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华!你是不是疯了!”八重雪冷然道,“没错,是我告知了世子——你难道就不觉瞒他有些太过分?”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红发的青年吼道,“顶着你的女人脸回圣上那里做你的‘红人’罢!恕不奉陪!还有您,……九世子殿下,”他的语气稍稍收敛了,尾音却带着旁人难以觉察的颤抖,但很快就为夜风所吹散了,“好好呆在长安城,和颜家小姐成亲,……哼,愿长安落得安平,您与颜小姐琴瑟和谐!也算是……告辞,我早已不想再伴您左右。”说罢,端华翻身上马,“驾!”他抖动缰绳,疾弛而去,只是甫一转头,两行泪就从那英气的眼眸间滚落而下,却来不及划过面颊,便被长风在夜里吹成了线。他想要抬手去按住眼睛,却发觉了右手掌在滴血。方才接剑时已失了手,手掌被凌虹那锐而薄的侧刃划破,却一直未曾注意。
琅琊,你我纠缠本就了无结果,而今,大约也到了结束时分。只愿我还是几载之前的那个冲动的皇甫端华,心中无大义也无大计,做事不计后果,那我必会拼死留在你身边,但经历这几载,人心已易。此去险恶,若我一去不回,不伤你,你又何以会心甘情愿与那颜小姐成亲?我不惧你恨我,你应当恨我,这才是我本意,只怕——你恨不起,你素来善良,若此次伤你至此,你却不愿恨我而是独自忍耐,才更叫我痛断肝肠。
八重雪半扶半抱着李琅琊,看那马匹一路绝尘而去,醴丽的双眸中浮起真切的痛意。终究是留不住。虽则八重雪也未曾想过,为何自己想要留下他。
还是小孩子心性……八重雪不无凄凉地想道。朔风徂起,搅得身上一阵寒意,长安城的繁华景象难及此荒郊野外,教人徒生悲戚。八重雪转了头。“世子……我们回去……哎!世子殿下!九世子!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第 14 章
(十四)
八重雪这一回是真有些着慌。要知道,这九世子毕竟是皇族,要是出了事,断不是他一个出身南方民族的金吾卫将军担待得起的。李琅琊在雪地寒风中独立半夜,全身湿冷,加之方才被端华用言语那么一激,一时支持不住。“喂!九世子!您醒醒啊!”八重雪也顾不得,扯开那衣领把手掌贴到李琅琊颈畔,内力注入,片刻后,李琅琊悠悠转醒。
“我现在送您回去。”八重雪不敢怠慢,加之心中也有几分怜惜,竟是半抱了李琅琊就要走。
“不……不敢有劳雪将军……”李琅琊略略挣扎起来,八重雪见他难堪得紧了,便也不坚持,放他下来。
李琅琊站定,喘了两口气,便举头去望那一轮寒月,眼光带点迷惘。“他走了?”
八重雪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长刀,十分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走了。”此刻他面色重新边的绝丽而冷冽,傲视一切。一手扶了李琅琊,八重雪也抬头去望那月,道:“他倒是走的决然。”
李琅琊闻言,居然微微一笑。“走了便罢……”他并不询问八重雪今日为何也在此处,也许是他心中早已明了。这位世子平日里看来反应不快,其实心地是冰雪聪明,只是被他那不愠不火的性子掩了。八重雪锐利地扫他一眼,接着不动声色地把李琅琊那两只纽绞在一起的手分开。握住李琅琊冰冷的一只手腕,八重雪清楚的看见,李琅琊的左手腕被他的右手生生纽出一道淤痕。
“世子,您这又是何苦来?”八重雪漠然而有礼地道,可心中不无凄凉地暗道:我这又是何苦?
李琅琊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八重雪望向他。“世子,在下要回城了——走罢?”
“雪将军,暂借一步,我——问您一句话可否?”
八重雪未料有此一出,微微一愣。“世子,但问无妨。”
“雪大人还记得有一年在我皇姐家的赏香宴么?——就是出了怪事的那一年。”
“自然记得。”八重雪毫不犹豫道。
李琅琊向后仰,略倚着那树丛。八重雪有几分不忍,复又伸手扶着他。李琅琊也不推却,只是仰起头,望着那月悠悠道:“记得那年赏香宴,我对香之国师说,那‘千秋岁’实在太过悲伤,反遭她抢白数句,还是安公子为我解了围。”他寂落地一笑。八重雪发觉,那月色洒在他面容上,显得格外轻灵而缥缈,李琅琊的面容宛若千年寒玉,温润而苍凉。“顾真人?她说些什么,恕我那时不在场。”
“她对我说:‘所谓悲哀,所谓难过,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领会其中甘苦。殿下理所当然一生顺遂,又怎能理解世事的冷暖坎坷?!’”李琅琊曲起一指,划过自己面颊,恍惚间了然一笑,“那时我虽被她抢白,却道顾真人言语直率,切中要领,对她甚是佩服。而到如今——便要不赞同她这话了。我方才明白……您,或是我,再或是任何人,皆无可能‘一生顺遂’……人人自有人人苦,冷暖自知,非他人可妄评。”
八重雪僵立一旁,无言以对。李琅琊字字恳切,一针见血。
无人可能一生顺遂。无人,亦无事。抑或这长安城,建都数载,极尽繁华,歌舞升平,异域流光,只见了她绝丽姿容,巧笑倩兮,顾盼生辉,集四海盼仰于一身,却又有何人曾经能想到,她也有终老之时,也有坎坷之日?而今这磨难兴许即将到来,而又有谁人能真正明白此理?
