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华这下可忘记了要走,武人轻捷的步伐没有一点点声音,他靠近了窗子,压低了声音半蹲下去,贴进了去听。此时正是午后,几乎除了城墙上的守卫,整个潼关内都处于休息的时间,给将领和监察们居住的楼苑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端华听了片刻,就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边令诚要求高仙芝派人保护自己的财物先行,而高仙芝在如今吃紧的情况下只好拒绝。
端华越听心中怒火越盛。如此令人恶心的小人,居然就做了监察官。这么想着,端华越觉心寒。如此不堪之人,怎能把前方战事据实禀报至京城?不过转念一想,至少,还有琅琊……
端华猛地停止了自己的念头。怎么好端端的又想起了那个人?他竭力勉了自己不要去想,好容易把心绪转回来时,却恰巧听到室内激烈起来的争执。
“看来元帅是执意不肯给咱家行这个方便了?”
“边公公!请好自为之!”高仙芝忍着怒气的声音好似已经接近了极限,竟然微微颤抖,看来许是被气得不轻,“先前撤回潼关之前您就私自要求抽调朝廷发下来的粮饷,日后在太原仓,您又要求多分缯布!在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也怕是到了尽了!”
“哟!元帅说的这话,咱家可听不懂!”
“边公公!念在你我二人平日里私交不错,一次两次便也算了,而今时值朝廷危难之际,公公不以国事为重,却时时私利在先,如何面对皇恩?!”
“……你!”
端华听不下去,凭了一股年轻气盛的冲动,直起身就要去推那门,实在是想痛斥那该死的小人,可他方一起身,衣袖居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他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李琅琊就半弯着腰立在他身后,脸色也不好看,甚至是尴尬的。显然方才窗内的争执也多多少少被他听了去。端华一愣,想要挣开他,却被李琅琊死死地抓住,一时没能挣开。李琅琊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示意他噤声。饶是二人此时有再多难以说清的别扭与隔阂,多年的相知也教端华不由自主地随他退到墙的另一边。
“别进去。”李琅琊把端华按到墙上,拿眼睛盯着他。
端华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但心里的愤怒却依然旺盛。“那个该死的家伙——”
“你……”李琅琊手上的力道忽然松了松,像是在准备措辞,过了片刻,听见那屋内的争吵声还在持续,他才犹豫着道,“……你别去和边公公理论。”
“为何?!”他气愤道,不过并未忘记低声。
“他……”李琅琊的语气仍旧犹豫,“他是监察官中最得信的——你开罪了他,怕是……没什么好处。”
端华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带了一种奇异的神情,转了眼,细细地打量着李琅琊。那人脸色苍白,眼睫低垂,目光却在躲闪着年轻武将那近乎尖刻的目光,仿佛要隐瞒什么,但手上抓着端华衣服的力道却是丝毫不松,又像是要捍卫什么。李琅琊不知道,他这种神情躲闪得过分,实在是容易引人误会的。看了片刻,端华居然没说什么,只是把手覆上李琅琊的手。端华的手掌居然冰冷得吓人,李琅琊大惊之下抬头,就看见那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几缕头发荡开,飘垂在那漂亮的眉宇间。
皇甫端华那俊美的脸是在笑着的,他冲着李琅琊冷冷地笑,露出一排雪白硬净的皓齿,居然看起来比任何时刻都美得教人恍然失心。李琅琊心中不禁一寒:他为何——
“‘对你没什么好处?’……琅琊,你怎么不看着我?”端华挑起一边唇角笑道,那笑的方式是与多年前单纯少年时代一样,但神情大不相同,冷得能冻伤人。他凑到李琅琊耳边,湿热而冰冷的气息吐纳在他耳畔:“你看着我。”
李琅琊惊恐地抬起眼睛。不,他一定是误会了!是误会!我不是如此意思!可没等他解释,端华就凉凉地开口了:
“如果我进去痛斥他一顿,是对我没什么好处,还是对你没什么好处?”他低低地道,居然还挂着笑容,“多少天了,我都见你对他十分忍让,哦——只道他是总监察?你是怕,他知你与我从前关系甚好,暗中为难你?怕你这官做不下去?”
