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端华——啊……”
手掌下肌肤的触感如此美好,柔和若水,堪比苏锦。端华那覆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温柔亦不容置疑地划过身下人的胸口,带起阵阵惊喘。
“琅琊……琅琊……”
一轮浩日沉入满江碧水之中,夜色开始笼了江面,最后一只小巧玲珑的翠鸟投石一般从苇尖上一击而出,贴江而过,躲入水岸边的巢穴中去了。纺织娘和其他细微的虫声自四面八方溢出,夜风朔朔,一弯浅色芽月合着星辉倒影在奔流不息的江上。沙汀芦荡间,细碎的呻吟也渐而归于沉寂,空余月下一地碎春,夜江水色来回,苍穹星辰空悠。
(未完待续)
第 4 章
(四)
离京畿还有十余里地,已见得人烟多而杂了起来。端华手执长鞭,缓缓策马行于官道之上。并未见得什么异动。买卖照常进行,商旅往来热闹非凡。端华勒住马,后退几步,伸手撩开紧随其后的那辆马车车帘。
“琅琊,怕是误传。”红发青年的目光沉静而灵活,“至少,目前尚看不出什么变故。”
李琅琊放下手中书卷,一时之间那种天然的带着点迷惑的表情又出现在他脸上,但很快就归于清明了,“进城再说。今晚他们是断不会央你去值夜了,但明日我总要进宫去说说这趟江南行,……宫中消息啊……大概会灵便些?”
端华颔首,放了帘子。
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依旧繁华如锦,市业炽热,人声鼎沸,人们沿街缓缓而行,酉时乍入,行人极多,各家歌楼舞榭前也亮了灯笼,蒙于灯面上的字迹在光影中跃动,绚美异常。端华抬头向皇城望了一眼,当他转过目光,不期然瞄见一抹暗金色自长街那头踱步而来。
“喂——是波斯猫啊!波斯猫!”中郎将一手抓了缰绳,跃下马来,“琅琊啊,波斯猫在这里啊!”
安碧城闻声回过头来,一惊之后立刻绽开了笑容:“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们二位啊……”自那场在“玉京春”惹出的祸事引出的相识开始,已经过了好几载,三人之间倒也不再太讲究什么礼数。“方才一时闪了神没看见,——哎?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听说江南应该正是夏好之时,这么赶着,有什么要紧事?”
“是时候该回来了,总不能老是盘桓不回吧?”李琅琊微笑着走上前,随即打趣道,“你那水精阁中是不是又有什么等着我拿银子去换呢?”
安碧城举起折扇半掩住面孔,狐狸似地笑了笑。“九殿下,你刚刚归来,大约明日还要进宫吧?倒是端华啊,你可辛苦了,估计也休息不到什么就要去值夜,这两日我暂且不打搅你们——好生休息休息。”这后面半句说得倒的确诚恳,少了端华所谓“奸商”的惯用声气,另外两人都不禁微微一笑。可端华仔细一分辩他话中的意思,稍稍变了脸色。安碧城看了看他那副样子,立马正色道:“放心。我明白你们也是想着我,不想我卷进是是非非里去,不该问的我一句都不会多问——还好,我只看银子,不看其他!”说罢安碧城笑出了声,但随即话锋一转,凑近了一些,“你们好生注意着,最近我那些宫里和官府的卖主都很少来了,唉——生意难做,日子难过啊——我的消息都少了许多……不过,倒确实有些大手笔的商贾开始把银子成批运出长安城了。……你们说说看,这是为何?”金发年轻人的碧色双眸眨了眨,正色的担忧不易察觉地流露出来。
“嘘!”端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白了,”他顿了顿,“你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是挺义气的。”
“那当然——再说我还指着二位给我弄些准确的消息来,我好安排生意呢。”安碧城笑吟吟地冲重新翻身上马的二人拱拱手,动作从容而自如,“暂时别过。几日后水精阁再聚吧。”
金吾卫的中郎将皇甫端华本来今夜是不打算去值夜的。何况原本,他等人刚远行归来,旅途劳顿也不该安排此项事宜。加之这位年轻中郎将还多少有那么些小孩心性,年轻气盛,平日里不免有些偷懒。金吾卫大将军八重雪,脾性言辞间对这位从官是颇有微辞而且多次严厉训斥,但实际上却也是包容,并没动过真格的教训。可今日端华刚回自己府上,还没和家人见过礼叙过话,更别提休息,就被急急派来的人寻去宫中,说是今夜特殊原由,值夜人手不够。
若在平日,端华一定早不耐地大声抗议,末了再腹诽八重雪许久。但今日他只是略想了想,居然没问原由,也没说什么就取了佩剑,径自往宫中去了。
月上中天,殿堂之上宴饮也已经结束,皇甫中郎将抱了佩剑,在宫城外沿的墙下踱着步,看着三两赴宴回来的朝臣来去。夜风徐来,满天朗星。这风自然是无法与江南之地的风相媲美,那里的风是湿润绵软的,……就像琅琊柔软双唇的触感。
“吓!”猛然间失了神,肩膀被狠狠一拍,端华骤然回过身去,足尖一点连连后退几尺,铿啷一声清越的龙吟,闪着寒光的青锋已是一半出了鞘。“你——哎……是你啊,橘,你要吓死我?”
