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什么都完了。他明白,即使叛降,也不是端华的错。可生而为李家人,他是在割不断那些与生俱来的思想与灵魂深处的观点,那些所谓的背叛,欺骗,在旁人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他们之间,不行。他和他的身份太微妙,微妙得连一点点不当的举动都可以毁灭一切。尽管这是幼年时两人就隐隐约约意识到的,那样残酷的本质,在他们一来到这个红尘就已经划定而不可更改——李琅琊是主,皇甫端华是仆。礼法、信义,都不允许仆对主的背叛,即使那样的背叛是不得已甚至在情理之中。李琅琊曾经多少次地想割裂那些与生俱来的观点,可是不行,它们似乎生长进他的血肉里,除非他死,否则永远也割不断。这使他不能原谅皇甫端华对朝廷的背叛,即使他自己心里也鄙视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昏君佞臣。
他悲伤地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是李家人。这是他李家天下。他永远逃不出自我。他耗费了多少年,都在试图和皇甫端华建立一个平等的关系,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可这一下打击来得多么沉重,李琅琊痛彻心扉地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不能免俗!
其实很多年以后,李琅琊曾经不止一回地质问自己,在那一瞬间,可以选择爱,也可以选择恨,选择爱,不过是继续倾慕,继续忍耐,可为何自己就偏偏选择了恨?这个问题在很多年以后他也一直答不上来,更何况当时。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走出大殿的一瞬间,李琅琊彻底释然了。他明白自己后半生注定要生活在痛苦与矛盾中。
“御史大人?”有人不安地问了一句。所有人已经给惊恐和绝望逼迫得近乎发疯。他们只能转向年轻的、曾去潼关宣旨出兵的御史,希望他能给他们一点什么。
没有回音。李琅琊背对所有人立在宫门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目光俯视着殿前空旷无人的广场。他的嘴角微微浮起一个笑容,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这些人,无论是主战派也好,还是主防派也好,在这种时候,还能从自己身上问出些什么。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目光投向皇城脚下长安城一片飞斜走峭的画栋之下,斜阳染尽重楼,所有的建筑,佛塔、坊间的楼阁,都浸在一片血一样的色泽里。满眼的繁华,满眼末路的繁华。李琅琊慢慢抬起头,那动作雍容而略带傲慢,他紧紧闭上了眼,感受着傍晚凄凉的风拂过面颊,挽起额前青丝。——皇上啊!您看到了没有啊!这就是长安城啊,那盛满了君与臣多到几乎载不动的回忆的长安城啊!您圣心不睿,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啊!
“……御……御史大人?”
李琅琊微微张开双唇。
“——天道不佑,为人奈何!”
这句话太过沉重了,宛如黄钟大吕的嗡鸣,震得所有人一阵惊颤,那意味深长的余音还缭绕在所有人心间,李琅琊已经衣袍一摆,翩然走下玉阶。他自己心中宛若明镜,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君君臣臣,臣臣君君,还有那些儿女情长,国恨家仇……问这穷恶仕途,滚滚红尘,奈何,奈何啊……
——天道不睿,为臣奈何!
他无声地笑了。所有大臣愣愣地立在宫门前,目送着那个翩然的人影,在长安城傍晚中凄凉而宏大的繁华背景中,渐渐远去。
第 57 章
(五十七)
李琅琊出得殿门就立刻回府。
“月筝!月筝!”
“夫君!”温柔而气质高贵的女人急匆匆地从房内走出,一把扯住李琅琊的衣袖,“夫君,怎么样啊?怎么样啊?”
“……败了。”李琅琊简短地说,从前那种略显优柔寡断的气质在他身上一下就不复存在了。
“啊!”颜月筝掩住口,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晶莹的水雾,“那妾身兄长他——”
“颜将军被俘,放心,”李琅琊快速地拥抱了一下妻子,“我想他暂时没有危险。月筝,你听好——”他双手按住妻子的肩,“你快点让下人收拾东西,只带少量细软,其余一概不要,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走?”
“长安城守不住了。”
颜月筝咬住牙,含着泪水点点头,转身就去了。她是武将家的女儿,做事从来不扭捏。
李琅琊目送着妻子进屋,无声地一叹。他推开书房的门,走到书案前。从钵里蘸了水,研开了墨,御史台左丞修长苍白的手拿起了笔,笔尖在纸的上方颤抖着,滴下了一团墨迹。
他合上双眼,然后落下笔去。
“……不学无术的小子……你若看到这个……看得懂么……”轻轻的苦笑声若有若无地从他双唇间溢出。
第二日早晨,李隆基召集百官,登上勤政楼,颁下诏书宣布说要亲征,并且痛斥安禄山罪行和潼关守将叛变。其实那天的颁诏不合规矩——诏书是御史台左丞李琅琊起的,也是李琅琊宣读的。李琅琊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念着诏书,心里却觉得无限讽刺,亲征?谁都不会信。但在这深深宫闱里,帝王家为了达到目的,并不在乎天下人是不是相信。他不想起那诏书,也不想念,那里面无情的言辞——尤其是对于皇甫端华无情的言辞,教他如何念得出口?!