“罢了……”八重雪幽幽叹道,“我们回城。”
李琅琊点点头。“只是……”他为难道,“我这样,怕是走不回去……如此有劳雪将军了。”
八重雪一眼扫去,见李琅琊腮上居然已是烧得通红,心中顿时一惊。“既如此,世子,我们快回城速速找大夫来看,不可造次。”言毕,倚了那一身轻功,几乎是半抱半挟着李琅琊向城内赶去。
好容易到了薛王府门口,李琅琊早就是摇摇晃晃难以站稳。他扶了门柱,却挥手制止了八重雪想要将他送进薛王府的举动。“雪将军……有劳您了,本应请您进门一坐,只是这半夜时分,我又这副样子回来……恐给人瞧见了,反将责任推到雪将军头上,所以得罪了,……多谢您将我带回,改日定当登门拜谢——今日,将军还是速速离开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八重雪转念一想,是了。心下又有几分酸涩。想来这九世子倒是如此识情识趣的体贴人,皇甫端华而今伤他心而后别,这世子怕是也不会和别人说了。想到此处,几分同情,几分自责还有对端华的几分恼火一齐涌上。“既然世子如此说,那我便告辞了。”说罢微微点头,转身而去。
目送着八重雪那一身大红官袍消失在长安黑沉沉的街道上,李琅琊嘴角还残留着半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继而转身去扣那王府大门,不多时,王府家丁边打哈欠边道这是何人,打开了门却大吃一惊:“九殿下?!——您可回来了!小鸳急得和什么似的,又顾及您先前吩咐,不敢和薛王殿下说,现在都快哭了……小鸳!小鸳!殿下回来了!”
“嘘……噤声。别吵醒了府中上下!”李琅琊强撑道,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眼前的迷雾逐渐扩大,似乎还能听到端华无情的言语和急促远去的马蹄声,总之,在他软软倒下去之前,耳中最后听闻的便是小鸳慌张的呼唤声。
第 15 章
(十五)
酉时已过,夕阳慢慢没入长安城飞斜走峭的画栋佛塔之下,整个城内成了一片血浸似的颜色,佛塔之内传来静谧悠远的钟声,似乎此时,也只有它心自生净,完全不被战事的突起干扰。
年轻的王府世子静静立于佛像前,庙堂静谧,香烟缭绕。贵公子黑而长的发泻在背后,均匀铺开一地,宛如妙画。夕阳的光泽柔和地流进来,给那着白衣的单薄人影打上一层略微混厚的光,这教那人影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气,不复那么单薄得可怕。
狭长眼睑从容地一直合拢,李琅琊寒玉一般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神情,末了他缓缓撩起衣摆,就那么跪了下去,佛像面容隐忍悲戚,只因世间所有的苦难恶行,佛主皆感同身受,沉重的铜香炉里三根细而长的香柱一节节地灰下去,掉落在积满香灰的瓮中,室内烟气弥漫,宛若成空。贵公子身形不动,双手合十,仿佛与这一室清烟交融成势。
皇甫端华跨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他站住了,不敢再往前挪动一步,但不知怎的,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仿佛觉察到什么,那礼佛的贵公子睁开双目,不疾不徐地回头。端华很难说清李琅琊在看到自己那一瞬是何等表情,兴许是瞬息万变,兴许是没有任何神情。
“——你来了。”
“是。”他握了剑柄,身形微错。
“出佛堂再说罢,莫要对佛祖不敬。”李琅琊优雅而虚弱地起身跨出门。两人来到佛堂外的围栏前,向下俯瞰。黄昏寒风习习,群鸟掠高空,归巢而去。
“我……我来辞行。”那戎装的青年说。
李琅琊瞥他一眼。“唔。”他应道,甚是随性,仿佛预料之中的事得偿了似的,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
夕阳晚风。寒鸦掠晚天。
李琅琊笑了笑。“何时出发?”