李琅琊居然说不出话。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教气头上的端华想也没想便加深了误会。“放开!”他一手捏上李琅琊手腕,就想进那房门。李琅琊一急之下,想也没想就贴了上去。
皇甫端华身体猛然僵硬,那捏着李琅琊手腕的手也骤然松开。那清冷如雪的嘴唇触感依然美好而甜蜜,简直就是能让人迷惑心智的迷香!端华脑中一片空白,太久的思念和煎熬,李琅琊从来没有过的主动,让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环过李琅琊的腰间。二人一时间浑然忘我,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把推开李琅琊,对方被那极大的力道推得一个趔趄,几乎生生撞上廊柱。皇甫端华转过墙角就想掀开高仙芝屋子的门帘,可再一听,发现那里不知何时早就没有了人。李琅琊喘着气,双手向后抱住廊柱,眼神木然。
皇甫端华慢慢转过身。“九世子……您实在是教末将惊讶了——为了不让末将进去说话,连这种方法都用上了!如此说来,倒是在下以前小看了您!”说罢他竟然看也不看李琅琊一眼,战袍下摆一甩,足尖轻点,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琅琊连连后退几步,一把抱住廊柱才险险未曾倒下去。分明是误会,他却无法解释。短短一月有余,便从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清闲的世子成了监察,守卫皇城的中郎将被派上了前线。这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乱了,谁也解释不清,如此纷乱的心绪下,一点点小差错就可能酿成最大的误会,最苦的酒。饶是再多年的感情也抵不过一时的执念与痛苦。李琅琊把额头抵上柱子,全身冰冷。
端华,我确实是为了一己之私。我诚然卑鄙,只不过,和你想的不同。我不为了官位。边令诚已然取信于圣上,我的话甚至还不如他有分量。你若开罪了他,必没有好结果。我为了一己之私,没错,我不惜用如此不堪的手段,只因我要保住的人便是你。也许你冷静下来,就会明白我说的无错。其他的,即使我有心去管,奈何余力不足。
第 25 章
(二十五)
却说那日边令诚要求高仙芝假公济私给他行方便,反遭高仙芝严词拒绝,心下自然是恼怒不已,第二日,便道因公要返回长安城一趟。言辞间居然没有半点生气的意味。高仙芝并没想多,还当他回心转意,于是便爽快地送边令诚出潼关。
关外寒风乍起,寒声瑟瑟,高仙芝与边令诚告别,一旁的颜钧看着边令诚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到底回去做什么?”
皇甫端华一反平日里将剑悬在腰间的习惯,而是把它抱在怀里。红发的年轻人长身而立,衣袂翻飞。额前没有束好的头发被风吹得纠结成一团。“怕是去告御状罢?”他似笑非笑地对颜色钧道。
颜钧瞥他一眼。离他们几丈开外,高仙芝与边令诚还在说话。
“真不知道元帅和那个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好说。”端华道。
“迫不得已。”颜钧明显也在压着怒火,看来也是受够了那个成天不务正业却专会指手画脚的家伙,“皇上身边的红人,自然是要以礼相待的……哪怕不愿意,啊,失礼了,想你原来身居中郎将要职,肯定也见得多了。”
端华笑了笑。颜钧方才那句“皇上身边的红人”不知为何教他想起了八重雪。端华揉揉眉心,那绝美的容貌还在眼前,却已经不能带给他什么明显的感受了。端华明显地感受到自战事开始以来,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也包括——这么想着,他很明智地停下来,以免自添烦恼。
“那么,咱家就告辞了。”边令诚讪笑着向高仙芝作揖,正打算登车离去,却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清朗而内敛的声音。
“边公公,稍等。您不介意我同您一起回去罢?”
所有人都诧异地回头,那着素白的年轻人向这边走来。眉眼间是全然的平静,甚至脸上还挂着一点微微的、再自然也没有的笑意。
“我正巧也想回长安城一趟,有些话要对皇上说。”李琅琊微笑着瞟一眼边令诚,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那宦官脸上一掠而过的惊慌和阴狠。“皇上已经准了我回去了,和公公同行,公公可愿卖在下这个面子?”
“哪里,哪里!”边令诚忙不迭地换上另一副嘴脸,“世子说笑了,咱家怎有不愿意的道理?”
“那便好。”李琅琊还在微笑着,转身向守关诸将作了一揖,“在潼关这些日子,承蒙各位多多拂照,琅琊有幸,才能得如此……照顾。”说这个词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端华脸上扫过,“如此,在下暂时与各位大人别过。”
那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仍旧保持着抱剑的姿势,站在那里,几乎连手指也没动过一下。颜钧离他最近,甚至看见了他嘴角一缕嘲讽的笑容,但颜钧也看到,皇甫端华的眼帘是微微低垂着的,那深黑的睫毛颤动,仿佛在躲避着什么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而嘴角那缕冷硬而教人心寒的笑容,似乎只是个伪装。颜钧虽是练武之人,但却心细如发,这些日子他多少觉察到了,皇甫端华与李琅琊的关系绝非单纯,只是到底是哪种原因,他是不能说清的。
“世子,公公,好走不送。”端华突然把剑换到手中,冲李琅琊他们作一揖,言语之间讽刺意味十足。这下任是谁都听出来了,这年轻的将军明显是把边令诚与李琅琊归为了一类。颜钧脸色微变,却没说什么。
李琅琊没有动作,只是默然地站了片刻。“好罢,告辞。”
待那车马远去,高仙芝招呼众人各归各位,于是所有人都转了身往回走。战事吃紧,万不可多耽搁。端华与颜钧步伐殿后,颜钧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和世子怎么了?”
