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长久以来都难以忘怀的画卷。端华的凌虹剑在夜色和那火焰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李琅琊清晰地忆起那头长发,绯红色的,以凛冽的姿态飘动在夜风中,如此耀眼,如此强势,他甚至能忆起是时那只握剑的手,瘦长而有力,骨节一枚枚凸起,泛着浅浅的光。“退后!”那句警告如此简短,但他们都明白那是何种意味。为他挡那么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必然会为他挡那么一下,而他必然不会接受,但更有甚者,他也不会因为他不接受因而就不那么做。可这一回不比以前所有,怕是任谁也挡不住。
“这一回怕是不行了……”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声音方才出口,就被悉数封回咽喉处,李琅琊艰难地换回一口气,却未曾逃避端华的双唇。这并非一个纯粹的吻,而是携了太多的不甘和占有欲。拥住自己的手臂在发颤,武将有力的手指在下颌上越扣越紧。李琅琊没有丝毫的挣扎,反是将身体更倔强地凑上前去,端华指尖削薄的茧擦在下巴上,火辣辣地刺痛,又渐而麻木。李琅琊闭上眼,一行泪水因了这个举动而在脸庞上划下半行湿印。流泪划半行,已到伤情处。李琅琊狠狠咬下去,锈腥味立刻充斥了两人口中狭窄的空间。
端华放开了他,唇上渗着一线血痕。他定定地看了李琅琊一时,颤抖的嘴角终是硬生生抿成了一道冷硬的线。
李琅琊喘息着,倚到了身后那小小的假山上。端华额前垂落了几缕发,李琅琊无法辨了他的眼神。“端……端华……”他试图和解般地低喃道,“我可以再将它向后延……”
“不……用不着了罢。”年轻的武将冲他抱了拳,尽管李琅琊看得清楚,那指尖都在颤抖不止,“琅琊……我在此,先给你……道贺了。”言毕,端华几乎是足下一点就出了水精阁的后门,那玄色金色交错的官袍一角在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李琅琊失了魂一般地立着,却不知怎的忆起当年自己挡在娘亲身前怒斥那个乱认亲的孩子时的场景。后来他也是那么抛了竹笛,哭着逃开。而今那个孩子已经成熟,堂堂男儿亦不轻弹泪,可李琅琊觉得,方才他飘忽而急捷的离去,似乎也通了那么一点当年的意味。这么一作想,李琅琊就愣愣地立在原地,水晶镜片从挺秀鼻梁上滑下亦不自知,只是心中一派萧杀凄然。
竹帘的轻微响动并没有引了他的心思去。“唉……”水精阁的后堂内,安碧城放了被挑开一线的帘子,折扇半掩面孔,长而卷翘的金色羽睫扑闪着,轻轻叹了一声。此刻他碧色的眸子里浮起一层情真意切的同情。
回到长安城已是数月有余,自上回在水精阁与端华挑明了事端,李琅琊便一直郁郁不能安。转眼间已是初冬,岁末初雪,长安蒙了轻薄的银白。
长安风气甚是通达开明,其间李琅琊已与那颜家小姐颜月筝见过几回。娇小的少女,性子甚是害羞,却出人意料地对李琅琊钟情的紧,颜月筝虽则出身将门,却知书甚多。李琅琊并不厌烦见到她,甚至可以说还是有几分姐妹似的怜惜和喜爱,但若说是另一种喜爱,却又来的勉强了。只要心思一转到那红发的武官身上,就会悄然灰暗下去。只是端华那家伙,居然没事人一样,不但未曾对颜小姐显了半分愠色,甚至还与他二人一同出游过几回。只是李琅琊看见端华更频繁地出入教坊舞榭之间,每逢这时,李琅琊看见便也只是默默地望上一阵,再恬然离去。
(未完待续)
第 8 章
(八)
那日天色不翳不晴,李琅琊与端华闲来坐于长安西市对面的一家酒坊之中。岁末天寒,但街市上仍然热闹非凡。李琅琊动了动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已是半僵硬了。叹了口气,李琅琊推开白瓷杯,杯中的酒液随着他略嫌过剧的动作而溅出几星。
端华把手叠回桌上,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友人。那目光飘忽的很,李琅琊咳嗽一声,不太自如地撇开头去,复又把杯子端起,浅浅啜了一口。
“今年天冷得倒是快。”
周遭吵嚷的响动仿佛根本入不了两人之间。自那件事后,总是有些什么和以往不一样了。
“琅琊……”端华把目光投向街面,侧着的面孔线条流畅而尖锐,“你和颜家小姐……什么时候完婚呢?”
