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里斟满了酒,“这小子算是运气不错,要不是你放走他,我是迟早要杀他的。”他顿了顿,放下酒坛,抬头看向端华,“是你救了他,可他倒没领你的情。”
“我没救他……我亦不要他承我的情。”端华语气平静。
崔乾佑挥挥手,一副挫败的样子。“罢了罢了!不跟你说这个!”他举举手中酒盏,“别想那么多了!”
端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倒酒。侍卫悄悄退出去,只听见酒液被慢慢倾在酒盏里,发出清亮的声响。端华放下酒坛,看着那盏子里不断晃动的清亮的酒液,他苦笑着,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对与李琅琊再见一面的执念,他发觉自己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半分兴趣。如果说唯一能唤起他几分兴趣的,大约也就是战场,可他却又害怕看战后的那些景象。端华抿了抿嘴,举起酒盏一口饮尽。酒的滋味很浓烈,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那边崔乾佑一样不开口,只是闷头自饮,大约也是为战事前途而担心。男人聚在一起,如果默默喝酒的话,那酒往往去得很快,于是坛中的酒很快便浅下去。
端华无意识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按了按面颊。他脸上已然一片通红,但他自己却是没有意识到,他甚至不曾发觉,自己已经趴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崔乾佑凝神看着他,那年轻的将军以一个平素无论如何也不曾现出的姿势趴在那里,全身的黑衣现出柔软的姿态,他束发的丝绦散开了,长长的发披散在脸颊和颈边。本来白皙如冠玉的面孔显着一片灼热的浅红色,英挺浓丽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是了,即使是喝醉,他也依旧无法呈现放松的神态。崔乾佑看了他一会儿,叫来侍卫长,低声吩咐几句。那人得命,出去一回便带进来几名女子。
端华在朦胧中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柔软与清凉,那是女人的手指在轻抚着额头。内心深处的记忆被如此轻易地唤醒——想当年他供职金吾卫,一月之内至少有好几日是这么度过的,哪回不是等到明月高悬,红烛燃尽才带着一身风尘出得花街柳巷?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身边的女人,长久不曾发泄过的欲望,让他将女人一扯便放倒在桌案上。女子发出低低的笑声,伸手环上他的脖子。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袭来,端华猛然清醒了些。
这不是他。
他推开了女人。
“恩?”崔乾佑一直闲闲地在一旁看着,此刻他笑起来,“怎么?”
端华清醒了些,他努力抑制着一阵阵上涌的酒意。“我不需要这些。”
“嘁——”崔乾佑皱着眉头看他,“大家都是男人,你骗谁?小子,是英雄,哪个能说自己不沾风尘边的?”
“不信便罢。”端华坐在地上,双肘撑在膝头,用手指揉着眉心。崔乾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直到笑够了,才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道:“你别告诉我,你一直都是自己——哈哈哈哈!”
“是又怎么样?”端华不耐烦地看着对方。他此刻已经无所谓了,丢人什么的,都无所谓。方才控制住的酒意又渐渐涌上,他感到昏昏沉沉。
崔乾佑低低笑了几声。“我还真好奇了,是谁让小将军你这么痴情?”
端华不想回答。那些关于李琅琊和关于长安城的记忆,哪里是别人能够随便发觉的?知道这些的,大约只有安碧城,八重雪,还有……颜钧。他明白他猜到了。可昏昏沉沉的心绪由不得他做主,他不由自主道:“他——他已经成亲了。”
崔乾佑哗然大笑。“成亲了?这姑娘既然已经嫁与他人,你这死脑筋还做得什么想头?男人么,你该不会真的如此痴情罢?”
端华笑了笑。“是……他成亲了,在我从军之前就成亲了……”他举起手指,玩弄着垂下的长发,“……他自从……娶……不,嫁人,自从嫁人之后就变了……当然,也可能是我变了……是我变了……或者是……”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笑话!姑娘家嫁了人,哪里能像以前一样对你?”崔乾佑不屑道。
皇甫端华本来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一点,仿佛自己爱慕的人就在面前。听了这句话,他转眼,龇着雪白的牙齿,冲崔乾佑笑了笑,那笑容很是俊丽、明亮,可眼角眉梢却有深深的苦涩。
“嘿嘿……这、这你不懂。就跟你不懂我为何……为何要降你是一样……”
端华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他扶着墙,勉强稳住了身体。那身不带一丝杂色的黑衣,随着他不稳的动作,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终于站稳了,便转身想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过身来,醉眼朦胧地乜斜着崔乾佑道:“这……些,这些你不会明白的……”他说罢转身推开门走了。
崔乾佑目送着那个瘦削高挑的影子离开,一言不发。他招手唤方才的女人来到自己身边,才曲起嘴唇满不在乎地一笑。
“嘁……老子要知道你那些事作什么,只要你能打仗不就行了!”
