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他几乎要记不清了,也是这样一个灯海如昼的晚上,人潮如锦绣,他记不得是不是自己在抱怨,是不是自己在向那个笑容俊朗的金吾少年郎抱怨着为何年年灯会都一再被挤散——不过他还记得那个少年为了躲避那些风流情债扯着他急急往小巷子里闪去,却撞掉了卖胭脂水粉的小姑娘的提篮,为了那面小小的铜镜,李琅琊记得端华笑容爽朗,那时候他摘下右耳小小金环向小姑娘笑着。
喂,镜子我们买下啦,大过节的,小姑娘不要生气,你看,这个够不够镜子钱?
那时候小姑娘在满城的烟花与月色下,对着少年郎深黑俊丽的眉目看得发了怔,直到小脸通红抢过金环转身就走,却不由自主地微笑着——那时候端华不知道,站在一边的李琅琊也愣怔了许久,然后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那时候灯海锦绣,岁月如歌。
尽管那时候他大肆嘲笑端华的所谓操守,可是心中是怎么想的呢?面对着少年比灯海更灿烂的笑容,他是怎么想的呢?
李琅琊不知道,自己半蹲在那里,手上还拿着自地上捡起的胭脂盒,就那么彻底地愣住了。对面的小姑娘也是一怔,心道这贵公子该不是给自己方才那句话弄得起了脾气?当下声音就低微下去:
“……那个……公子,我不是……”
“啊……”李琅琊陡然回过神来,泪水已经涌上眼眶,他立刻低下头去,揉着眼角,将那些滚烫的眼泪揉进了素白的衣袖中间,却还不忘记对那小姑娘温柔地微笑着。“姑娘不要生气,我这就赔给你……”说着他去怀中摸了银子,也不看是多少,就塞进小姑娘手里。
“这些够不够?”
“……小九,你还是这个样子啊……真傻,从来都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赔了……”低低的声音就在他身侧。
灯海灿烂,个头高挑的青年人一身布衣垂首而立,额上斗笠压得低低。花灯不计其数,灿如星河,也不知是何时了,就在这时候,皇城里的烟花骤然腾起,一片明亮的火花在夜空中爆开,人群的欢呼声立刻盖过了一切,对旧日岁月的怀念,送别战事的喜悦,一切一切的回忆、原谅和释怀都在这欢呼中散入无限璀璨的苍穹之中。光线陡然亮起,震惊之下的李琅琊抬眼间却见斗笠下青年依旧深黑俊丽的眉目间带着盈盈笑意,垂头看着他的目光之间,含着多少柔情?
李琅琊并不知道,他半蹲在地上,抬起头的一瞬间那茫然中带着震惊的神色是何等的教人心疼。
“……端华?”好似梦呓般地他开口,那两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字就自然而然地溢出唇间。
“九郎。”
李琅琊一下子立起来。动作之大几乎要带翻了才帮小姑娘收拾好的篮子。小姑娘带着惶惑看着这二人,想想看还是一把提起篮子转身快步跑开,一下子就消失在如锦似绣的人潮中间。
皇城上空爆开的朵朵烟花灿烂耀眼,乾坤璀璨,那些战事带来的伤痛,在这些烟花的照耀之下几乎要遁入无形。李琅琊踏上一步,一把抓住端华的衣袖。力气之大让端华踉跄了一步,不过青年很快就微笑起来,一只手再自然也没有地搭上李琅琊比他略低的肩头,斗笠下笑容好似当年般亮眼爽朗,无忧无虑。
“九郎……”皇甫端华声音爽朗,他伸出双手,轻轻摇晃着李琅琊的肩头,“九郎,我说,你也笑一笑啊?”
人潮中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皇城上空爆开的锦绣烟花,欢声笑语恍如天上人间。纷纷的议论带着浓重烟火的气息飘进耳朵和鼻间,那种喜悦和温柔几乎让人心口都不由自主地痛了起来。李琅琊浓黑秀丽的眉目微微敛起,却仍是没有敛住在这苦寒岁月中蓄积了太久的泪水。不过他还是笑了起来,笑里带泪,却格外清朗。
“端华……”
长街喧嚣,宫阙华彩。灯海如昼,岁月轮转之间又恍如旧年。
第 94 章
(九十四)
陡然在皇城上空爆开的一朵极大的烟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李琅琊在一片华彩中终于回过神来,端华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种酸楚的欣慰和久违的迷糊在李琅琊脸上退去——李琅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面上神色惶恐而焦灼。
“端……”叫了一半的名字被他硬生生吞了下去,“你是怎么——”
皇甫端华感觉心头发酸,他不动声色地抬手将斗笠沿再压低了些。“小九,虽然我这只手不如以前了,”他微微地笑着,李琅琊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皓齿闪烁,“可是你设的防,若是我真要走,恐怕还是拦不住的。”说到此处他突然对他狡黠地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年少时调侃的意味,“其实……小九你是故意的罢?”