李琅琊骤然一惊,手就握不住杯子了,趁了杯子里的酒还没有洒出,赶忙放了。“……总要选了吉日再说……”他的声音低下去,很快就淹没在周遭的喧闹之中了。
端华定定地凝神望了他一回。末了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了然地颔首,目光又撇开去。李琅琊感到胸中一阵阵的纽绞,曾几何时这个神采飞扬的年轻将官并不是这样的,只要心中所想,他就会讲了出来,哪怕得罪人也不会默默捂在心里。不过这一回,似乎任何语言都已是缀辞,李琅琊心下凄然,亦不想作多言。
“……还是早点办妥吧,琅琊,总拖着,怕也不好!哎……我说你啊,这方面就是呆啊……要是再不赶紧,颜小姐怕是要被别的公子抢跑了哪!”端华突然调侃道。
李琅琊受惊般地抬头看他。那人的脸色很白,手指和嘴唇却是稳定而内敛的,嘴角甚至挂着戏谑的笑容,眼神清亮如水,可李琅琊看到了那么一点细微的动摇。
“君若无情我便休……端华,可你明明有情……颜将军和家父不迫,圣上也未曾以时日相逼,端华,为何偏偏是你,对此念念不放……?”言辞难以成句,李琅琊轻咳一声,目光直直逼视过去。
端华猛地没防了李琅琊如此言语,被噎得一愣,两人之间陡然静默,胶着的目光凝在了这尺寸距离间,难堪而难耐。正当这时,街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而近,急迫非常。伴随着街面上抖然升腾起的喧哗,听不真切,却是惊彻了长安。
中郎将陡然变色。作为武将,他十分轻易就听出那是八百里加急才有的马蹄速度,想必传书之人一定有惊天急情要上京禀报。就是接下来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让整个酒坊顷刻间乱成一团,掀起惊涛骇浪。
“——安禄山范阳起兵谋反!!!安禄山范阳起兵谋反!!!”
端华脸色噌地变白,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急步掠到门口,那匹马已载着信使一路向皇城而去,灰尘在街道上腾起丈余高,长安几乎是顷刻陷入混乱中。“刚才是谁喊的?是不是谣言?”李琅琊站起身,一把拽住端华的袖口。红发的武官转了身子,李琅琊看见他一双眼睛亮得出奇,脸色也苍白得出奇。“恐怕——不是。”他低声道。随即一把抓起方才搁在桌上的佩剑,扔下酒钱,李琅琊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下扣住。“快,琅琊,我先顺道送你回薛王府,我这就进宫去看看!”
李琅琊一路几乎是被端华施展了那一身武艺给半带起向前赶,没多久就到了薛王府。端华放了他,只是简单地抱抱拳,随即大步离去。李琅琊站在那里,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和惶恐。
端华拿着令牌急匆匆地入了皇城,甫一进入,武将世家所赋予他的特有洞察力立即让他清楚出事了。皇城里居然静得出奇,只有守门的金吾卫士兵权充木雕泥塑一般立着,其他居然看不到一个将官。端华眉锋一敛,直奔了大殿方向而去,方绕过皇城内门,就狠狠地和一人撞个满怀。
“八重雪?!”
金吾卫大将军那清丽绝伦的脸上,凝着薄薄一层寒霜。端华的手按在剑柄上,全然没顾及到那上的花纹已经深深楔入了掌心。“安禄山范阳起兵十五万叛乱。”八重雪冷冷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语气沉重得让人为之心寒。
(未完待续)
第 9 章
(九)
端华左手倏然一抽一送,凌虹出鞘寸余又被震回鞘内,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八重雪骤然眼波横敛,锐如箭矢——他明白这是年轻中郎将极度震惊时的习惯动作。于是八重雪伸出一只手按在他肩头。“稍安勿躁。”
青年深黑的眸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八重雪只能道:“那安禄山虽有人众之势,却是乌合之众,公道自在人心。”
“此言差矣。”端华慢慢转身,冷静下来,只是踱着步。八重雪难得没有摆出上司的威风,只是站在原地默然以对。“不是……”端华停下来,仰头看了看天际,已是半黑了,却无月。“那安禄山范阳屯兵数十万,手下兵多将广,皆是他多年一手操练……都是嫡系。恐怕这一回……”他摇一摇头不再往下说。八重雪想开口反驳一两句,却发现自己要说的话怕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于是他只有一同抬头去看那暗沉的天,皇城内远远传来梆子声,此刻听来,格外的不真实。
这一回,大殿内长烛高燃,蜡咽铜凤。宰相杨国忠与韦见素被急召晋见。李隆基只是独坐榻上,扶膝沉思。这位天子并没有慌乱,毕竟当年宫变除了韦后一党,金戈杀戮中走过来的强者,尽管被这多年的安平盛世迷了眼,乱了心,但武皇的英雄气概仍然是去不了的。只是此时,宫中精巧的器物反而衬托了他英雄末路的意味。
“启禀皇上,杨大人到。”
李隆基挥一下衣袖。杨国忠独自一人走进室内。这位权臣明显刚刚应付完这突发的情况,正满头大汗。皇帝也无心叫他行礼禀报,只是心神不安地等着另一人。不多时,韦见素也到了。
“……是朕前日不听两位卿家之言,生生酿成这祸端。”
“那安禄山包藏祸心许久,即便当地官吏也无从考据,此事岂可将其咎归之于圣上!”杨国忠禀道,“当务之急乃是尽快调集军队,绞灭叛军!臣恳请圣上,速速决断呀!”说罢扑嗵跪下,叩头不止。韦见素丝毫不慢,一同跪下了。
“两位卿家平身说话。”李隆基拿起案上茶盏啜了一口,再放回去,杯盖微震,“二位心中可有合适将领人选?”