可他不能不念。
直到午后,李隆基移居大明宫,陈玄礼被连夜急召入宫要求集合禁军,挑选马匹。陈玄礼被惊出一身冷汗后心里不禁对李琅琊暗暗生寒,这人居然把事情预料得如此之准。因为有了先前的准备,所以一切办得极快,李隆基见他办事利索,许给陈玄礼日后高官厚禄。
李隆基和还留在宫中的杨妃姐妹,皇子公主,各宫嫔妃,还有杨国忠、韦见素等一干重要大臣及他们的少数家眷,已经在延秋门聚集起来,夜色依旧深沉,他们在陈玄礼召集起来的禁军护送下准备逃离长安城。
“夫君……”颜月筝掀起车帘,“好像还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在宫外呢……”
“嘘。”李琅琊拉住马缰绳。颜月筝看见丈夫浓黑的眉眼犹如墨描,他清秀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一层冷霜的颜色。李琅琊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延秋门城门,冷冷地说了一句话。
“圣上也不曾说过不带他们,是他们自己没有跟上来——不用管他们。”
颜月筝从那些冷冰冰的言辞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她默默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后放下帘子。
陈玄礼从他们身边策马小步跑过。他看了看李琅琊,和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这个眼神极为隐晦,几乎没有人看见,即使看见,也没有人能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可八重雪偏偏就看见了,金吾卫上将军的直觉素来敏锐,所以他觉得那个目光有些不对劲。
先前李琅琊已经把事情悄悄知会了他,他立刻就召集手下金吾卫,开始金吾卫中还有人表示要死守大明宫和长安城,八重雪先是好言相劝,见劝不得干脆一顿拳脚外加呵斥,众人本来已经为潼关守将们的下场感到心寒,先前说要死守只是一时脑子发热,给自家头目一盆冷水泼下来,顿时都清醒了不少,一个个服服帖帖跟着出城。
待陈玄礼过去,八重雪慢慢策马走近。
“你在想些什么?”八重雪其实有些不忍心和李琅琊说话,皇甫端华叛变一事对他打击有多大八重雪心里十分清楚。当初听说这一消息金吾卫众人瞠目结舌,在他们心中大约皇甫端华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八重雪心中其实只是惋惜,金吾卫大多数人都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少年郎,而他八重雪,很早以前就亲眼看见自己的家乡陷入一片血海,他知道,一个人只要经历了生与死,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雪将军?……我没想什么。”李琅琊微笑着,“我只是有点感慨罢了。”
“出发!出发!”远处的喊声传来,队伍举着的火把开始缓缓移动。车轮滚动和马蹄的声音开始响起。
八重雪轻斥着抖动缰绳,没有说话。
是啊……怎么能不感慨呢……
李琅琊又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延秋门。他的目光滑过延秋门,望向那里面黑暗的街巷,即使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目光还是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似有无限眷恋。没有人能猜到他此刻想起了什么。八重雪一直看着他,直到李琅琊转回头,轻柔而略带着冬季干苦气息的夜风扬起了李琅琊垂在肩头的黑发,那些青丝在夜色里缓慢地飘舞起来,渐渐融入了夜色。
逃难的队伍渐渐仓皇远去,把长安城抛在了后面。八重雪注意到,李琅琊和自己一样,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潼关已经驻扎满了叛军,而城门下的暗室,已经完全失去了当时的作用。
崔乾佑大步走过阴暗的走廊。他其实也抓过不少俘虏,有投降了的,亦有不曾投降的,可他确实不曾想到,这个小将居然能硬到现在。
门口的士兵恭恭敬敬地打开门让崔乾佑进去。房内阴冷而潮湿,只有墙角的地方点着一支火把,崔乾佑踏进去,脏污的水渍浸上了他的战靴,他厌恶地跺了跺脚。
面相斯文清秀的青年将军被沉重的锁链拷在墙上——颜钧沉沉地昏迷着,身上的鞭伤已经停止渗血,他长长的发纠结在一起,湿漉漉地在肩头缠绕成了条状。而地面上还坐着另一个人,那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一头长发在微弱的火光下开不出是什么颜色。
崔乾佑跺脚的声音惊动了他。
皇甫端华抬起脸,他的神态伤倦已极,斜倚着墙壁,他似乎连目光都难以聚集,看见崔乾佑进来,他只是倦怠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又低下头去。
崔乾佑走上前,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小子,还准备硬到什么时候?”
