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做什么?”
李琅琊抬起眼,用手揉了几下眼睛才抬起头看着赵仪然。然后他开口说了几个字。
“我不干了。”
“等等等等!”赵仪然提起衣摆走上前,“不干了?什么不干了?”他也是才从刑部回来,皇甫端华一事,他独自去刑部,并不曾查出什么结果。
“我说这丞相之职。”李琅琊起身,神色木然,“我不做了。做不了。我为它,”他顿了顿,“——已经失去太多了。”
他跨过满地的书籍卷宗走过来,伸手打开了门,赵仪然听见他对外面平静道:
“小鸳,你带人过来,这屋子里的卷宗纸张,除了我堆在书案上的那些,其他全烧了。”
“等等!”赵仪然脸色变了,一把攥住李琅琊的胳膊,“你要做什么?”
“都烧了。我明日就进宫请辞。月筝,”他转身对着目瞪口呆的妻子道,“你去把小言抱到北面的房间,当心烟火气熏着孩子——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去江南,再也不回这长安城。”
(未完待续)
第 102 章
(一零二)
赵仪然有些发愣,转过头定定地凝视了李琅琊片刻。李琅琊一点不避讳地回眸看着他,然后赵仪然清隽的脸上扯开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他扭扭嘴角,摊开双手,“可是我看……恐怕没这么简单就能让你走。”
李琅琊耸起肩头嗤笑了一声。
“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怎么样还不是随他的便!”
赵仪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陛下……陛下他到底对你说什么了?”
话音才落李琅琊就一把攥住了赵仪然的手腕。赵仪然吃痛,倒抽了一口凉气瞪着李琅琊。后者脸色惨白,仿佛这句话终于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方才保持了那么久的淡然和从容不迫的随性终于崩塌了。
“他……他跟我说,端华他——他在鄂州勾结江湖人士想要逃跑,所以被……被……还说我是给脸不要脸……”李琅琊说到这里,似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他重重地坐到了门槛上,“说是一开始宣称病死是给我面子……”他的声音低微下去,脸上神色有些松动,然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那种平静让赵仪然感到害怕。
“……你……你,”消息来得太快,赵仪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你也信?勾结江湖人士想要逃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琅琊双手搁在膝头,冷笑一声,“呵呵!我本来还不信皇甫端华会死,这回我信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不信的呢!我不管皇甫端华他是不是要逃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森冷,带着赵仪然一点也不熟悉的丝丝寒意,“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的希望就这么硬生生地没了……我可真傻呀……我本来还以为,所谓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就不会更改,”他又冷笑了一声,“可我如今明白了,他就是要端华的命而已,就是要他的命而已——我真的是太傻了!枉我李琅琊为官许久!我居然连这点事情都他娘的看不透!啊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赵仪然跺脚发急道,“你就说你如今要做什么罢!”
李琅琊抬起眼睛看他,赵仪然看到他清隽深刻的轮廓看起来冷得宛若石刻,李琅琊嘴角的线条冷酷地向下拉着,眼底的神色暗得教人心寒。
“做什么?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不过就是去江南而已,我再也不掺和这里的事情不行么?”他顿了顿,嗤笑了一声,“这真让我恶心——”
“可是——可是圣上为何就非要皇甫端华死!”
李琅琊用一种看孩子般的目光凝视着好友。“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他皇甫端华是叛将!帝王家怎么会饶了不忠不义之人?!哈哈哈哈哈哈……哪怕只有一回也不行!我真的是傻得都可以,当初如何就没能想到这一点呢——不,或者说,是想到了也不肯自己承认——”
赵仪然撇了撇嘴,他脸色有点发白,其实他想问李琅琊,他们二人不是也做过不忠之事,那皇帝为何又不罚他们二人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琅琊突然阴沉地丢过来这一句,他立起来,拍了拍赵仪然的肩膀,“你想知道为何陛下不杀我?”
赵仪然高挑眉头凝视着他。
李琅琊嘴角弯了弯,突然露出一个在赵仪然看来十分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所隐藏的东西太过于隐晦,以至于赵仪然不能理解。就在他要发问的时候,李琅琊又拍了拍他的肩。
“我明白他为何不杀我。不过这个缘由,”他做了个手势,“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亦不会告诉你,你于我有恩,我不能害你。”李琅琊说着突然用力抱了赵仪然一下,赵仪然听见耳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动,“你退出罢。我们连累你太久了——下面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好了。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只能等下辈子了。人生得此知交,我李琅琊不枉活这一世了。”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这种好似临终遗言一般的话让赵仪然的不安达到了极限,正要出言相询,前院的大门突然被敲得山响。闻声赶来的下人望向李琅琊,李琅琊将手一挥,那人便急急地跑去开门,不到一刻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大人,大人,是宫中传来的消息!”
