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初秋的山风从南边吹过来,在黑夜中将枝头的树叶吹得漫空飞舞,飒飒作响,远处的森林里传来阵阵悲哀的雷鸣。她接着想到这个来到她身体里的小陌生人,想到和她一起生活了差不多20来年,给她带来这许多痛苦的那个大陌生人。一想到甘特,那种莫名的痛苦就又冒出来了。两人之间的殊死斗争,以及在这后面进行的看不见的较量,都来自于对产业的爱和对产业的恨。她毫不怀疑,自己是胜利者,可同时又难以摆脱那股浓浓的困惑和无谓的情绪。
《天使望故乡》 第三节(2)
“我向老天发誓!我向老天发誓!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她自言自语道。
甘特呢?他面对的现实是失去感官上的享乐。他很清楚他能够大吃大喝玩女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知道,一旦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任何什么成就都无法弥补。他也感到刻骨铭心的后悔,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力量,但却失去了机遇,例如和威尔·潘兰的合作。当时要是抓住了机会的话,现在也该是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的了。他知道,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随着过去的世纪过去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到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那份陌生和孤单。他回想到在荷兰农场里度过的童年,想到在巴尔的摩的日子,想到在这块大陆上漫无目的的飘荡,他这一生就是在一连串偶然事件中费力地挣扎过来的。那些事件带来的巨大灾难像阴云笼罩在他的生活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看清了,自己是生活在异邦的一名异客。他与周围的这一群人根本是格格不入的,而最奇异的,是和身边这个女人的结合,他从这个结合中得到了一群孩子,这是他创造的一批要依赖于他的生命。而那个女人,却是那么远不可及,让他无法认识。
1900年对他而言,是不是末日的开端,他不得而知。但是一个放纵享受的人,是没有什么意志可言的。他决定,末日就末日吧。他要让身上的欲望之火烧个够,烧个透。在一月份的前半个月,还是在新年的悔过自新的心境中,他使伊丽莎又有了喜。到了春天,等到伊丽莎确确实实挺起了肚子时,他开始放纵地大发酒疯起来。这一回,就连1896年那次一醉四个月都无法与之相比。他一天连着一天地喝得烂醉,直到后来又是醉得不省人事。5月,她又把他送到彼得蒙的疗养院去接受“治疗”。所谓治疗,其实也就是给他吃些萝卜青菜,让他6个星期摸不着酒的边。在那儿待了一段日子后,他饭量没见上来,酒量也没见下去。6月下旬,他该回家的时候,表面上是规矩了,而心里那团*却烧得更旺了。他回家的前一天,伊丽莎绷着她白白的面孔,凸起她那大肚子,把全城14家酒馆一一走到。她当着那些面无表情的酒客们,大声一字一顿地对店主或是柜台伙计说:“听着,我来找你们就一件事。甘特先生明天回来,我要是听到你们中间有谁卖酒给他,我非让他进监狱不可。”
大家都知道她这威胁纯属吓唬人的,毫无道理。但是看到她那堂堂正正的表情,那一本正经抿起的嘴唇,特别是看到她像个男人一样微微攥起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比划着加强语气时,他们一个个都吓呆了。这番话比疾言厉色的训斥还管用,弄得这些人傻乎乎地听着,只有乖乖点头称是。伊丽莎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去了。
“上帝呀,”一个山民吐了一口浓痰说,“她真干得出来,那个女人可是说到做到。”
“去他的吧,”蒂姆·奥多纳从柜台上面探过他的猴脸来作个怪样,说,“我可不会卖酒给,就是15分一夸特,到厕所里偷着干我也不卖。她走了没有?”
