念的是一段寓言。其中有狐狸,有鸡,只有一个字suffer,我临阵惊慌,听懂了,但没有写对。其余大概都对了。考完之后,山东同学面带惊慌之色,奔走相告,几乎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家都知道,这一加试,录取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
我很侥幸,北大、清华都录取了。当时处心积虑是想出国留洋。在这方面,清华比北大条件要好。我决定人清华西洋文学系。这一个系有一套详细的教学计划,课程有古希腊拉丁文学、中世纪文学、文艺复兴文学、英国浪漫诗人、近代长篇小说、文艺评论、莎士比亚、欧洲文学史等。教授有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波兰人、法国人、俄国人,但统统用英文讲授。我在前面已经谈到,我们中学没有听英文的练习。教大一英文的是美国小姐毕莲女士 (Miss Bille)。头几堂课,我只听到她咽喉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剪不断”,理还乱,却一点也听不清单词。我在中学曾以英文自负,到了此时却落到这般地步,不啻当头一棒,悲观失望了好多天,幸而逐渐听出了个别的单词,仿佛能“剪断”了,大概不过用了几个礼拜,终于大体听懂了,算是渡过了学英文的生平第一难关。
清华有一个古怪的规定:学英、德、法三种语言之一,从第一年×语,学到第四年×语者,谓之×语专门化(specialized in ×)。实际上法语、德语完全不能同英语等量齐观。法语、德语都是从字母学起,教授都用英语讲授,而所谓第一年英语一开始就念Jane Austen的Pride and Preiudice。其余所有的课也都用英语讲授。所以这三个专门化是十分不平等的。
我选的是德语专门化,就是说,学了四年德语。从表面上来看,四年得了八个E(Excellent,最高分,清华分数是五级制),但实际上水平并不高。教第一年和第二年德语的是当时北京大学德文系主任杨丙辰(震文)教授。他在德国学习多年,德文大概是好的,曾翻译了一些德国古典名著,比如席勒的《强盗》等等。他对学生也从来不摆教授架子,干易近人,常请学生吃饭。但是作为一个教员,他却是一个极端不负责任的教员。他教课从字母教起,教第一个字母a时,说:a是丹田里的一口气。初听之下,也还新鲜。但 b、c、d等等,都是丹田里的一口气,学生就窃窃私议了:“我们不管它是否是丹田里的几口气。我们只想把音发得准确。”从此,“丹田里的一口气”就传为笑谈。
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5)
杨老师家庭生活也非常有趣。他是北京大学的系主任,工资相当高,推算起来,可能有现在教授的十几倍。不过在北洋军阀时期,常常拖欠工资,国民党统治前期,稍微好一点,到了后期,什么法币、什么银元券、什么金元券一来,钞票几乎等于手纸,教授们的生活就够呛了。杨老师据说兼五个大学的教授,每月收入可达上千元银元。我在大学念书时,每月饭费只需六元,就可以吃得很好了。可见他的生活是相当优裕的。他在北大沙滩附近有一处大房子,服务人员有一群,太太年轻貌美,天天晚上看戏捧戏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个非常离奇的结合。杨老师的人生观也很离奇,他信一些奇怪的东西,更推崇佛家的“四大皆空”。把他的人生哲学应用到教学上就是极端不负责任,游戏人间,逢场作戏而已。他打分数,也是极端不负责任。我们一交卷,他连看都不看,立刻把分数写在卷子上。有一次,一个姓陈的同学,因为脾气黏黏糊糊,交了卷,站着不走。杨老师说:“你嫌少吗?”立即把S(superior,第二级)改为E。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学习德语的。高中时期孙老师教的那一点德语早已交还了老师,杨老师又是这样来教,可见我的德语基础是很脆弱的。第二年仍然由他来教,前两年可以说是轻松愉快,但不踏实。
第三年是石坦安先生(Von den Steinen,德国人)教,他比较认真,要求比较严格,因此这年学了不少的东西。第四年换了艾克 (CEcke,号锷风,德国人)。他又是一个马马虎虎的先生。他工资很高,又独身一人,在城里租子一座王府居住。他自己住在银安殿上,仆从则住在前面一个大院子里。他搜集了不少的中国古代名画。他在德国学的是艺术史,因此对艺术很有兴趣,也懂行。他曾在厦门大学教过书,鲁迅的著作中曾提到过他。他用德文写过一部《中国的宝塔》,在国外学术界颇得好评。但是作为一个德语教员,则只能算是一个蹩脚的教员。他对教书心不在焉。他平常用英文讲授,有一次我们曾请求他用德语讲,他立刻哇啦哇啦讲一通德语,其快如悬河泻水,最后用德语问我们,“Verstehen Sie etwas d*on?”我们摇摇头,想说:“Wir verstehen nichts d*on”但说不出来,只好还说英语。他说道:“既然你们听不懂,我还是用英语讲吧!”我们虽不同意,然而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课程就照旧进行下去了。
