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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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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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些,他就浑身难受。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间屋子里睡觉,暖融融的阳光印在窗栏上,投射到地板上,心上爬过一种深不见底的孤伤的感觉。他看见自己的生命之路沿着大森林中的一条甬道向前延伸。他知道他这辈子将摆脱不了悲哀的命运:囚在那圆脑壳里,禁锢在那颗不停地跳动而又充满神秘的心脏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着孤独的小道走下去。失落啊!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是互相陌生的,从来就不会有谁去真正地理解哪一个人。我们原先被关在母亲的肚子里,直到出世前都未见过母亲的面孔,被递到她的怀抱中的我们其实是个陌生人。囚禁在这现世的牢笼里,我们永远也逃脱不了,不管是谁的臂膀来拥抱我们,谁的口来亲吻我们,也不管是谁用心来温暖我们,我们永远逃脱不了这牢笼,永远,永远,永远。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第四节(3)
他看得出,他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躯,那些弯下来凑近他的可恶的脑袋,还有那在他身边嘈杂不停、极不协调的声音都表明,他们对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就连他们的话语,他们轻松自如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出他们的思想和感情,这种传达,很多时候不是促进了大家的相互了解,而是加深和扩大了痛苦与偏见的鸿沟。
  他的大脑被黑暗的恐怖所笼罩。他看见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好玩的小丑,是用来被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躯放在膝上颠动和看护的东西,他被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了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他的意识里,又好像根本不在他的意识里,似乎听到一只巨钟在海底敲响。他听着钟声,记忆的魔鬼就走进了他的大脑。那一会儿,他觉得所有原先失落的东西差不多又都回来了。
  有时候,他爬起来扶着摇篮边高高的栏杆,看着远处地毯上的图案,看得他眼花缭乱。世界像海浪般冲进他的心灵,然后再退回去,在他脑海中刻画出清晰完整的图画,紧跟着又变得模糊一团。他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地连起来,而他能看见的只有壁炉里的火光,能听见的是外面惬意的世界里,那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的母鸡发出的咯咯声。一会儿,他又一次听到了清晨公鸡那清脆嘹亮的打鸣声,自己突然一下子长成了精明的社会一员。他还听到黛西在客厅里弹奏的响亮的琴声,那琴声也如海潮般涌上来又退回去。多年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脑海里就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告诉他说这是帕德洛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编织得很漂亮的大篮子,里面铺得舒舒服服的。他长大些了,便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把戏:翻跟头,团身,要不就身子一挺,直直地站起来。他还会不慌不忙爬出摇篮,爬到地面上去。然后,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爬行,两眼注视着地上乱七八糟放着的木块。这些木块原来是他哥哥卢克的,上面刻着五颜六色的26个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连续几个小时研究这些表示说话意义的符号。他心里头知道,这手上握着的,就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他费尽心机地寻找进入殿堂的钥匙,要从这殿堂里找出字母间的规律,找出智慧来。洪亮的声音在他头顶上空响起,巨大的人影在他身边来回走动。他被高高举到空中,弄得头晕目眩,然后又被稳稳地放到地上。海底的钟又敲响了。
  这一天,葱郁的南国之春已大方地舒展开她的风姿,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之间生长出嫩绿的小草和水灵灵的鲜花,茂盛的樱桃树上缓缓滴淌着琥珀色的液汁,成熟的樱桃一大串一大串地挂在枝头。甘特从门廊前沐浴着阳光的摇篮里把他抱起,沿着房屋边的百合花坛向后面走去,树上鸟儿躲在枝叶丛中欢快地唱着歌,父子俩一直来到小院子的尽头。
  这儿没有树荫遮蔽,干干的土地,被犁翻成一块一块的。周围是一片静寂,尤金晓得,今儿是星期天。从高高的铁丝网那边,飘过来酸模草被太阳晒热的浓郁的香味儿。那一边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使劲嚼着阴凉的乱草,不时昂起头来用它浑厚的嗓音歌唱快乐的星期天。在这水洗般清朗而又温暖的蓝天下,尤金清晰地听着邻家院子里传出的所有声音,对周围变得敏感起来。当斯万家的母牛再次“哞——”地欢唱时,他觉得脑海中阻挡着潮水的闸门突然被冲开了。他回应一声“哞——!”,声音虽细小,但却像极了。紧接着,母牛那儿又回应过来。他这次信心更强地叫出“哞——!”

《天使望故乡》第四节(4)
甘特见此,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着孩子撒腿往家跑去。一路上用他那硬胡茬蹭着尤金细嫩的脖子,一迭声地“哞——,眸——”叫唤,小尤金也一迭声地予以回应。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这样不顾一切地飞跑,惊叫道:“他要把孩子给摔死了。”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正面以外,其他几面都比地面高。她也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两手满是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红通通的。
  “哎——,你这是搞什么名堂呢,甘特先生?”