酒馆里爆发出一片充满醉意的哄笑。
“这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她是威尔·潘兰的妹妹。”
“上帝呀,那她真能干得出来。”有几个人叫起来。这下子,整个酒馆都被笑声震得颤抖起来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 第三节(3)
刚才伊丽莎进来的时候,威尔·潘兰就在这里,可是她没有和他打招呼。伊丽莎出去后,他转过身对旁边的人像个鸟一样点点头,挤挤眼说:“她肯定干不出来。”
甘特回来后,所有酒馆都拒绝卖酒给他。他又气又窘,简直要疯了。当然,真要想喝酒还是容易的。他打发经过门口的赶车的还有一些黑人上酒馆给他把酒买来。他嗜酒如命,乱发酒疯,全城已是老幼皆知。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可他每次出了什么新洋相,总还是要尽量避开大众的耳目。就这样,年复一年,他没有变得脸皮越来越厚,反而越来越敏感。每回大醉一番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头疼得神经直跳,还得要摆出一副自尊的架势,那副尴尬劲儿,真是看着可怜。他恨恨地感觉到,是伊丽莎让他当众出了丑,所以他只要一回家就对伊丽莎破口大骂,百般诅咒。
整个一个夏天,伊丽莎都是脸色惨白、心惊胆战地度过的。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每天在无声的痛苦中期待着夜晚的恐怖。甘特对伊丽莎的怀孕尤其恼火,他差不多天天都到鹰环街上的伊莉莎白妓馆去泡妞。每次都是深更半夜被一群疲惫不堪、吓坏了的丫头们送到他大儿子史迪夫那儿。日子久了,史迪夫也学得对这一带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们都肆无忌惮起来。这些*们倒也喜欢和他搂搂抱抱,听他说些下流话,然后开心地大笑一场,她们甚至还情愿让他一巴掌拍到屁股上,完了再追着去跟他打闹。
“孩子,”伊丽莎抱着甘特东摇西晃的脑袋使劲摇着,一边对史迪夫说,“你长大了可不能学这个老东西的样子啊。不过他要是乖的时候也还是个好孩子。”她亲了亲甘特秃亮的头顶,把他刚才在醉意中交给她的钱包一把塞到史迪夫的手里。她倒是真正买卖公平。
每次史迪夫出来接送他爸,都有简那德和一个黑人车夫汤姆·佛莱克陪着。每次他们都耐心地等在妓馆的铁栅门外面,直到听见里面的喧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也就说明甘特算是愿意离开了。他走起来要么是歪歪斜斜地挣扎着向前摸索,要么是粗声大嗓地对着那班*们胡乱发表高论,要么就是沿着妓馆的栅门,走在静寂的大街上,放开喉咙唱他年轻时会唱的一首歌: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伙计,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
只有臭虫虱子和你相伴,
你的命运真是可——怜。
到了家,他被搀着迈上高高的门阶,又被哄着劝着送进被窝。要不然,他就不顾一切劝阻,一定要把躲在里屋的老婆找出来,对她狂吼乱骂。这是因为,他对自己年龄的一天天增长越来越感到焦虑,对原本旺盛的精力正一天天衰竭感到无奈,由此心里升出一股对老婆的无端猜疑。黛西胆小,遇到这种时候就躲到邻居苏迪·艾塞克那儿去;海伦才10岁,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只有海伦能使他安静下来。她一勺一勺把汤喂到他嘴里,要是他不服从,她就用小手打他的嘴巴。
“你把这个喝下去!快点儿!”
他最最喜欢海伦这样对他。父女俩的心像是连着的。
跟以前一样,他发起疯来就不顾一切。他会在自己的客厅里升起火,然后再提着油罐往火里浇油。火烧上来后,他激动得朝火里一口接一口地吐痰,一边唱起下流小调。唱40分钟,筋疲力尽了,才算完事。所谓小调,也就是这么两个字:
《天使望故乡》 第三节(4)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他唱得有声有调,听着就像报时的钟声正在敲响一样。
外面,一群孩子紧扒着铁丝网。他们中有桑迪、弗格斯·邓肯、塞斯·塔金顿,有时小本杰明和葛罗夫也加入到小伙伴里去。这些孩子应着里面的小调唱道:
甘特老头
回家醉酒!
甘特老头
回家醉酒!
躲在邻居家的黛西,又羞又怕,悄悄抹着眼泪。而海伦虽年小瘦弱,却不气馁,最后终于让他乖乖跌坐进椅子里,乖乖喝热汤,他咧嘴笑着任小巴掌打在脸上。楼上,伊丽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警觉地听着动静。
转眼间夏天过去了,葡萄藤上的最后一串葡萄开始干枯,然后烂掉,远处又听到了飒飒的秋风,9月就这样结束了。
一天晚上,长得干瘦的卡的埃医生宣布:“我估计,明天天黑以前,一切就都过去了。”说完就走了,留下一个笨手笨脚的中年农妇当接生婆。
到了8点,甘特一个人回到家。史迪夫正好在家,随时伺候伊丽莎,因此就暂时顾不上老爷子了。
他在楼下高声大骂,吵得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伊丽莎听到从烟囱里冒上来的火焰声,把史迪夫叫到身旁,悄声说:“儿啊,他这是要把我们烧死在上面啦。”
他们听到楼下一把椅子重重倒地的声音,听到他又在咒骂,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走过厨房,来到客厅,听到他的身体撞到楼梯栏杆上和栏杆咔咔作响的声音。
“他来了!”她低声说,“他来了!赶紧把门锁上,孩子!”
