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高临下地冷冷睥昵着皇甫端华。而那个已经憔悴不堪的年轻将军,半靠着牢房肮脏阴湿的石墙,整个人看起来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杂乱的响动渐渐远去。房内墙上的火把就快要熄灭,因而随着上面涂抹不均匀的油脂而晃动不已。整个房内静得可怕。李琅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望着地上的人。火光在他白玉般的面容上裹上一层轻柔的光泽,他的双眼很深,谁都看不出他在静静地思考些什么。
长时间的静默几乎迫得人窒息。
端华一直不曾抬头。不是他不想抬起头——他其实着实想瞧瞧李琅琊,但后颈乃至整个背部的剧痛让他实在难以动弹。许久之后,他听见衣摆悉索的摩擦声,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下颌,却不曾把他的脸抬起来。李琅琊半跪在监牢阴湿的地上,全然不管它是否弄脏了那身至高无上的官袍。他的指尖使皇甫端华感到几个冰冷的触点——这却让他像被火灼一般一颤。不,不是这样的,为何没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呢?以前那种他们彼此熟知的,多年的温暖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僵硬。他本来重伤在身,此刻一用力,顿时感到忽冷忽热,顷刻汗湿重衣。冷汗自他额头滑落,滴落在李琅琊的手指上,李琅琊似乎也被这汗水给灼伤——他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他似乎感受到了端华的紧张与那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于是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把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抬起来。
皇甫端华浓长的睫毛颤了几颤,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直觉地感到,李琅琊会狠狠甩给他一个耳光,因为他教人无法原谅的背叛和动摇。
可李琅琊没有。他似乎确实感受到他的痛处,端华感到那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面颊,轻轻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末了他听见李琅琊发出一声叹息。
“唉……”
那声叹息让他全身颤抖。它太过沉重了,一个人究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态,才能够发出那样的叹息声的?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是他皇甫端华如今已然不敢奢求的……钦慕?李琅琊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已经很难说清是在叹什么。叹皇甫端华心智不坚终成大错?叹自己宦海飘摇艰难致仕?叹他们分明倾心而最终落得形同陌路?还是叹这天下之人终是难以逃脱纷纷红尘凡夫宿命?
一切皆是宿命啊……
端华紧紧地合上双眼,竭力想挣脱那只手而把脸深深地埋向双膝之间。他痛恨自己此刻的软弱,分明已经被刻骨的相思折磨得痛处非凡,可临到此时,他竟然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场战役。那些垂死者的凄厉哀号和兵戈交杂的刺耳声响又一次出现在他耳畔,那断送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的圣旨,那些监察盛气凌人的模样——最后,还有李琅琊那些清秀却不啻于利刃加身的字迹——
……今不兹国体为重,君父为先……投敌叛国,败坏纲常……虽百死不足以平天下耻……
……夫位卑尚能忧思天下,官盛可懈犬马之劳?心有悔念,奈何无意双飞;意指艰途,岂敢浑噩忘志?唯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
“……把你的手——把你的手拿开……”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发觉,每当一思及那二十万的战场冤魂,他就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李琅琊——他不想如此,他甚至逼迫自己接受过,可他次次都失败了。比在宝灵那一战败得更惨。端华不欲辩解,和李琅琊之间仅存的那份默契让他明白,不仅仅是他之于李琅琊,李琅琊对他,恐怕也是难以面对。
这句话让李琅琊的动作顿了一顿。他松开了手。摇曳的灯火下,年轻的丞相面上神色丝毫未变,可低垂着头的皇甫端华不曾瞧见,李琅琊动作从容地抬起手指,抹去了两行清泪。他默默地凝视了端华片刻,没人能说得清他那目光中到底包含了些什么。
“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
李琅琊一动不动地立着,目光涣散,神色凄楚。
当沙场兵戈之声渐收,硝烟之气将尽时,他李琅琊和皇甫端华,只能立在这里,隔着用多少倾慕与记忆也填不平的鸿沟,伤痕累累地相对无言。
谁都输得干干净净。
“命……是命啊……皇甫端华,你又何必怨我……”他说了这半句,仍旧张了张嘴,一时间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不曾诉尽。可他只是陡然转身,提气大喝:“来人!”
立刻有人应声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圣上有旨,将人犯带出养伤。”
“这……请大人明示,究竟将人犯安排何处?”
李琅琊瞟了端华一眼,嘴角抿出些冷冷的意味来。“不是有他旧时宅邸么,派人打扫收拾一下,先放在那里便是。”言毕他不再犹豫,转身便跨出牢房。
“哼,旧时宅邸。”李亨冷笑着将手上奏折丢在案上。“他动作还真是快,朕怎么不知他何时学会了先斩后奏这一出?”