但是他对我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喜欢德国古典诗歌,最喜欢Hlderlin和Plateno。我受了他的影响,也喜欢起H1derlin来。我的学士论文: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写的,他是指导教授。当时我大概对Hlderlin不会了解得太多,太深。论文的内容我记不清楚了,恐怕是非常肤浅的。我当时的经济情况很困难,有一次写了几篇文章,拿了点稿费,特别向德国订购了Hlderlin的豪华本的全集,此书我珍藏至今,念了一些,但不甚了了。
除了英文和德文外,我还选了法文。教员是德国小姐Madmoiselle Holland,中文名叫华兰德。当时她已发白如雪,大概很有一把子年纪了。因为是独身,性情有些反常,有点乖戾,要用医学术语来说,她恐怕患了*狂。在课堂上专以骂人为乐。如果学生的答卷非常完美,她挑不出毛病来借端骂人,她的火气就更大,简直要勃然大怒。最初选课的人很多,过了没有多久,就被她骂走了一多半。只剩下我们几个不怕骂的仍然留下,其中有华罗庚同志。有一次把我们骂得实在火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对她予以反击,结果大出意料,她屈服了,从此天下太平。她还特意邀请我们到她的住处(现在北大南门外的军机处)去吃了一顿饭。可见师徒间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揖让进退,海宇澄清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6)
我还旁听过俄文课。教员是一个白俄,名字好像是陈作福,个子极高,一个中国人站在他身后,从前面看什么都看不见。他既不会英文,也不会汉文,只好被迫用现在很时髦的“直接教学法”,然而结果并不理想,我只听到讲Cкaитe Пoaлуйстa(请您说),其余则不甚了了。我旁听的兴趣越来越低,终于不再听了。大概只学了一些生词和若干句话,我第一次学习俄语的过程就此结束了。
我上面谈到,我虽然号称德文专门化,然而学习并不好。可是我偏偏得了四年高分。当我1934年毕业后,不得已而回到母校济南高中当了一年国文教员。之后,清华与德国学术交流处订立了交换研究生的合同,我报名应考,结果被录取了。我当年舍北大而趋清华的如意算盘终于真正实现了,我能到德国去留学了。对我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可是我的德文水平不高,我看书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则全无训练。到了德国,吃了德国面包,也无法立刻改变。我到德国学术交流处去报到的时候,一个女秘书含笑对我说:“Lange Reise!”(长途旅行呀!)我愣里愣怔,竟没有听懂。我留在柏林,天天到柏林大学外国语学院专为外国人开的德文班去学习了六周,到了深秋时分,我被分配到Gttingen(哥廷根)大学去学习。我对于这个在世界上颇为著名的大学什么都不清楚。第一学期,我还没有能决定究竟学习哪一个学科。我随便选了一些课,因为交换研究生选课不用付钱,所以我尽量多选,我每天要听课六七小时。选的课我不一定都有兴趣,我也不能全部听懂。我的目的其实是通过选课听课提高自己的听的能力。我当时听德语的水平非常低,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情况我在上面已经谈过。解放后,我们的外语教育,不管还有多少不能令人满意的地方,其水平和认真的态度是解放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这一点现在的青年不一定都清楚。因此我在这里说上几句。
我还利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高自己的听说能力,这就是同我的女房东谈话。德国大学没有学生宿舍,学生住宿的问题学校根本不管,学生都住民房。我的女房东有一些文化水平,但不高。她喜欢说话,唠唠叨叨,每天晚上到我屋里来收拾床铺,她都要说上一大套,把一天的经过都说一遍。别人大概都不爱听,我却是求之不得,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练习听力。我的女房东可以说是一位很好的德文教员,可惜我既不付报酬,她自己也不知道讨报酬,她成了我的义务教员。