  “哞——!他会说‘哞——’!真的,他说‘哞’了!”话是回答伊丽莎的,却是对着尤金说的。
  尤金立刻对此予以回应,心里觉得这一切真可笑,他看出来,自己得连续几天忙着学斯万家的母牛叫了。不过他也确实是激动无比,因为城墙到底被他攻破了。
  伊丽莎也很振奋。不过她表示的方式却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不让别人看到她的激动。她说:“我说——,甘特先生,没见过你这种傻样,就为一个孩子。”
  后来,尤金的摇篮就放在了客厅里。他睁眼躺在里面,看着一家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身边匆匆走过。伊丽莎现在已经做得一手好菜。星期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丰盛的晚餐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男孩儿们从教堂回来两个小时,便饿得围着厨房直打转了。本,神气地皱起眉头,等在纱门外面,偶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过来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了;葛罗夫,明目张胆地直闯进来看妈妈做饭,结果被赶了出去;卢克,小胖脸上荡漾着兴奋的笑容,在房间里冲过来跑过去欢快地大声唱着:
  喂尼,喂地,喂基。
  喂尼,喂地,喂基。
  喂尼,喂地,喂基。
  喂——,喂——,喂——。
  他听黛西和约瑟芬·布朗一起学着扮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凯撒》。他这支曲调就是学凯撒在剧中的那段名言:“Venl,Vidi,Vici(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
  尤金躺在摇篮里。从敞开的门那儿,能听到锅碗瓢盆在奏响,听到几个哥哥在撒欢,还有甘特准备切烤肉前刀叉的磕碰声。上午发生的那一幕伟大的事件还在人们口中反复传颂着,说来说去内容都完全一样,但人们的兴致却有增无减。
  当那股诱人的饭菜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时,他想道:“我很快就会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上去了。”于是他脑子里就会出现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神秘的佳肴。
  整个下午,甘特都在阳台那儿讲述上午发生的奇迹。他招来邻居们,要尤金做表演。这一天人们说的所有的话尤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此刻还没法回答,但是他知道,开口说话的日子已近在眼前了。
  后来,他回忆起出生后的头两年里,脑子里只有辉煌灿烂却又不相干的一些片段。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过的第二个圣诞节最为隆重。因为当第三个圣诞来临时,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好像早就知道了圣诞节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意识到阳光、下雨、冒着火苗的炉膛、他的摇篮,还有像监狱般难熬的冬季。第二年春天,一个温暖的日子里,他看见黛西到山上的学校去上学。这是中午黛西回来吃了饭后,重又上路的时候。她上的是福特女子学校。那是个红砖结构的建筑,坐落在山顶的一个角落。他看见她和伊丽诺·邓肯在山下会合,两人一块走。黛西的背上挂着两条长辫子,她是个安静、腼腆的小姑娘,一说话脸就红。可是他却特别怕她来照顾他,因为她给他洗澡时特别用力,把她平时藏在腼腆的外表下的粗蛮劲一股脑儿地全施放出来了。她给他擦身时太用劲了,简直要把他的皮肤给擦烂,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大声哭叫。所以等她爬着山路上学去的时候,他就认出她了,她就是那个给他洗澡的人。

《天使望故乡》第四节(5)