孩子便把门锁上了。
“你在里面吗?”甘特大叫道,挥舞大拳擂着薄薄的房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他特意把她叫做小姐来讽刺挖苦,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这么叫她。接着他就口若悬河地谩骂起来。
“没想到啊,”他一开口,就带着这种酸不酸、苦不苦的口气,“没想到啊,已经苦苦过了18个年头了。18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扭扭捏捏向我身上靠的小丫头咧,活像条蛇(这是他用得最多的恶毒比喻,现在用起来已经觉得恶心了)。没想到啊,会,会,会是这个样子。”他有气无力地住了口,安静地等在门外,在沉重的静默中等着听她的回话。他知道此刻她正惨白着脸,就躺在这房门后,怒火在继续上升,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做任何回答。
“你在这儿吗?我说,你在里面吗?你这个女人!”他大声吼着,两只粗大的手在门上拼命敲打着。
什么也没有,只有苍白的活生生的静默。
“啊——我这个人啊!我这个人啊!”他带着沉重的伤感叹了口气,然后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这哭声正好为他的谩骂配上伴奏。“可怜可怜我吧,上帝!”他哭诉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太残忍了啊,我做了什么了,上帝要在我年老时这么惩罚我啊?”
没有回答。
“辛西亚!辛西亚!”他突然又爆发起来,这回是因为想到了他的前妻,那个瘦弱多病的老姑娘。大家都说,就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辛西亚才死这么早的。现在他却向她开口诉苦,不过是借此来伤害伊丽莎,刺刺伊丽莎。“辛西亚!哦——辛西亚啊!我需要你啊,你看我一眼吧!帮我一把吧!拉我一把吧!快把我从这个地狱的死鬼手里救出去吧!”
他这样不停地哭泣着,装模作样诉说着:“哦——呜——呜——呜,来救救我吧!帮帮我啦!求求你啦!再不来我可就完蛋啦!”
《天使望故乡》 第三节(5)
只有静默。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甘特换了个题目,重又开始,乱七八糟,东拼西凑地满口套话引语,“老天在上,你们要受到惩罚的,你们统统都要受惩罚的!遗弃老人,殴打老人,把他扔到街上去不管,就因为他不中用了,他养不起家了。把他送到山那边的穷人院去吧,那正好是他的归宿,就把他这老骨头从石头上拖过去吧。敬父者长寿,哦!上帝哦!”
看啊,卡修厄士的尖刀从这儿刺过;
看嫉贤的卡斯卡刺开了多大的缝,
这里,亲爱的布鲁特又戳上了一刀。
当他拔出万恶的钢刀时,
看凯撒的鲜血跟着流出来——
(莎士比亚诗剧)
“吉米,”隔壁邓肯太太这时候对她丈夫说,“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他又在发疯了,他老婆可是怀着孩子呢。”
这个苏格兰人把椅子朝后一推,从他有条不紊的生活中很坚强地迈了出去,将室内的温馨和烤面包的香味留在了后面。
在甘特家门口,他碰上了本杰明刚去叫来的耐心的简那德。他们郑重其事地商量了一会儿,听到楼上“哗啦”一声,紧跟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急忙跑上楼去。伊丽莎只穿了件睡衣,把门打开:
“怏来吧,”她低声说,“快来吧。”
“奶奶的,我要杀了她!”甘特尖声喊着,不顾一切地从楼梯上冲下来,“我现在就要杀了她,我的苦难该到头了。”他手里攥着一把火钳子,旁边两个人立刻抓住了他。身材魁梧的珠宝商暗暗一用力,就夺下了火钳。
“他在床栏上把头给碰破了,妈妈。”史迪夫走下来说。真的,甘特的头正流着血呢。
“快去叫你威尔舅舅来,孩子,快!”他像个猎犬似的飞跑而去。
“我看他这次是来真的了。”她悄声说。
邓肯关上房门,将一排邻居们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你这样要着凉的,甘特夫人。”
“别让他靠近我!别让他过来!”她使劲儿喊道。
“放心,我会挡着他。”他小声回答,口音里带着苏格兰腔。她转身回楼上去,但才走了一步就重重地跌跪在楼梯上。那个接生婆刚才躲在浴室里不敢露面,这时赶紧跑出来帮忙。她在这个女人的搀扶和葛罗夫的帮助下慢慢走上楼去。外面,本杰明从低矮的屋檐上轻巧地跳到百合花的花坛里。塞斯·塔金顿扒在铁丝网上对此大声喝彩。
甘特晕晕乎乎,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乖乖地走进屋里。他坐在摇椅里伸出两对大手大脚,样子很邋遢,他们便把他的衣服给脱了下来。海伦已经在厨房忙了一会儿了,此刻她端着一碗热汤走出来。
甘特看到她,那死人般的眼睛放出一点亮光。
“哎,小乖乖,”他大叫出声,可怜兮兮地两手划了个大圈,“你好吗?”她放下汤,他把女儿使劲搂进怀里,用他那板刷样的硬胡茬子在她脸上来回摩擦着,满口的酒臭气全都喷到她的头上。
“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