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乾佑!你胡说!”颜钧的声线在颤抖。
“我为何要胡说?”崔乾佑不明就里,但还是直觉地顺着颜钧的厉声质问往下说,“探子已经记下了那什么狗屁诏书,真是令人笑话!你们要看,现在我这里就有!”
“不可能……不可能……”颜钧惨白的脸色让崔乾佑也觉得有些骇人,“牵连全家?不可能!!!”他猛然大吼,尽管声音已经嘶哑不堪,“你想骗我们降你,门都没有!不许你这样……这样污蔑朝廷!”
“哼!”崔乾佑重重冷笑,“颜将军,你征战的年头也不短,难道没听说过误传战报的事么?”
“……不……不可能……”颜钧极力克制着,却仍旧忍不住牙关的颤抖。
“不信?不信就等着听你全家的死讯罢!”崔乾佑冷笑,“放心,颜将军,我会禀报主上,等你听到这些消息后再杀你。”他说罢就转向皇甫端华,本来以为他会与颜钧一样的反应,可是崔乾佑一转身就发现了不对。
那个小将还是那么坐着,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保持着方才的样子,愣愣的没有一丝反应。崔乾佑看了看他,终于发现一丝不对,他走上前,粗暴地拍了拍那张俊脸。
“你小子,怎么了?!”
那黑白分明的双目终于凝聚起一点点生气,皇甫端华的脸上显出一种似在梦境的神情,他努力地看了看眼前,终于看清了崔乾佑。
“你方才……方才说……”崔乾佑骇然地看着那英俊的小将冲自己伸出一双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手,“你方才说……御……御、御、御史台左——左丞——”那个官职在他竟好似难以启齿,“他——他指名道姓说……说天下以我为耻?”
第 58 章
(五十八)
崔乾佑悄悄地后退了一步,那个小将脸上的神色几乎让他觉得毛骨悚然,可他又不愿示弱。
“是——天下以你为耻!”崔乾佑道,“你还没点觉悟么?”
可话音刚落崔乾佑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直觉告诉他,自己说错了重点,也许这个小将所在意的,并不是“天下以他为耻”这件事情。
难道……
御史台左丞说天下以他为耻?
崔乾佑想了片刻,终于把自己这个想法否定了。一则他不知现任的御史台左丞是谁,二则,这个想法太过离谱,说不通,一个人的看法和全天下人对他的看法,谁更重要?不用思量也该是后者罢?
“端、端华……”颜钧嘶哑的不成样子的声音传来,里面的浓重的担心意味被崔乾佑捕捉到了,“你别信他的——”
皇甫端华一直僵直举起的双手突然垂了下去。他狠狠地瘫坐在地上,崔乾佑看见他举起一只手掩住脸,丝毫不管手上的鲜血抹了满脸。
“哈哈……啊哈哈哈哈……”低沉的笑声从端华掩住面孔的手掌后面溢出,那声音教人寒毛倒竖,“……哈哈哈……他终于这么说了……终……终于……”
“端华!!!”颜钧不顾全身剧痛,厉声大吼,“你别信他胡说!!!”他的身体随着他的喊叫而一阵晃动,震得铁链也哗啦啦地作响。
皇甫端华并不理睬他,只是继续笑着。
“崔乾佑!!!”颜钧突地暴吼,“你说!御史台左丞是何人?!姓甚名谁?!”
崔乾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顺着颜钧的话吼了过去。
“我哪里知道!……反正听说是李隆基那老东西的侄子!”
颜钧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就那么无力地靠回了墙上。
崔乾佑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渐渐地,他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无论那个御史台左丞是什么人,总是和这两人有很深的渊源才是——于是他笑了。其实崔乾佑说的情况大部分属实,只是朝廷的讨叛书上只提到了皇甫端华,却并没有颜钧的名字,方才他是顺口一说诈他们一诈,没想到效果居然如此显著。崔乾佑终于觉得胜券在握,对于皇甫端华的执念,让他一定要逼降此人,然后把他收在手下呼来喝去。
“你们想好了么?”他问。
颜钧颤抖着双唇,他嘴上一直说不信,可心里倒也真的信了几分。他痛恨自己不争气,被崔乾佑几句话就动摇了心思——可是那样的朝廷,那样的昏君佞臣,还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出来的?高仙芝,封常清,他们是死在颜钧的面前的,颜钧还记得自己那一刻有多么的心寒。牵连全家啊!牵连全家!妹妹颜月筝娇美的面孔浮现在他眼前,好像仍然在对他微笑。可妹妹所嫁的那个人呢……李琅琊……如果崔乾佑所说属实,那么,他李琅琊确实是慷慨激昂地宣读那诏书……妹妹怎么办?不过,李琅琊应该能护她周全罢?可是家里的其他人呢?年事已高的父母,还有其他亲戚呢?可他李琅琊并不爱自己的妹妹,他一心倾慕的是——皇甫端华?不可能!如果真的一心倾慕,又怎么可能面不改色地说天下以皇甫端华为耻?!如果他李琅琊真的对自己倾慕之人也如此薄情,那妹妹又岂能有保障?……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停下……必须停下……
投降?名节呢?坚持呢?他颜家和皇甫家满门忠良,他们从小便知忠君之事,他们如何降?如何降?!