“圣上息怒。”李辅国适时道,“这原也并非大事,更何况这战事仍旧未定,这李丞相,不能责——”
“朕自然知道!”李亨道,“朕原也没打算责难他!可是这皇甫端华——”年轻帝王的语调不自觉地变得高亢,“朕要杀!最后一定要杀!”
李辅国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奴才斗胆,您早些时候也曾大赦——”
“朕赦是赦了,可他皇甫端华不思悔改仍旧帮着叛军打仗!”李亨阴沉道,“朕早就知道,给他这么一搅和,大理寺什么也审不出来!——罢了,此事暂且不提。”皇帝顿了顿,又道,“午后宣平章事赵仪然来此见驾。”
李辅国答应一声,悄悄退下。
殿外的风,除了潮苦的冰雪气外,不知何时已然微微夹杂了一份暖意。脚下还有厚重的积雪,可庭园前大片的桃树枝上,有的却是有些许青涩的嫩枝微微探头。那些树的枝干,经过了长安城一个漫长的严冬,却仍旧能发出一点一点刺目的鲜绿来。
又是一个长安城的早春。
第 80 章
(八十)
这间屋子本来甚是阴暗,甚至因为荒废了太久,几乎显出一点破败的味道。经过匆忙的打扫以及装饰,它复而变得明亮起来,可那空气之中隐隐不去的灰尘以及潮湿的气味,却不是区区几盆炭火就能很快驱除的。低矮的卧榻上铺满了厚重的锦被,一个瘦削已极的年轻人毫无生气地仰卧在上面。那些鲜艳的织物覆盖在他身上,却与他那种惨淡的面色形成了教人不忍卒睹的一种对比。皇甫端华安静地卧着,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不知何时滑出了被外——如果单单瞧着他这个人,几乎是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去了。可由那些拖曳到地面上的锦被来看,显然他睡得很不安稳,不时涌上的剧烈咳嗽和一阵阵痛苦让他无意识地挣扎着,可他依旧不曾醒过来。房间四角的炭火和熏笼里的香料旺盛地燃烧着,桌上几盏灯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门轻轻地被推了一下,发出嘎吱的响声。然后那响声中断了,仿佛是推门的人生怕吵醒了卧塌上的人。可来人的担心显然多余,直到那扇因为久不开启而变得生涩的门被完全推开,皇甫端华也始终不曾醒来。
当朝的丞相擎着一盏纸灯步入房间。他那袭白衣上落满了雪花,不仔细倒是瞧不大出。李琅琊朝那边看了看,一种痛楚已极的神色自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将灯放下,迈步走向卧榻那边。年轻的将军依旧沉沉地睡着,浓密的睫毛覆盖在发青的下眼睑上,一动不动。李琅琊伸出冰冷的手,去摸一摸他的额头,有些微微的热。他手上的冰冷让无意识昏睡着的人舒适地低吟一声,不由自主地向上贴过去。李琅琊感到自己的眼皮跳了跳,他想把手拿开,可是不知怎的,他反而凑了上去,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李琅琊双手捧起那人的脸颊,将双唇凑上那两片血色尽失的唇。唇上传来的干涩让他微微打了个颤,可他被那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将手臂绕过皇甫端华的后颈,深深地吻上去。端华发出一声无意识地呻吟,那种感觉让他很熟悉,无力的手臂在锦被下试图抬起,终是没有了一点力气。他终于放弃了,任由对方撬开双唇,极尽缠绵和深情地吮吻着。
他想知道那是谁,到底是谁?身体却比他的意识更快地找到了那份熟悉感。端华竭力思索,却一点用处也没有,高热和伤痛以及竭力思量却毫无结果的困惑,让他的意识再度陷入昏沉。
李琅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吻着面前的人,经历了如此长久的分离和那些越来越深的误解,他早就明白,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都不会有用。他感到惶恐,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闭上了眼睛,不去看端华那近在咫尺的面庞,而只是吻着对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或者证明些什么。李琅琊用冰冷修长的手抚摸着端华的后颈,手指下的皮肤凹凸不平,他不敢想象自从分离之后,那个原本嘴角总挂着浪荡公子式笑容的人身上又添了多少新伤。
“喂,我说,这下怎么办你倒是给我拿个主——”门被冒冒失失地推开,呯的一声响之后是一片寂静。李琅琊心里悚然一惊,手上却依旧极力保持住了稳定——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李琅琊了。他稍稍与端华拉开了距离,望向立在门口瞠目结舌的赵仪然。房内一时静默,赵仪然微张着嘴,直直地瞪住李琅琊。经过方才那个绵长的吻,李琅琊的双唇此刻艳丽夺目,衬着他白玉一般的面容和眼角眉梢冷静的神色,居然别有风韵和气势。这是赵仪然从来不曾见过的,他彻底僵住,看着那二人的姿势。