“你也未免太紧张了吧?江南不是个好地方吗?怎么像是打了仗回来一样?”橘把按在刀柄上的手收回来,神情很是不解。
“没……没什么。”自小出身于武将世家的皇甫端华,表面懒散,甚至曾被李琅琊喻为“脸上写着声色犬马”,但那种家族所培育出的武将特有的敏感,已经让他在这繁华的长安城中嗅到了某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我说,橘,”他的语调乍听很随意,“九殿下和我离开这段时间,京城没什么大事吧?”
(未完待续)
第 5 章
(五)
“没有啊……”橘边说边倚在城墙边,望向端华,却又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不过,不知道那件事算不算——”
“什么事?”端华仿佛颇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
“就是九殿下和你刚起程去江南的时候啊……听说,宰相杨大人和韦大人去见皇……”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凌空响起的呵斥,唬得两人同时一颤。习惯性地调转了目光,果不其然望见了那一袭大红色官袍飘动在夜风中。八重雪目露警告:“你们两个!不去带队巡视,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呢!还不赶快给我……”
“罢罢罢!头儿,属下知错还不行吗?”八重雪一语未毕,橘就出奇敏捷地抢过话头,“我走了——”说罢用明显带着“抱歉留你独自应付”的眼神看了看端华,随即就消失在前面的一道城门外。
“唉……”中郎将哀叹着,心中大骂那个落跑的没义气家伙,“唉,我说头儿……我这才从外边回来就进宫值夜,虽说不敢讨功邀赏可至少也算是尽忠尽职吧?!您就不能措辞温和一些么?”
“哼!”八重雪冷哼一声,却意外地没有再教训下去,只是抱了那两把朱红刀鞘的刀,往城墙边一靠,目光投向天际。端华侧目看他,星辉宛若轻纱拂落,八重雪的面容堪比天之月华,清冷而美艳,但此刻,那张面孔上居然还孕育着另外一些情绪。
“我说……方才橘是在和你说进谏的事吧?”
“……啊?”
“这些事还是少说为妙。”八重雪收了收双臂,两把刀碰出些细微的响动,“不过,也可以告诉你。听说几个月前,宰相杨大人和韦大人,一起去了陛下那参了三镇节度使大人谋反。”
端华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怎样?”
“在殿里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也没能说动圣上。……听说杨大人和韦大人,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啊……也罢,”八重雪话锋一敛,“我们管好金吾卫份内之职,其他事少去打听。”
端华垂头想了想。这个青年已经不是当初官拜中郎将时的那个单纯的武将了,几载的时光让他历练了不少。他此刻想到了琅琊的那句“圣上总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喂,我说头儿,”红发青年低声道,“你到底怎么看这事?”
“我?”八重雪不屑地撇撇嘴,“那节度使安禄山大人,范阳屯兵十多万,其他两地还有好几万,即使没有谋反之举,却也有不臣之心!只是圣上不信……”
听着下半句话恨恨地消失在形状姣好的双唇间,端华突然笑起来。“头儿,您这位‘红人’如今不会是因为这几年,那节度使安大人比您受宠,您心里吃味了吧?唉……美人也有迟暮时啊……”话音未落就只见八重雪骤然圆睁的一双秀目,随即一道红影直劈自己而来。
“咳!头儿你——”端华堪堪跃后一步,坚硬的撞击声直刺人耳,中郎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鞘的“凌虹”与八重雪的“枫桥夜泊”两两相抵,爆开几星火花。两人以鞘格挡了几式,八重雪内力惊人,端华举剑一挡只觉手臂一阵酸麻,凌虹几乎脱手。“唉呀!八重雪!不就开个玩笑嘛!用那么大力气做什么?!”端华一张俊脸立刻垮了下来,“头儿——我知错了……”
八重雪翻个白眼,恨恨收回手。“少啰嗦!给我干活去!”