骤然涌起的诸多想法让颜钧瞬间头痛如裂,崔乾佑的问话在他耳朵里变得模模糊糊。
“你们想好了没有?!”崔乾佑重复道。
“我们……”颜钧勉力想要答话,谁知他话未说完,一直低声发笑的皇甫端华猛地抬起头来,颜钧看见那人一双眸子亮得出了奇,皇甫端华脸上神色状若疯狂,他冲着崔乾佑嘶声大吼:“——说了不降!不降!!!宁死也不降!!!”
“好!!!”崔乾佑没料到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立时气得发抖,“来人,给我狠狠打!”他撂下话,转身拂袖而出,走了两步又急转回身,“把这两人的嘴堵起来!别让他们自尽了!”
墙壁上摇曳的火把,驱不散整片的黑暗。
天色渐渐亮了,大批的逃难队伍仍旧在仓皇前进。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将士们已经又累又饿,就快要支持不住。加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怨气,渐渐地,队伍居然生出些不稳之相。
八重雪骑在马上,样子轻松,可他其实也不好受,他不是铁打的,亦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整日的急行军下来,谁会好受?这么一想他居然下意识地去看李琅琊,其实以李琅琊的身份和身体状况,本该是乘车,可是他居然坚持骑马。——就是这一点总让八重雪觉得隐隐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也摸不着头绪。
李琅琊脸色已经苍白得过分,但不知凭了什么,仍在强撑。
队伍突然慢下来。
“怎么了?”
“前面将士说是走不动了,不肯再往前走!”
“这是哪里?”
“马嵬驿。”
八重雪侧过头,朝队伍前面看了看。
“不对……”
“有何不对?”李琅琊淡然回答。他这个回答教八重雪一愣。几乎是同一时刻,远远地就爆发了一阵骚动,八重雪猛地从马上直起身子,向前面看去,但见前面士兵乱成一团,居然都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兵——兵变?”他只能吐出这么两个字。
八重雪正要策马向前,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马缰。八重雪一愣之下看去,李琅琊淡然的眉眼近在咫尺。
“雪将军,独善其身。”李琅琊惜语如金,一字一顿。
远远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马匹被惊得纷纷后退。
“月筝,别出来。”李琅琊一把掀开身边车帘对着里面道。
“——杨国忠与胡人谋反!杨国忠与胡人谋反!”
“杨国忠奸佞小人!!!”
“杀了他!杀了他……!”
八重雪的一双妙目骤然睁圆了。宰相?要杀宰相?
这是兵变!
李琅琊拉不住他,只能松了手。八重雪拼命策马跑过乱哄哄的队伍,方接近那混乱成一团的地方就看见了一样东西——被士兵们叫喊着挑在长矛上的,鲜血淋漓的宰相杨国忠的首级。八重雪一时不能相信,等到他再次定睛一看,是了,的确是杨国忠。权倾朝野骄横跋扈的宰相,居然就这么丢了性命!八重雪艳丽绝伦的脸上没有惶恐,他茫然地望着被挑在士兵手中长戟上的、杨国忠的头颅,但也就是在此时,他心中一动,某些隐晦的猜测突然稍显明晰,他想起了出发前陈玄礼和李琅琊之间的眼神——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
李琅琊不知什么时候策马跟了上来。乱哄哄的人马里,只有一个素净的身影。李琅琊骑在马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在这躁动的大军和文武官员当中,除了八重雪,只有他是静默的,仿佛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八重雪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李琅琊很是陌生。金吾卫上将军看着看着,就被那人全然冷漠而又平静的眼神弄得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他定了定神,策马上前几步。
“你——”
李琅琊看了看他,态度仍是谦和有礼。
“雪将军看清楚了?”