“……”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皇甫端华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可崔乾佑看出,那些固执的神色在他眼底并没有淡去,只是被痛楚与疲倦掩藏了起来。崔乾佑意识到这一点后,觉得越发地烦躁起来,他素来是个记仇的人——有时候,将领是需要记仇的,否则打仗亦难以有功业——那一箭之仇他至今都记着,一直记着而成了一种奇怪的执念。当然,这也和这个年轻将军出众的外表有一定的关系。崔乾佑知道他出身金吾卫,其实金吾卫倒是让武将们看不起,那些人中,纨绔子弟居多,平常也都是骄横跋扈,真正有骨气的却没几个。所以皇甫端华硬抗到现在不肯低头,实在是出乎崔乾佑的意料。
皇甫端华和颜钧不一样,他身上没有伤。他的伤在手上。房内灯火昏暗看不出,端华双手十指指甲下已经血肉模糊,那些从指缝里溢出的鲜血顺着他本来硬净好看的手指流到手腕上,又已经凝结成了暗紫色,而新的血液不知怎的仍然没有完全止住,还在断断续续地往外渗。
崔乾佑看在眼里,冷冷一笑。他知道,这伤不招人眼,但最为痛苦。
十指连心。
“小子,我劝你还是早点觉悟。让你效忠大燕,那是看得起你。”他道。
“……大……大逆不道之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咳咳……谈这些……”端华的话都说不下去,自从被火拔归仁那个叛贼携来投敌,他就一直滴水未进,然后是上刑,现下嗓子已经剧痛难当,根本难以再说出话来。
预料之中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到脸上。他费力地抬起头,迎上的是崔乾佑冷冷的目光。
“我不跟你理论。”崔乾佑道。他转身拍拍手,门口的士兵拖着长鞭应声而入。
“崔将军有何吩咐?”
崔乾佑也不说话,只是随手一指。士兵心领神会,手腕一挥抡起那粗长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着被拷在墙上的颜钧打了过去。清脆的鞭声和着风声立刻响起在房间内。颜钧本来昏迷着,这一下给骤然痛醒,他只模糊地惨叫了一声就死死咬住唇,再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好啊!都是真汉子!”崔乾佑冷笑连连,转头去看皇甫端华。
那年轻人居然没有低头,他很认真地凝视着,即使被挥舞的鞭子带起的污水溅上了面孔也毫无察觉,但那目光里的痛楚却太过□裸了,他自虐一般地凝视着颜钧,好像要记住这个场面一般。崔乾佑看在眼里,转头问话。
“颜将军是不是还没改变意思?”
颜钧正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抵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哪里还能答上话?可他被崔乾佑一问,下意识地反应就要开口,这一开口,一声忍耐不住的惨叫就溢出双唇,崔乾佑注意到,那声惨叫让皇甫端华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我……崔乾佑!!!你这无耻小人!……啊!……我……我说过,宁死不降!呃——”
“两位将军都这么硬气,难道指望李隆基封你们个忠义大将军什么的做做?”崔乾佑轻蔑道,“比你们硬气的忠心的有的是,比如高仙芝,再比如封常清——”
“去你娘的——!”一向斯文得不像个武人的颜钧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少在这里说风、风凉话!我们……呃!”
“啧啧,颜将军一向文质彬彬,怎么也骂起人来了,”崔乾佑咋舌,“你们是不知道,方才长安城的探子才来禀报,昨日李隆基那老东西还在勤政楼发了什么狗屁的讨叛书,说是要御驾亲征……那个措辞才真算得激烈!听探子说那个起草宣读讨叛书的御史台左丞是李隆基家侄儿——啧!那小子当时的样子,才是代表你们口口声声要效忠的朝廷、才真算是慷慨激昂哪!——哼,还指名道姓痛骂你皇甫端华大逆不道,天下以你为耻!二位将军,硬下去也无甚意思,不知谁传的话,你们已经成了叛将啦,怕是要牵连全家也不一定!想要在他李家青史垂名,是没份了!”
崔乾佑这番话其实重在后半句,他想告诉他们,朝廷已经把他二人当成叛将,硬抗下去没名也没实,完全是赔本买卖。可他话音一落就看见了皇甫端华的眼神。
年轻的将军仰着一张满是脏污的脸,直直地瞪着崔乾佑,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死也不愿听见的事实。崔乾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转身看向颜钧,颜钧的神色也一样。
“崔乾佑!你胡说!”颜钧的声线在颤抖。
“我为何要胡说?”崔乾佑不明就里,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