“启禀圣上。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洛阳防守,……臣以为,那颜世祁颜将军之子颜钧,正年富力强,几年前又平胡有功,颇具实战经验,臣举荐他作为一重防御之将……”
“万万不可!”韦见素突然截住他话头,“杨大人——多有得罪!颜钧将军,的确是少年英勇的将才,但臣以为,其一,经验不敌老将,那安禄山久居范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兵法调度已然是纯熟。叛军进攻路线乃至计划必然都制定详细,如果朝庭平叛不用经验丰富的老将,怕是会抵挡不住。”
“那爱卿有何高见?”
“启禀圣上,其二,原本负责洛阳防务者应当身先士卒,尽忠尽职冲锋在前以平叛军。”
李隆基偏了偏神色发问:“负责洛阳防务的是谁?”
“乃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杨国忠回道。
“韦爱卿言之有理……”皇帝垂下眼帘,默默无声地思索了片刻。室中静极了,呼吸可闻。半晌,李隆基起身。“就依韦爱卿之言。那颜钧少将军,不如就让其随同封常清左右如何?”
“皇上圣明。”二人双双领旨。杨国忠似还有话要说,却逢此时宦官急来禀报长安城内气氛躁动惶恐不安,谣言四起。杨国忠素日大权独揽,身兼数职,此时不能弃事不管,虽然心有不甘,但见李隆基挥手着退,也只能退出自去处理。
“韦大人可还有事要禀报?”
“皇上名鉴。”韦见素再施一礼,“臣认为还有一人可派……金吾卫中郎将皇甫端华。”
“哦?”皇帝轻轻瞥他一眼,“我知你与皇甫老将军素来交好,是否他一直想把儿子谴出去历练一翻?……其子爱卿想必也是了解的。只是光就金吾卫一职来说——”
“圣上,中郎将虽则年轻,却出身武将世家。其熟读兵法,皇甫老将军当年曾经平定胡虏,其作战体系自成一家,颇有独到之处,不可小觑。而今皇甫老将军……怕是宝刀已老,幸得还有一子啊。臣以为,其有类于颜老将军之子颜钧,虽则无实战经验,如能在此时出征,倒是大有潜力。且皇上不是一直觉得当年封赏亏歉他家,如皇甫端华能立功,以后皇甫家接受拂照,也是名正言顺得多了。老将有封常清,却也需要年轻人勇于杀敌。不如,将颜钧与皇甫端华,一同派出。金吾卫内人才辈出,中郎将之职,皇上自可找他人顶替。”
端华在城外停止了踱步。八重雪巡视一圈,从城墙那一头转过来,恰看见端华抬眼看了看他。夜色下青年武官眉锋如画,目比寒星。八重雪心中没来由地一紧。“端华?你怎么了?”
端华却不说话,只是冲自己这位火爆脾气的上司单膝跪下,施了一礼。八重雪愣怔一下,因为那双总是带着轻佻意味的眸子里此刻幽暗一片,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皇甫端华大步而去。八重雪一惊之下随后赶上,却见那人来到大殿之外,对这这那高高的殿门台阶,在空旷的殿前场地上,一撩官袍,就那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第 10 章
(十)
李琅琊自那日以后,有很久没有见到那位故交。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一经证实,街面上反而安静下来。甚至教坊酒楼又开始夜夜笙歌。安平的时日,毕竟是太久了。人们从心底里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叛乱,即使有所谓“叛乱”,那心底里对这个给他们带来长期富足的朝廷也是充满了信任,他们相信朝廷的平叛几乎可以算做朝夕之举。可李琅琊心里明了,这安平大约不会长久。街市中的大商贾——如安碧城所说,早在谣言四起之时就开始将银子运出长安。对于这一条安碧城大约是颇无可奈何的,一个西域商人,即使那“水精阁”平日利润再丰厚,却怎么的也毕竟是小本经营。况且,就在两日前,皇城内传来消息,只为譬谣和稳定百姓情绪,已经不准再携带大量官银出城。
李琅琊这清闲世子进来倒是越发的无事可做,只是无事反而让他心中不安在一日日加剧。端华那夜入宫值夜后便了无音讯,倒底发生了何事?连向来不理事的薛王也日日进宫面圣,李琅琊的兄长们自有在朝中为官者,本来就难以见面,近来就更难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