“是你……”八重雪的性格促使他单刀直入地发问,可问了一半却又说不出话来。哗变是需要契机的,教唆这些下层头脑简单的士兵们哗变,总要有个来源。
李琅琊眼角微微一撩。他也不说话,直到看着那些士兵乱哄哄地把挂着当朝宰相首级的长戟插在马嵬驿的西门外,他才回过眼神望着八重雪。周围喧哗震天,一片嘈杂,秩序早就难以维持,李琅琊的目光冷得像冰。这一瞬间他居然毫不掩饰对杨国忠刻骨的仇恨和自己冷静的得意。然而这中情绪流露在他目光中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收敛了那些情绪。
他亦不否认,亦不承认,只是淡淡道:“雪将军之心果然可比七窍。只是公道自在人心,该发生的合该发生,琅琊多言一句如何,少言一句又能如何?”
八重雪嘴角一颤。他重新打量李琅琊。眼前的青年与当年完全不同了,除了那份贵气与清冷出尘之姿别无二致,其余皆变。八重雪看着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孔,修眉凤眼,浓黑如墨。八重雪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怅然若失,变了,都变了。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变了。李琅琊当年还有几分呆气,可如今呢?八重雪忽然觉得,只要李琅琊愿意,日后怕是能权倾朝野也未可知。
八重雪隐隐觉得,事情还没有完。
金吾卫上将军的感觉素来准确,事情的确是不曾结束,李琅琊要做的事情,也不曾结束。
第 59 章
(五十九)
士兵们仍旧没有平静下来,他们很快包围了驿站,李隆基听到喧哗声,于是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左右侍卫哪敢不说,只能道杨国忠谋反,犯了众怒,如今已经被斩杀。李隆基大惊之下很快镇定下来,走出驿站,慰劳士兵想劝他们撤走,可没有人愿意听命。
士兵们手中举着的刀枪在晃动,还有杂乱的马蹄声,让事情陷入一种奇怪的境地。
陈玄礼策马而来,来到皇帝面前,纳头下拜。
“杨国忠谋反,贵妃不当再侍奉陛下,臣请陛下为国割爱。”
李隆基看着外面的情状,他仿佛一下子彻底苍老了。一缕风挽起帝王散下的白发,凄凉不已地飘动着。叱咤风云一世的帝王,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风仍然在吹着。
细微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回头望去,一个年轻的官员坐在马上,缓缓排开人潮往这边走,有人看出那是御史台的左丞。那个年轻人的动作十分自然,就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策马走到十数丈开外,翻身下马。
李隆基的眼里突然多了几分说不清楚的情绪。他凝视着自己的侄子走到面前。
李琅琊仿佛没有看见其他的人。他走到皇帝面前,跪下。
“现在众怒难犯,安危顷刻,陛下,请决断罢!”李琅琊说罢这一句,连连磕头。他磕得力道十分之大,额角很快破裂擦伤。李琅琊抬起头,几缕血迹蜿蜒着从他白皙的额头上流下来,一会儿就流了满面,他也不去擦,只是直直地、近乎无礼地凝视着皇帝。李隆基看着他,一时间居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年轻人虽然跪在那里,但眼中的眼神,是□裸的蔑视和胸有成竹。
他做足礼节,不过是为了给皇帝一个面子。
李隆基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侄子,李琅琊虽然跪着,但脊背挺得笔直。
“贵妃一直身处禁宫,哪里知道杨国忠谋反的事情……”李隆基道。他的语气教李琅琊心头突然起了一阵恍惚,很多年以前,他记得叔皇是多么宠爱自己,可如今叔侄之间暗地里早就反目成仇。李隆基的那种无奈在某种程度上牵动了他,那语气里至深的悲伤与无奈,让李琅琊的身体暗暗颤抖起来。
“贵妃确实无罪。但杨国忠谋反,贵妃仍在陛下左右侍奉,让将士们无法安心。陛下,请慎重考虑……”李琅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士们安心,陛下自身安全可保。”
李隆基不再说话。他盯住了李琅琊。帝王虽然落魄,但到底积威难挡,李琅琊阅历究竟是较浅,被皇帝这么一盯,顿时全身都绷紧了,颈间额头汗如雨下。但他不住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撑下去,礼节要足,态度要强硬。他此刻已经分不清自己对皇帝的感情是敬爱还是愤恨,但他却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
李隆基逼问的眼神慢慢软化下去,他的锐气终于被一点点销钝,被这无情的形势和正在成长的后来人给压了下去。他的神色慢慢显出无奈,然后就是悲痛。杨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他怎么能舍得将她交出去,让她白绫三尺上结束红颜一命?可是他能怎么办?
凄凉的风又起来了,它们吹干了李琅琊白皙面孔上的血迹,也吹起了李隆基的白发。
“陛下,请速速决断!难道——难道千里江山,还有潼关二十万将士们的性命,还比不上陛下一个爱妃么?”李琅琊说罢低头,没有人看到,他的眼角眉梢此刻稍稍扬起,带着几分不忍,但还有一种微微的恶意与冷漠。
一边跪着的陈玄礼倒抽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