至德元年,唐军劣势依旧未有起色。
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手下叛将史思明率领十万大军,直扑太原。情势危急,眼看着李家半壁江山,也渐而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李光弼死守太原,叛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其间皇甫端华倒是落得清闲,崔乾佑那边久不出战,他每日不过静观其变。
正月初六,安禄山为其子安庆绪所杀,不久安庆绪即位,将史思明调回范阳,留下其他人继续围攻太原城。
烽燧四起,战火纷飞,军饷压力不断加大,灵武朝廷国库更是日渐窘迫。房琯不再得李亨信任,韦见素等老臣已然精力不济,宰相李光弼又在太原死守,郭子仪更是在外征战,官道粮草吃紧,第五琦钱币改革带来的祸端还未曾消弭,李琅琊在危急情况下迫不得已,一肩挑起所有重担,渐渐权势滔天。
第 70 章
(七十)
眼看着战争已然进入僵持阶段,至德二年,安庆绪派尹子奇率领十三万大军进犯睢阳。镇守睢阳的官员许远向张巡求助,张巡随即率军进往睢阳。二人总共兵力加起来不过七千人,抵挡燕军十三万之众着实吃力。叛军丛外进犯,只能强攻,这本已吃亏许多,加上打前锋的是才被调来的皇甫端华——他并没有清闲几日——这是燕军大将的错误,他们只听说过这小将赫赫威名在外,却不曾思考端华是唐军降将,如今遇到这种强攻城池,自然打得便不尽心。
“将军!我们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方聿搓着手,在外头来来回回踱步,正月里夜间极冷,一会儿铠甲上就凝结起一层薄薄的霜花。
端华坐在营帐前,望着远处睢阳城门上高高的火把。他一言不发地擦拭着佩刀,其实心里在思量着这几日下来的状况。战斗之惨烈是他前所未见,本来以他强硬的打仗作风,一般城池不出七日便可拿下,可如今已经打了整整十六日,有时甚至一日内交手二十余次。唐军顽抗程度出乎意料,燕军战死两万,六十多名大小将领被俘虏,连端华自己也险些被擒入睢阳城。
以对方区区七千人,坚守至此,城内已经是何等情况?他不敢去想。
端华站起身,冲方聿招招手。
“你收拾东西罢,别传扬出去——我估计尹将军不出明日就该下令退了。”
“什么?!”
“嚷嚷什么!不过是回去修整,到时候还要再来的!”端华皱眉怒斥。
他说的没错,第二日夜晚,尹子奇便下令撤退,燕军趁夜色退去。可是他们并未放弃,三月,尹子奇引兵再来。燕军再次久围睢阳城。
这边灵武朝廷的日子越发不好过,朝廷急收重轮钱,改为原先的开元通宝,可带来的影响总是不能很快消除,民间哀鸿遍野,伏尸相互枕藉,兵源越发匮乏。李琅琊身兼户部尚书之职,却筹不出钱来。李亨因为战事不顺,加上弟弟们一个个分管各道,手握兵权,虎视眈眈就等着有机会便把他推下帝位,于是皇帝心中也变得极度烦躁,李琅琊权势滔天的代价便是,皇帝若有了什么气,也一并往他身上撒。
他身体的衰弱和精神上疲惫的一日日加重是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的。时日一长,不但胸口疼痛加剧,双颧处也显出淡淡的、病态的浅红色。颜月筝想劝,可那些国家大事又岂是她一介弱女子劝得了的?她毫无办法,只能将泪水默默咽下。她开始怨恨朝廷,但也仅仅能止于怨恨而已。自己兄长杳无音讯生死未卜,自已眼看着丈夫又一日日地衰弱下去。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发觉自己怀了身孕。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琅琊时,他确实笑了,笑得很是真实。自此颜月筝也不怨天尤人,一心放在孩子身上。李琅琊家中越发沉静,这样的后果便是,他越发不沾家了,有时在内务府一呆便是数日。
七月,燕军围和睢阳城已经将近四个月。睢阳城内本有的六万石粮食被强行调走了一般分给濮阳、济阴两地,张巡许远二人顽抗,奈何未得批准,粮食被强行调走。可谁也没想到的是,济阴得到粮食没多久,便开城投降。而睢阳城的粮食却陷入了极度短缺的状态。灵武朝廷拨不出粮食,守城将士数量锐减,最后只剩一千六百余人。
皇甫端华自三月随军回师,已经在睢阳城外整整围困了四个月。这场拉锯战长得教他都开始觉得毛骨悚然,他真的不知道张巡在城内是如何守住的。燕军每日用各种方法攻城,皆被张巡借着险要和随机应变的招数给挡了回来,燕军死伤惨重,士气渐渐低落,尹子奇气急败坏,越发攻得紧。
睢阳城内已然弹尽粮绝,士兵仅剩了六百余人,张巡最终决定让南霁云率领三十名骑兵突围,到贺兰进明处求援。南霁云一出城门便有几万人拦截,南霁云武艺高强,三十骑兵又乃精锐之精锐,居然抓住破绽成功突围,直往临淮而去了。
尹士奇啪地一声把佩刀直直掼在帐中案上。“说!怎么回事!”