袅袅的香气从镂空香炉中溢出,在不算宽敞的水精阁后堂里扩散,四周木架上搁置的古籍古器成行排列着,整齐而繁杂。安碧成用一杆铜扦拨了拨香灰,随后慵懒地盘腿坐于一堆丝缎靠枕中间。李琅琊没说什么,自在竹簟上半卧下来,一只手掌反过来盖住了眼睛,窗外蝉声阵阵,热浪翻腾。
似乎连瑟瑟都热得受不了了?李琅琊摸着怀中玉佩,复又举起来看看,它暗沉沉的,都不似平日里的清莹秀澈。蝉声……李琅琊想起,大概好几年前也有一个这么闷热的午后,那个家伙一边大口灌冰冻的酸梅汤一边眉飞色舞地向自己描述一个叫做燕燕的胡人舞姬,再之后……正当薛王殿下的九世子要在水精阁的后堂凭借回忆去遨游梦泽时,一阵竹帘子被挑起的哗啦声,随即热浪扑面而来。
“怎么才六月就热成这样……”安碧城小声抱怨了一句,不意外地看见红发的青年武官跨进门里。
(未完待续)
第 6 章
(六)
“来了吗?”安碧城微微一笑,“中郎将大人,可有些什么消息没有?”
端华并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顺手抄起桌子上的凉茶灌了一气,末了转头问李琅琊:“你去宫里面圣了没有?”
李琅琊撑起身子,细长的眼尾还略带困倦状地眯起来:“我啊……听到的东西都没什么价值。你知道的,我从来不问这些事,如果贸然打听,倒教人生疑,徒起波澜。”
“……”端华抿起嘴,看看安碧城,三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的确是……有人参了范阳节度使谋反。但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兴许是我们多心了。“
李琅琊垂下羽睫,没有接话,安碧城闻言却一跃而起:“哎呀!我店子里的这么多东西,要赶快卖掉才是啊……不知道你们二位有没有这个好心帮忙呢!我……”
“碧城,别自己乱了方寸。并没有什么能证明……那种猜想罢?”李琅琊温言道。
“波斯猫!你这小破地方,能值几个钱?”端华抓起桌上水晶碟里一枚鲜果抛向半空,接住又咬了一口,“要论需要‘处理’的东西的多少,我和琅琊怎么的也要比你急得多了吧?!”
“哎呀哎呀……”安碧城在竹簟上走来走去,手里的描金折扇甩开又合上,并不时用细长白皙的手指略显神经质地数着扇骨,那举止真的像极了一只猫,“你们二位家大业大,当然不急!我这小地方可经不起折腾啊……再说,有道是关心则乱哪,我一想到我这水精阁倘若每日进账少了多少银子,我这心里啊——”
李琅琊当场掌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倒真是……若是误传,你这半天的心急都白费了。”
端华一手拿着那个果子一口一口咬着,眼睛却扫到李琅琊身上。那个清秀的年轻人似乎和平日里有些不同,却难以分辨到底是哪处不同。李琅琊慢慢止住了笑,冷不防和端华的目光打了个照面,那双美丽的细长凤眼闪烁了一下,慌乱地撇开去。中郎将心中一凛,差点被果子的汁水呛住。三人扯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将暮,端华和琅琊起身告辞。
“从后门走吧,省得绕路。”
两人一前一后从水精阁的小园子里穿过。李琅琊并不回头,步伐对一位文弱公子而言稍嫌快了点,直到被人从后面一把扯住,手腕随即被握得牢牢的。“琅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
李琅琊清瘦的身形就那么滞了一下,却没有回过身来。蝉声依然聒噪,水精阁的后花园是很清凉的,一阵阵湿润的香气从池中水莲的嫩蕊中散发出来,细小的飞虫从周围掠过,混合着店堂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玄妙香味,构架出一方静谧的空间来。周遭寂静可闻呼吸,年轻武官的手指慢慢抽紧,四周暗流涌动。
李琅琊颤了一颤。端华看见几缕束得不牢的青丝从他颈背后头滑下,以柔软而美好的姿态盘在那身月白苏锦上。“我……前天入宫,父王向圣上请旨,请圣上为我和颜将军之女赐婚。”
手腕上的力道倏然一松。李琅琊回头望去。但他并没有从红发青年尖锐逼人的英气面孔上看到任何神情。那面孔是刻板的,甚至是淡漠的。没有任何波澜。四周的水莲香气仍在氤氲不止,清雅却不失浓郁。李琅琊抽出自己的手,站定了望着他。
(未完待续)
第 7 章
(七)
“端华……?”静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久,久得李琅琊已经不能辨别对面之人的心境。
“……我明白了。”端华终是开了口,李琅琊错愕间看见他向后面抢了一步,身形微微一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扶他一把,但双手在半途中被握住,复又被拉过去。李琅琊感到自己被扯进一个熟悉的怀抱,炽热而难耐。天气极热,那人满身的汗水擦在他身上,连月白色的苏锦都微微滞重起来。李琅琊抬手拥住那人的肩,心里倏然浮现出几年前他手执长剑挡在自己前面去面对那火焰狮子时的模样。
——自己长久以来都难以忘怀的画卷。端华的凌虹剑在夜色和那火焰的映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