“我——”李琅琊一下子没能对上,下半句话立刻就卡在了那里。无奈之下他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这时候谁都出来观灯,”李琅琊话说一半,立刻警觉地四下看了看,拽着端华的衣袖就将他向岔路边黑暗些的小巷子里拖去,“你要是被旧日熟人撞见那还了得!”他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小巷中光线黑暗,端华本来在斗笠遮挡下隐去了大半的面容更显得隐没深邃,李琅琊此话方落,就瞧见端华嘴角挂起一个玩味的笑容。李琅琊一时有点恍然,他不能明白那个笑容究竟在玩味些什么。
“你笑什么!好不容易圣上才答应饶你不死,你知道我是如何求来的——”
端华嘴角的笑容更深,那笑容深处带着些讽刺,不过更多的是爱怜和温柔。
“不,小九,你说错了。这种晚上,”他叹了口气,抬头去仰望苍穹里一轮皎洁的明月,“并不是谁都能有心情出来观灯的。”他低声道,“……你就不是。”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李琅琊无言以对。
的确,面对着如此皎洁的月色,仍然有人在谋划着算不得光明正大的事情。
李琅琊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恐怕就会哭出来了。他其实很想如多少年前一般,在听见面前这红头发小子的谬论后翻个白眼,可如今这种少年人无忧无虑的轻狂动作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了。他只能侧过脸去,努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酸楚。可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瞥见端华将额上斗笠向后一推,而后李琅琊就感到自己的下颌被一只手轻轻捏住,随后另外一只带着些粗糙触感的手也抚上他的颈项,他感觉被温柔地拥入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怀抱,男人身上干净的气息几乎盖过了烟火的气息,李琅琊还没合上眼睛,端华就低头向他唇上吻了下去。
无限熟悉而让人安心的气息一瞬间将他环住了。李琅琊双手本来垂在身侧,在持续的炽热而湿润的亲吻中间,李琅琊不由自主地将双臂抬起,虽然迟疑了片刻,不过只是一瞬之后,他就紧紧地环住端华的肩背。他的回应让端华微微颤抖了一下,李琅琊感觉到被拥抱的力度明显加重,也就是这时候,他心头一动,同样反手更紧地抱住他。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不知有多久,皇甫端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放松了李琅琊。李琅琊感觉到他的嘴唇轻触着耳廓,动作虽然温存,可声音却低沉冷静,并且带着释然。
“小九,我一直在想……”他低声道,“也许事情一直都很简单,只是我们都想得太复杂了,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琅琊身子僵了僵,端华立刻感觉到了他微妙的情绪,还没等待李琅琊做出反应,他已经又将他紧紧拥住,低声说出下半句话:
“可是还好……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这就够了……”
李琅琊鼻尖一酸。不过只是下一刻就有一种极端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一把推开皇甫端华。后者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所以当李琅琊带着惶急和不安去看他的面孔时,那容貌英俊的青年也只是温柔地笑着,眼底里满满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一瞬间李琅琊还以为他几乎要溺死在里面了。不过他还是他了解他了,他们之间还是互相太过了解了。
在许久不曾见过的温柔笑容里,李琅琊看出了一些让他极其不安的东西。可那是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一瞬间的无力感让他一把抓住端华的衣袖。
“端华!……端华!你——”他顿住了,无名的不安他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表达。
月夜华彩下,灯海璀璨,明朗温暖的光照在斗笠下皇甫端华的脸孔上,他依旧笑得无限温柔。似是明白李琅琊心中所想,端华轻轻挣脱衣袖,反手握住李琅琊微冷的双手。
“琅琊,没事。”
那一瞬间,端华眼底与李琅琊一模一样的不安,李琅琊是不曾瞧见的。
灯海熠熠,明月在长安城一片华彩之上微微西沉,中夜已过。
第二日就是正月十六。这日早晨没有早朝,平章事赵仪然本来还在家中安睡,可是这下他算是彻底睡不成了,下人来报李丞相来访。
性子素来有些大大咧咧的赵仪然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睡意全无,披了衣服几乎是跳起来。
“快请!”
数年为官的敏锐让他觉得,在清晨天尚黑的时候李琅琊来找,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很快下人就带着李琅琊进了书房。赵仪然刚刚整装完毕,他挑起一盏灯,屋外寒气逼人,天色还漆黑一片。李琅琊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了。赵仪然伸手将灯移近一些,李琅琊脸色不大好看,在昏暗的灯火之下,颇有几分阴沉。
“……何事?”