“颜兄这话什么意思?”端华笑笑地回道。这些日子里两人多少有了些相惜之情,说话也不再那么生分客套。
“你原来,和世子,不是好友么?”
“啊,那个。”端华面孔上的表情满不在乎,抬手按了按头上快要掉下的发簪道,“过去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啊……哎,我说颜兄,可不能因为令妹要嫁给他,就一味袒护他啊……”
颜钧被他这几乎算是孩子气的话弄得一阵苦笑。“这关舍妹何事?……你可看清楚了,世子和那边令诚怎可同日而语?”
端华只是笑了笑,不再作答,用行动清清楚楚地告诉颜钧,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纠缠。颜钧只得表过不提了。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了许久都未曾停歇,车中之人也昏昏欲睡。边令诚一手支着下颚,眼睛却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李琅琊看。李琅琊恍若未觉,他一手微掀车帘,一手习惯性地捉着腰间那形状拙朴的玉佩。窗外荒凉的景色一成不变,他却仿佛兴味盎然般,看了很久了。
“世子,您回京城,有何要事呀?”
李琅琊放下手,回过头来。“一是想回府上看看,二来……琅琊有要事,也是向皇上禀报。还请公公莫要多问了。”
边令诚面孔上闪过一阵阴冷神色。“世子可是要向皇上禀报战况?”
“彼此彼此,公公,你我二人既然都身为监察官,自当要向皇上如实禀报潼关状况。”
边令诚一愣,没料到这看似清闲无能的世子竟然先发制人。毕竟是内侍,他很快就讪笑道:“世子说得是!如此来说,你定能切实禀报?”
“那是自然。”李琅琊微微一笑,却猛然间话锋一转,“子曰,道不同者不与为谋。公公既然能与在下谈得来,想回京后,也能句句属实吧?”
边令诚给这句话一噎,脸色白了一白。这薛王府世子,素来不理世事却是传闻中的才子,饱读诗书又冰雪聪明,果真非浪得虚名。边令诚开始并没把他放在眼中,如今却发现,这年轻人对自己来说,是个极大的麻烦。
第 26 章
(二十六)
夜间残月朗朗,高而黑暗的城墙上,卫兵们抗着戟来回走动,夜风猎猎,割得人脸颊生疼。皇甫端华举着火把上了城楼,巡逻的士兵见了他,赶忙行礼。
“皇甫将军。”
“你们,先回去休息罢。我替你们一会便罢。”那年轻的将军道。
与他说话的两个士兵有些惊喜地对望了一眼。毕竟,这夜里实在是太寒冷,站在城楼上吹冷风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他们看向这年轻将军的眼里带了感激和惶恐。“将军,这……”
“快去罢!”端华冲他们一笑,“天冷着呢!反正我也睡不着,不如替你们一会儿!”
目送两个士兵十分高兴地离去,皇甫端华转过头,迎着风眺望前方黑漆漆的古道和满天星辰的苍穹。城墙上插着的浸过油脂的火把被风吹得一明一灭,摇摆不定。端华走上前几步,把手放到冰冷的城墙砌石上,叹了口气。区区一月有余,他的性子确实是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如果说唯一还有一点往昔的影子——竟然,是和李琅琊起争执的时候。怕是只有那时候,他是率性的。
端华苦笑了一下,自己为何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想起他?琅琊,他变了。自己,也变了。他重新抬了头去望那月,残月,却朗朗地发着光。
月残,人亦不圆……
端华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正这么打算着,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地朝这里传来。年轻武将那双几乎是美丽的深黑眸子猛地向官道望去。
一片明亮跳跃的火光闪动着,马蹄绝厉的声音哒哒作响,来兵说不多也不少,却气势汹汹。端华的眼睛骤然睁圆了,长而密的睫毛上跳动着光点。
“——夜袭?!”这么自语了一句,他几乎是几步立刻跃下台阶,大声冲里面喊,“是夜袭!!!所有人听令!备战!——备战!!!”
顷刻之间潼关内已经一片响动。所有人都在奔跑叫喊,封常清片刻就和颜钧来到城楼上。颜钧发髻散乱,那张脸竟然看上去意外的俊挺硬秀。“这安禄山是不是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