“就在今晚。”
“恩。没有时间了。”
“我……”李琅琊欲言又止,“愿你百战百胜。”
“琅琊……我不……”话说一半,端华猛然煞住,往后退了半步。
李琅琊安静地转过身。“没有什么要说的,端华。你只管去便好。”他的发丝在晚风中柔软舞动,发梢都溶进了夕阳的光泽里,凝血一般凄美。“你……”
端华略显冲动地伸手,想拉住他。恰在此时,怀中啪地掉下一物,李琅琊淡然看去,小小的鹅黄色香绣囊,一见即知是女子之物。端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动作却明显僵了,他弯下腰去想拾那香囊,却最终收回手来。“不要也罢。”他并未去看李琅琊,只是这么说道。
李琅琊摇一摇头,轻巧地弯下身子把那物拾起托在掌心。“你不该。定是哪家女子送你的,人家是一片真心,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也不好这么糟蹋。”
端华皱皱眉。那日他回长安城,一位女子塞给他的,他甚至忘记了她唤什么名。这样的物件他多的是,只是那日一时去的急了,又不好当面驳人面子,只道放进怀里收了起来,却忘记丢下。
“你啊……”李琅琊笑道,“总是处处留情,却也不知会不会伤了人心。”
端华骤然一愣。李琅琊转身下那台阶,夕阳晚风中,他的声音悠悠传来,仿佛很随意的一句:
“你啊,多情……却无心……”
端华全身骤然僵硬。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素白的影子缓步下了楼梯,身后还传来绵长的钟声,伴着醺然的烟气,在一片血色余辉中荡漾着。
多情,却无心……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琅琊?
罢了!这不正是自己要的结果吗!伤他,再离去。端华伸手狠狠按在那木制栏杆上,直到那个单薄的人影看不见了,方把手拿起,那栏杆上五道深深的指痕。年轻的将军骤然一甩那几乎要与夕阳融为一色的长发,撩起战袍,几乎是冲下佛塔,头也不回地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李琅琊慢慢地走着,终于扶住墙止了步。周围有些行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苍白胜雪的脸色。
端华……我岂会不知你心意。你我相交多年,我怎会为你那晚区区几句话就迷了心智?可你既然如此认为,只有伤我才能让我不再记挂你,我做给你看便是,只道你能安心向战。英雄哪能无泪,但却不应为我而流。
第 16 章
(十六)
夜风徂来,帐外旌旗凛冽,寒夜扰人,但军营中一片安谧,只有几队间或巡逻的兵卒来来去去,总的道来,这行营还是极有秩序的。
皇甫端华独坐帐外,膝头搁着凌虹,他着手抚摸着那剑身,那剑鞘在夜风中这么一陈,尤其的寒气逼人,可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来来回回地抚过那花纹,目光一直投向天际未曾收回。
“睡不着?”
端华悚然一惊,那搭在剑柄上的手指习惯性地一抽紧,抬头却看到颜钧站在自己身边。
“抱歉,颜将军。”
“哪里。”颜钧笑了笑,他看清了端华方才的那个动作,于是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来。“不愧是金吾卫中郎将,应变确实是一流的。”
“过奖了。”端华往右侧挪了挪,示意对方坐下。“颜将军,——恕在下唐突,这大军行进已经半月,眼看就要交手,元帅为何不下令渡前面这条河?”
颜钧看他一眼。“皇甫将军,渡了河,可就没有退路了。”
端华目光一凛。“……在下明白了……”他低声道,“前方叛军行进如何,至今还未打探清楚……”
颜钧点点头道:“封常清元帅经验丰富,不会出错。”
“经验确是丰富,只怕——”端华说到这里猛然顿住,然后低了头,去看那佩剑,而不再继续。
颜钧颇有几分吃惊地着了他这半句话,但念头一动,立刻明白了这年轻的红发武官在想些什么。“……是,皇甫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没有多少胜算?”
“在下并非此意。”端华此刻的神色已经恢复到敛然无波,淡淡道。
“说明了并不妨事。”颜钧眯起眼睛,抬了头,苍穹里一轮孤影残月,格外凄凉。“其实把话说明了,你我,包括元帅,都看得很清楚……那安禄山多少年屯军领地,厉兵秣马,我们这一路走来招兵买马的军队,经验匮乏,行动失和,哪里能敌得了他?”
“将军何必长人家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军师出正义,何来战败一说?”端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慢慢把剑拔出鞘,借着月光仔细检查那刃口。颜钧不易察觉地挽起一侧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分辨意义的微笑。的确,皇甫端华——这个人,要么就是头脑简单,要么,就是聪慧与圆滑的程度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称,完全超过了自己的猜测。
“说得也是……”
颜钧仔细地打量了端华片刻。初次见他,一头随意飘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