李琅琊低沉地抛来一句话。
“你给自己想好了后路不曾?”
赵仪然闻言一愣。“后路?”
李琅琊沉沉一叹,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待重新抬起头,赵仪然便瞧见有些阴晴不定的东西在他眼底闪烁。“我就知道……你帮了我这么多,”他顿住,做了个“向上”的手势,“他可是让你给得罪完了,我本来无意官场,你想过不曾,我隐退之后,你要如何在这朝堂之下呆下去?”
李琅琊此语一出,赵仪然脸色也微变。“我想过。”他正色低声道,“可还不曾想出罢了。可我从来不曾后悔——士为知己者死,这个你总该明白。”
李琅琊一把攥住赵仪然搁在案上的手腕。“可我绝对不能让你被为难!”他低声叫道,“所以你按我说的做,天一亮你就亲自去请这些人到你这里,就说我晚上宴请他们,”李琅琊一面说一面将手伸进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本来请柬已经发出了,你平章事再亲自去请,不怕他们不给面子。”
赵仪然一下没能明白,神色疑惑。“到我这里?你宴请?”
“没错。”李琅琊沉声道,赵仪然看见桌上那一盏孤灯在他双眼中倒映出跃动的小小两点火光,“你就说我府上不便——总之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只管把人请来就是。”
“等等!”赵仪然挥手止住他话头,自己拿了单子一行行看下去,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名字,他端坐了许久,才将那纸放下,慢慢合上眼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李琅琊看他脸色,立刻明白赵仪然理解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你啊……”赵仪然低沉地叹气,“你不必为了我们这些人做到如此,以你的性子,恐怕日后一辈子不安。”
“不……”李琅琊摇头,声音有些恍惚,“你不必将我想得那么高尚,这也是我自己的一个执念罢了……所谓忠君之事,我必须帮助陛下清掉所有的——”话到此处他已经说不下去了。赵仪然知他内心痛苦不安,反手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好,我按你说的做。可你总该早些知会我一声。”他苦笑道,“这么突然,我一时间还真是有些不能接受……”
“太早说给你听,我怕引起闲言碎语。”
赵仪然再次苦笑。“罢了罢了,总是你有理。”
“呵呵……”苦涩的笑声回荡在略显清冷的书房里。二人心照不宣地默默想着心事,明明是同一件事,可是各自心绪却又有微妙的差别。沉默地对坐了片刻,李琅琊起身告辞。赵仪然也不送,只是沉默地、阴郁地盯着他。
李琅琊将门推开一半,却突然转了身子。
“我可先说一句……今日你这府上,恐怕是要见血了。”
赵仪然一动不动。灯碗里的灯油本来不足,燃烧了一会儿火焰就渐渐微弱下去。他就着微弱的火光凝视着李琅琊模糊不清的面容。许久之后他才叹气道:“我明白了。”
李琅琊点一点头,转身合上门离去。
天一亮赵仪然就打扮得整整齐齐出门去请人。到了各人府上,众人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不过却不知道平章事和丞相到底是何意,虽然他们明白自己与之不属于同一立场,不过丞相请帖在前,更是有平章事亲自登门在后,这面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拂的。他们并不知道李琅琊所谓宴请是何事,不过却也并不认为有多大的不妥。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略略思索,虽然面有难色,但最终还是带着尴尬的微笑答应了。
赵仪然几乎将长安城跑遍,终于将人叫齐。傍晚时分他骑着马走在朱雀街,一边走一边暗暗抱怨李琅琊想出来的好主意,他倒是轻松了,害得自己几乎累死。不过这种带着点不见外的轻松抱怨想法转瞬即逝,他想起了临别时李琅琊的眼神和他那句“今日恐怕是要见血了”,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他其实了解李琅琊——李琅琊并不适合做这些事情。尽管不那么透彻,但赵仪然明白李琅琊其实一直都处在某种极度痛楚的矛盾之中。后来,当看到了李琅琊与皇甫端华之间那个缠绵之极的吻后,赵仪然终于彻底明白了,折磨李琅琊的是什么,责任与情意,他一样都放不下。
赵仪然举头看着悬挂在长安城佛寺塔尖的一轮残阳,轻轻摇了摇头。
傍晚时分,宴请宾客纷纷来到。赵仪然性子大大咧咧的好处就是,他将表面功夫做得极其到位,来客中时不时有问这回请客的目的,赵仪然总是能顾左右而言他,两句话敷衍过去。他那副态度居然看起来真是足够轻松,以至于很多人就这么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眼看着客人渐渐来齐,赵仪然才抽个空子走出去,想看看李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