他过了第二个生日后,生命之光也随之更加明亮了。来年一开春,他就开始感觉到了一种被遗忘的孤寂。家里死一般地静,身边不再有甘特的大声喊叫,几个哥哥们出出进进都没声没息的,卢克第四个染上了伤寒,正病得死去活来,尤金差不多被完全交给了一个笨手笨脚的黑女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女人肮脏邋遢的高个子,踢踢蹋蹋的一双大脚,一双脏得发黑的白袜子,和她身上那股冲鼻子的怪臭味。有一天,她抱他到外面门廊下玩,这时正是初春的上午,泥土刚刚融化,地上湿渍渍的。黑女人坐在台阶上打哈欠,他自个穿着脏兮兮的小衣服在小道上和百合花坛里东抓抓西爬爬。不一会儿,黑女人靠着柱子睡着了,他灵巧地从铁丝网的空隙中钻了出去,外面正好是一条煤渣路,小路拐到后面通向斯万家,继续往后通到西利亚家那座富丽堂皇的木结构宫殿。西利亚家是全城最有地位的几户人家之一。他们是从南卡罗莱纳州,靠近“查尔斯顿”的地方搬来的。那年头,“查尔斯顿”这名字本身就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高贵气势。他家住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字型屋顶的房子。这种结构看上去好像到处都是三角,没有很好设计似的。房子就盖到了山坡上,这山坡直通到甘特家的院子。坡顶的平地上,立着几棵神气活现的巨型橡树;坡下,沿着煤屑小道,紧挨着甘特家的果园,是一排昂首吟唱的松树。
  西利亚先生的房子是全城公认的最漂亮的住宅之一。这一带算是中产阶级的住宅区,但西利亚家的位置却非常显要。西利亚先生一家举止高贵,完全是城堡里贵族的气派,似乎是王侯家屈尊来到村子里,绝不混同于一般的村民们。他家的宾朋,都是从远道乘马车而来的。每天下午2点钟,一个穿制服的黑人老马夫驾着由两匹鬃毛油亮的母马拉着的马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山坡上跑去,准时等候在路口上。5分钟后,他的主人和夫人出来登上马车离家而去,要两个钟头后才会回来。
  这一套方式,都被尤金从他爸爸客厅的窗口看个一清二楚。他多年后还觉得不可思议,隔壁这家人,还有这家人的生活,就是比自己家高级。
  那天上午,他终于来到了通向西利亚家的小道上,心里充满了骄傲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逃脱囚笼,而第一次逃脱就来到了这个散发着强烈吸引力、常人难以涉足的地方。他爬在小道的路中间,用手挖着抓着,发现这儿的煤屑并不高级,不免有些失望。这时教堂的钟声敲响了11点。
  就在此时,也就是每天上午11点03分的时候,一匹灰色高头大马不慌不忙跑上山坡来,后面拖着重重的一车货物,装满了西家的日常用品和各种酸甜咸辣的食品,赶车的是那个黑人小伙子。按照往日的时刻表,每天上午的11点03分,正是他舒舒服服打盹儿的时候,不会出什么差错:老马识途,即使路上摆了草料,它也不会丢下神圣的使命而不顾的。
  这会儿,像往常一样,它吃力地向山上小跑着。沉重的脚步踩进煤屑路的深沟里,费力地往坡上前进,忽然,它感觉右前蹄碰上了什么异物,它低头看了看,慢慢挪开了右前蹄,脚下原来是一张小男孩的脸。
  于是,它叉开四条腿,避开尤金的身子,拖着车子走了几步,才停了下来。两个黑人正好同时醒来,只听房子里传出来惊叫声,伊丽莎和甘特一起冲出房门。吓得半死的黑小子慌忙抱起尤金,小家伙昏迷中还不知道自己突然间又变成了人生舞台上的主角。车夫把孩子递到麦奎尔医生粗壮的胳臂里,医生把他好一顿训斥。麦奎尔医生用他又粗又灵的手指在孩子满是血迹的小脸上很快抚摩了一回,发现没有伤着骨头。
  他朝吓坏了的父母简单点了点头,说:“他算是命大,将来要进国会的哩。W.O,你们一家运气不算好,头倒是够硬的啊。”
  “你这个混账黑东西,”一家之主松了口气,转而将怒火朝车夫头上喷去,“就为这个我得叫你去蹲监狱。”
  他从铁丝网里伸出大手去掐黑小子的脖子。黑小子嘴里咕哝着求饶的话,也不知会把自己怎么办,只知道眼前这一切灾祸都是他给惹出来的。
  那个黑女佣,早已哭哭啼啼地逃进屋里去了。
  “小家伙看起来吓人,其实不要紧,”麦奎尔医生把小主角放进长沙发,认真地说,“请拿点热水来。”要紧不要紧的,人们还是用了两个钟头才使小家伙彻底恢复过来。大家都对那匹老马赞不绝口。
  “这马比那个黑鬼还懂事。”甘特说着,舔舔大拇指。
  但是伊丽莎心里明白,这都是“黑丫头”造成的。那个要命的小脑壳,差点就像日常敲碎一个鸡蛋一样完蛋了。缝了几针后,总算安然无恙。可是尤金脸上神马留下的痕印却保持了好多年,虽然要对着光仔细看才看得出来。
  尤金长大些后,有时也想,他这么冒昧地干扰了西利亚家的生活节奏,不知他家是否屈尊走出来关心一下了。他从没打听过这个细节,但是他觉得不会有这事的。在他想来,那家人最多也就是神气地站在拉下来的窗帘旁边,并不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流血事件。这件事以后,西利亚先生叫人在他家的园子里竖了一块木牌,上书“闲人免进”四个大字。
  

《天使望故乡》 第五节(1)
卢克得了伤寒病,躺在床上对医生护士大喊大叫,一家人围着他团团转,忙了好几天,病才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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