李琅琊伸手想要去接,赵仪然一把格开他将那东西抢了过来,李琅琊愠怒地看着他,伸手去夺却不曾夺过来,赵仪然背过身去三下两下就拆开了去看。只看了一眼他的动作就顿住了,李琅琊见他这样,不禁也疑惑起来。
“何事?”
赵仪然慢慢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个苦笑,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李琅琊。
“你不是要走么?你走得可真是时候——史思明发兵去帮安庆绪解围了。”
李琅琊愣住了。他迟缓地接过那张纸,纸上的一个个字迹都在眼前恍恍惚惚,他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然后他突然将那纸一扔,坐到门槛上哈哈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的正好!真是好啊!”他用一种细长又尖锐的冰冷目光凝视着空中某个虚无的地方,赵仪然清楚地看见他眼底里那种混合着极度绝望和报复的快意。
“由他去罢——由他去。”李琅琊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我什么都不想管了,我终于想通了,这万里江山所谓分分合合,不过虚名而已,干我何事?”
史思明此一发兵,情势急转直下,安庆绪等原本被郭子仪围困许久,已然将倾,此番犹如神助,想是史思明老奸巨猾观望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堵上这么一把了。长安朝廷一接到郭子仪八百里加急发来的战报,顿时一片慌乱,想想半壁江山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匡复,如今史思明终于按捺不住,安庆绪很可能卷土重来。更何况战报传递时间有差,也不知如今前线郭子仪等人带人抵抗状况如何了。李亨惊忧交加,不过帝王毕竟是帝王,他还算是很镇定,立即拟了旨意向前线发出,并且当下召集朝廷官员商议此事。当天晚上大明宫就聚齐了当朝大臣,可是环顾四周,面带忧色的众人很快就觉得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了。
李琅琊不在。
所有人发现了这点之后都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赵仪然。后者不耐烦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语气将其他人的询问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李亨一入殿中就觉得不对。他下意识去习惯寻找的那个身影今日并不曾出现。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提这意见,总结出来的无非也就是那几条,大臣们经历了这一场浩劫,应付这种状况也比原先有经验了许多。一则是稳定军心,安抚前线;二则组织应对战事;三则后方供应。这最重要的问题,还是钱。户部尚书将情况略略一说,众人便都沉默了下来,国库里没有了银子,什么战备安抚军心稳定都是白搭。以前每每遇到这种问题,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去问李琅琊,只要将事情推给他,什么都好办。
可如今李琅琊不在。
所有人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以往他们只瞧见他李琅琊受尽圣宠和浩荡皇恩,如今突然感觉到这圣恩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李亨不耐烦地在殿上来回踱着步。李辅国侍立一旁,看见皇帝脸色就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李亨瞥了他一眼,暴躁道:“还不派人去他那里问问!怎么回事!朕叫他来他竟然敢不来!想造反么?!”
李辅国答应一声急忙转身去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年轻帝王的心中还是不安的。他后悔日里不该将话说得那么绝,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也没给李琅琊留。那人退下时惨白的脸色几乎教他从心底里发慌,可是一想到皇甫端华,他就忍不住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恨不得李琅琊从此断了执念一了百了也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节骨眼上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一干朝臣在下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天子在上面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大臣们议论了一阵发觉气氛不对也不敢造次,于是渐而安静下来,宛若察觉危险降临的林中群鸟。大殿外头的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阵阵的冷风自殿门缝中吹进来,气氛压抑得人几乎窒息。
有人注意到,平章事赵仪然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了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陛下!陛下!”李辅国一路奔进殿中,满额都是汗水,也不顾得擦一下就跑上前,附在李亨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所有人都看见李亨勃然变色,一下子立起来将案上的镇纸扫落地下。咔嚓一声脆响,底下大臣原本就噤若寒蝉,给这一声巨响吓得呼啦啦跪倒一片,一时间只能听得一片膝盖头触及地面的脆响和年轻帝王的怒吼:
“病了?!哈哈哈!他李琅琊给朕病得真是时候啊!平时银子都是由他管,到关键时刻他给朕说他病了?!”皇帝猛然转头,“李辅国!”