到了第二学期,我偶然看到ProfWaldschmidt开梵文课的告示。我大喜过望,立刻选了这一门课。我在清华大学时,曾经想学梵文,但没有老师教,只好作罢。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怎能放过呢?学生只有三个:一个乡村里的牧师,一个历史系的学生。 Waldschmidt的教学方法是德国通常使用的。德国19世纪一位语言学家主张,教学生外语,比如教学生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推下去,如果淹不死,他就学会游泳了。具体的办法是:尽快让学生自己阅读原文,语法由学生自己去钻,不在课堂上讲解。这种办法对学生要求很高。短短的两节课往往要准备上一天,其效果我认为是好的:学生的积极性完全调动起来了。他要同原文硬碰硬,不能依赖老师,他要自己解决语法问题。只有实在解不通时,教授才加以辅导。这个问题我在别的地方讲过,这里不再详细叙述了。 。 想看书来
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7)
德国大学有一个奇特的规定:要想考哲学博士学位,必须选三个系,一个主系,两个副系。对我来说,主系是梵文,这是已经定了的。副系一个是英文,这可以减轻我的负担。至于第三个系,则费了一番周折。有一个时期,我曾经想把*语作为我的副系。我学习了大约三个学期的*语。从第二学期开始就念《古兰经》。我很喜欢这一部经典,语言简炼典雅,不像佛经那样累赘重复,语法也并不难。但是在念过两个学期以后,我忽然又改变了想法,我想拿斯拉夫语言作为我的第二副系。按照德国大学的规定,拿斯拉夫语作副系,必须学习两种斯拉夫语言,只有一种不行。于是我在俄文之外,又选了南斯拉夫语。
教俄文的老师是一个曾在俄国居住过的德国人,俄文等于是他的母语。他的教法同其他德国教员一样,是采用把学生推入游泳池的办法。俄文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德国的学期短,然而我们却在第一学期内,读完了一册俄文教科书,其中有单词、语法和简单的会话,又念完果戈理的小说《鼻子》。我最初念《鼻子》的时候,俄文语法还没有学多少,只好硬着头皮翻字典。往往是一个字的前一半字典上能查到,后一半则不知所云,因为后一半是表变位或变格变化的。而这些东西,我完全不清楚,往往一个上午只能查上两行,其痛苦可知。但是不知怎么一来,好像做梦一般,在一个学期内,我毕竟把《鼻子》全念完了。下学期念契诃夫的剧本《万尼亚舅舅》的时候,我觉得轻松多了。
南斯拉夫语由主任教授ProfBraun亲自讲授。他只让我看了一本简单的语法,立即进入阅读原文的阶段。有了学习俄文的经验,我拼命翻字典。南斯拉夫语同俄文很相近,只在发音方面有自己的特点,有升调和降调之别。在欧洲语言中,这是很特殊的。我之所以学南斯拉夫语,完全是为了应付考试。我的兴趣并不大,可以说也没有学好。大概念了两个学期,就算结束了。
谈到梵文,这是我的主系,必须全力以赴。我上面已经说过, Waldschmidt教授的教学方法也同样是德国式的。我们选用了 Stenzler的教科书。我个人认为,这是一本非常优秀的教科书。篇幅并不多,但是应有尽有。梵文语法以艰深复杂著称,有一些语法规则简直烦琐古怪到令人吃惊的地步。这些东西当然不是哪一个人硬制定出来的,而是历史发展自然形成的,利用比较语言学的方法都能解释得通。Stenzler在薄薄的一本语法书中竟能把这些古怪的语法规则的主要组成部分收容进来,是一件十分不容易做好的工作。这一本书前一部分是语法,后一部分是练习。练习上面都注明了相应的语法章节。做练习时,先要自己读那些语法,教授并不讲解,一上课就翻译那些练习。第二学期开始念《摩诃婆罗多》中的《那罗传》。听说,欧美许多大学都是用这种方式。到了高年级,梵文课就改称Seminar,由教授选一部原著,学生课下准备,上堂就翻译。新疆出土的古代佛典残卷,也是在Seminar中读的。这种Seminar制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是训练学生做研究工作的一个最好的方式。比如,读古代佛典残卷时就学习了怎样来处理那些断简残篇,怎样整理,怎样阐释,连使用的符号都能学到。
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8)
至于巴利文,虽然是一门独立的课程,但教授根本不讲,连最基本的语法也不讲。他只选一部巴利文的佛经,比如《法句经》之类,一上堂就念原书,其余的语法问题,梵巴音变规律,词汇问题,都由学生自己去解决。
念到第三年上,我已经拿到了博士论文的题目,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正式爆发。我的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ProfESieg老教授又出来承担授课的任务。当时他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但身体还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