“回元帅,拦截不住。”端华低声道。
“笑话!简直是笑话!几万人拦他三十人还拦截不住!你这话说给谁会信哪?!说!是不是你有意放走他?!”
“末将不曾。”端华不卑不亢,心里却着实捏着冷汗。南霁云是他有意放走的,他实在不忍心。否则单凭那区区三十人,几万大军哪里能挡不住?
他无可避免地、悲哀地发觉这个事实:他降燕,心中仍然对那个李唐盛世放不下。
“元帅不必担心。”端华冷冷道,“睢阳城已然将倾,即使南霁云到达临淮,贺兰进明也断不肯出兵来助。”
尹士奇心中窝火,但没有证据,当前不好斩杀骁将,又想想这小将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只能恨恨吩咐将皇甫端华带下去抽上几鞭。
十月将至,睢阳城内粮食已然吃完。眼看援军确实毫无希望,燕兵气性又起,围攻越发猛烈。
周围燕军杀声震天,浓烟四起,皇甫端华立于城下,看着士兵们已经不知第几回顺着云梯爬上城头,可这一回却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须臾城上欢声雷动,燕军旗帜赫然高高飘扬。皇甫端华眉头一凝。他心中涌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是庆幸这一战终于结束,还是悲伤李家江山再被进犯?
“——睢阳城破了!”
“城破了!”
燕军拔营进城,城内空空荡荡,竟然似一座空城。端华心中诧异,却仍旧只能先登上城楼查看状况。看见张巡等人已被绑起,端华走到他们面前。
“城中百姓呢?”他皱眉。
张巡满面烽烟,却依旧傲然。“成年男子已然战死了。”
“……女人和孩子呢?”
“哼!”张巡轻蔑地看着他,“都被将士分食了。”
端华握着刀柄的手一颤。这边早有裨将上来禀报。说是方才已然讯问过,张巡等人先是用茶纸混在粮食中作为军粮,茶纸吃尽,便宰杀战马。战马杀尽便轮到鸟雀地鼠,最后张巡杀了自己爱妾,给士兵们分食,最后将全城女人找出来杀了吃掉,女人杀完了便是老年男子。全城人心知不能免死,居然无一人叛变,如今全城也仅剩四百余人了。
皇甫端华听完此话倒吸一口冷气。他无言地瞪着被五花大绑的张巡,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你真是……睢阳城原来便没有多少人……你居然还……”他震惊之下说话一时便不大顺畅。
张巡皱了皱眉。“你这叛将!你如何得知城内原先……”他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久久地打量面前的小将那一头红发和美若冠玉的面孔,渐渐露出了然和嘲讽的神色来,“还真是传说中的面如冠玉啊……你是皇甫端华?!”
“……正是。”
“哈哈哈!你这投敌叛国的小人!”张巡仰头哈哈大笑,“我跟你等鼠辈,没有什么好说的!”
端华深深吸一口气,方聿看见将军的手指握在佩刀上,收紧了又松开。
“若不是你等先失潼关,后叛贼人,山河何以破碎至此……”
“闭嘴!”端华猛地扭过头,厉声大喝。他一步跨上前揪起张巡衣领,方聿看见他双眼闪闪发亮,还泛着红,“你知道什么!潼关是你守的么?!宝灵一战是你打的么?!啊?!!”
周围燕军将士噤若寒蝉,谁也没见过自家将军这般模样。大家心知肚明,皇甫端华乃是降将,最惧别人议论自己身份,还有潼关之战,如今张巡看来是一心想死,否则说出这样的话来,哪里还有活路?
“呸!皇甫端华!你也有脸说这话!我管你们潼关究竟打成什么样!”张巡毫不示弱地大吼,即使嗓子已经一片沙哑,“你的气节呢?!忠义之心呢?!——无耻小人!”
端华瞪着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揪住张巡衣领和肩膀的双手一阵剧烈摇晃。“你……你……你以为你自己是英雄?!你杀了这里所有女人,还有孩子,你以为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给你杀的?!你问过他们想活下去没有!啊?!你要效忠李家,他们凭什么跟着你进行所谓效忠——你,你守罢,为了你的忠义道德抛弃一切罢!”他抽出一只气的发颤的手,想去摸腰间佩刀,但摸了好几下都没能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