“在!”
“你给朕再去——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他不是说病了么?!你就算是抬也给我把他抬进宫来!”李亨暴怒道,然后冲着底下大臣一挥手,“都出去!出去!到朝房中议事,想到什么马上呈上来给朕——不过少给朕说废话!都出去!”
扫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大臣们,年轻帝王拂袖而去。
(未完待续)
第 103 章
(一零三)
吱——
门轴发出生涩的响声,刺得人心头发躁,连冰冷的夜风也不能削弱分毫。李琅琊推开朝房的门,里面嗡嗡的议论之声一下子就止住了,所有人目瞪口呆地转身看着他。李琅琊未着朝服,一身缟素在殿外的夜色中间笼着淡淡的月光,使得他整个人看来都有几分飘忽。
“……各位大人都在呢?”
他一开口,众人皆是一愣,因为所有人竟然都在那话中听出了丝丝笑意。
“李大人您可总算是来——”
“啊呀!李大人您快跟咱家走罢!”内侍监的宦官不知何时从后头抢上,拖着李琅琊便走,这回众人是真真切切从李琅琊寒暄的话中听出了笑意:“敢问陛下在何处?”
“在后园呢——哎呀李大人哪,快走罢!”
“各位大人,在下少陪了!”李琅琊被那宦官拽着,还不忘记回过头来高声告辞。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都闭嘴!”赵仪然走上前来,也不管周围还有比他位高的其他丞相,苍白着一张脸呵斥。那语气中让人不安的东西太过明显了,众人愣了愣,然后很默契地闭上嘴不说话了。“诸位只谈国事可否?”赵仪然又加了一句,众人反应过来,一面疑惑着一面又纷纷附和。
夜风冷凉如水,满天的星子格外灿烂。李琅琊不慌不忙地跟着内侍监手忙脚乱的宦官走过长长地曲折的廊子,后园里的池子中倒映着漫天的星辉,又被风吹皱了水面,一片安谧宁静,竟然和此时的气氛半点也不符合。池中的亭子里有一点微幽的灯火,是宫人们手上暗色的宫灯。李琅琊在廊子那头立定了,挥退抹汗不已的小太监,眯起眼睛向那亭子中间看过去。那灯火隐隐绰绰下坐得笔挺得瘦削背影,不是大唐年轻的帝王又是谁?李琅琊抿住唇角,慢慢顺着曲折的小桥往那亭中走去。
“臣叩见陛下。”正要跪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拖住了他的手臂,让他无法跪下。李琅琊挑眉抬头,李亨的面容在宫人手中宫灯的照应下近在咫尺却又恍恍惚惚。
“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觉得君臣之礼还有用?”李亨的声音冷冰冰的,李琅琊听出了那里头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隐晦地笑起来,目光向后面一转,李亨注意到了,青白着一张脸挥了挥手,宫人们立刻退了下去。周围立刻陷入一片黑暗,片刻之后,眼睛适应了清幽的月光,所有事物的轮廓才隐约浮现出来。
“陛下唤臣来不知何事?”
李亨正准备说话,给李琅琊这么一问一下堵在了嗓子里。
“……你说是何事!”
“臣不知。”李琅琊的笑容在不明亮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发虚,“……就算知道了,臣也管不了了。”
李亨一下子站起身来。
“你这是何意?”
“陛下,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臣也不再隐瞒了。这么久,臣……实在是忍够了。”李琅琊平静道,“臣要走,现在就要走。”
“走?去哪里?”
“江南。”李琅琊声音平板,“陛下金口玉言,曾经答应过臣。陛下该不会这么快便忘记了罢。”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走?!你在这时候要走?!李琅琊,你怎么能就这样撒手不管,你的责任呢?”年轻的帝王显然没有料到李琅琊唱的这一出,声音已经开始有些微地颤抖,“你这就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为了……”李亨的语气中开始带上了惶急的笑意,“为了那个皇甫端华?朕有没有跟你说过,是他咎由自取,朕要怎么饶他!你说,怎么饶他!”
黑暗中李琅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让他立刻松懈下来,他背着月光,只有一双漆黑的凤目闪烁着微微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