“……呃……我说……”
最终还是赵仪然打破了静默,他尴尬地将门掩好,侧过身去。李琅琊将端华的身体放平,他用那对浓黑的凤目痴痴地望了他片刻,那里面的爱恋和痛楚,即使局外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他将锦被掖好,转身立起,向赵仪然走过来。
赵仪然摸摸鼻子。“我说呢……原来……”
“好歹你也看到了。”李琅琊双手摊开,“这倒也好……什么都不用我解释了……”
他发出一声长而沉重无比的叹息。赵仪然看了看他,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你疯了不成——”他的脸上罕见地带着一种深沉的担忧与焦虑,他紧紧地盯住李琅琊。正如李琅琊所说,这下什么都不用解释了。赵仪然其实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但他一直找不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也就是在方才,他全部都明白了,李琅琊那些反常的隐忍,当时拼死进谏和状若疯狂的闯宫行为,还有那些看似残忍但到最后关头手下留情的行为……赵仪然不忍再想下去,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折磨李琅琊的是何等绝望的情绪:既不能与之携手,又不可抛弃忠义,要忍受朝廷的逼迫,还要面临倾慕之人的背叛。
他无言地望向那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丞相。
李琅琊双眉微蹙,似乎已经看出赵仪然在想些什么。
“……别想那些了……”他轻叹,“说什么都是无用。”
那话语里深重的绝望教赵仪然心里一痛。他倒是真的不忍心看到挚友如此痛苦。可下面的事情却不得不说。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盯住李琅琊的眼睛。
“圣上宣我午后到西暖阁问话。”他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你说说,要如何办罢?”
李琅琊眉尖一拧,他脸色有些发青。末了他叹一口气,垂下眼睛。
“我对你不起……”
“你有工夫在此说这些废话还不如早些想办法!”赵仪然白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向桌边,却又陡然停下,心烦意乱地盯着桌上的灯火。
“我早就说江澄那小子有问题!你看看这下,还不知道他捅了些什么胡言乱语过去!”赵仪然用铜扦拨弄着灯火,“等这些事情解决了,我倒要好好考虑怎么收拾他!”他说着猛地吹灭了一盏灯,屋子里一下子暗了许多。
“那人也不过是个棋子,何必跟他计较呢。”李琅琊的语气依旧淡漠,但脸色却很不好看,“我得想想……”
赵仪然拧着眉看了看他,鼻尖上也不自觉地出了一层薄汗。这实在非同小可,皇帝问话,必然是有关审案,答错一点,莫说皇甫端华救不回来,连他们两人自身也可能不保。过这趟浑水着实不是一件好事,可赵仪然却从未后悔。
李琅琊目光发暗,他盯着桌上仅剩的一盏灯火。赵仪然自他面上看出了一种深深的疲倦,可是李琅琊将疲倦掩藏得很好。他静默了片刻,突然整了整衣裳。
“我出去一回。”
“你要去做什么?”
李琅琊叹口气。“找办法……不,找活路便是了。”
赵仪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现在——现在大清早的,你——你该不是又要做什么傻事——”
“我不会的。”李琅琊静静道,“郭子仪将军的战报应该已经快到,我得派人去接——但愿还能赶在你去答话之前——”
“你去接……”赵仪然喃喃道,“你去接那个便有用了么?”他心中猛然一动,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你!你要——你是不是想要找死——”
“权宜之计。”李琅琊惨然道,同时对着赵仪然长长一恭,“蒙君大恩,若有不测,只能来世再报了,你且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脱了干系。”
“混账!我赵某人是那么没义气的人么?!”赵仪然勃然大怒,“快去罢你!省得你在这里说出一堆没义气的混账话惹我生气!”他转过身去,气得发颤。
李琅琊那双美丽的凤目里忽然涌上了晶亮的泪水。但他不曾让它们流下来。他看了看赵仪然,转身走出门去,他已然将一只脚跨出门槛,却突然回过头,向榻上的皇甫端华望过去。
赵仪然正巧转身,见了那个眼神不由得愣住了。李琅琊一双凤目微微敛着,没人能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少爱恋、愧疚和不舍。而那些倾慕,全部都给了卧在榻上的那个人——那个被天下称为大逆不道的叛将皇甫端华。
李琅琊的眼神,是有情人之间诀别时的眼神。
赵仪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