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跨度很大的今昔两幅情景,绾结到了一起,词人的心神浮游其间,表现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内容沉郁无限,而在遣词造语上,收纵变化,却又极其自然。结尾一句,巧妙点醒,画龙点睛类也。陈廷焯赞叹说:“贺老小词,工于结句,往往有通首渲染,至结处一笔叫醒,遂使全篇实处皆虚,最属胜境。”(《白雨斋词话》)卷八)观此词之结句,可知陈氏之论不谬矣!(胡群英)
清平乐·阴晴未定
贺铸
阴晴未定,薄日烘云影。临水朱门花一径,尽日乌啼人静。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兰成。看取镊残双鬓,不随芳草重生。
这是一首伤春叹老的词。抒发壮志成飞沫,理想化泡影,老大落拓,百事不成的感慨。全词溢满了幽怨之情。
上片写景,暗寓伤春之情。这年的春季,“阴晴未定”,天气变换无常,很少有一日爽快明朗的天。开头这一句写得很平实,似乎不见佳处,接着来了个“薄日烘云影”,想象奇特,用词大胆。太阳本来是不能论薄厚的,在“日”前加一“薄”字,是形容阴晦天的太阳,色泽苍白,光线柔弱无力。这样天气里的云团,湿渌渌的,好像能搦出水来。虽然那苍白的太阳烘烤着它,却无济于事。这春天,仍是那样阴暗和潮湿。
“临水朱门花一径,尽日乌啼人静”,这两句,由大环境转入到小环境,写抒情主人公的居处。一座朱红大门,院落深深,院中道旁栽满了花木,迎春竞放,芳香袭人。大门前一条清澈的小河,潺潺流淌,无止无息。环境如此优美,只可惜“尽日乌啼人静”,一天从早到晚,听到的只是乌鸦的啼叫,很难见到一个人影,这是何等的冷落,何等凄清,甚至何等荒凉!
一般伤春之作多是写绿肥红瘦,花残絮飞,日月如箭,春光不永;这首词却不写暮春的雕残景象,而是写虽有大好春色,却被阴云淫雨遮蔽,冷落荒凉摧残,从字面看,伤感情绪不重,仔细玩味,伤春之情正寓于景物描写之中,这种幽深的含蓄,是很耐人寻味的。
下片抒情,发出老大无成的感叹。“厌厌几许春情”,“厌厌”,身体微弱,精神不振。为了那一点伤春情,弄得病厌厌的,心力交瘁。“可怜老大兰成。”“兰成”是南北朝时著名作家庾信的小字。其《哀江南赋》有句云:“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庾信原仕南朝梁,奉使西魏,被留不放还。西魏亡后又仕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虽居高位,仍然思念南朝。晚年怀乡之情尤烈,作品风格沉郁哀伤,《哀江南赋》最著。杜甫在《咏怀古迹》诗中说他“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贺铸引用此典自然是以庾信自况,说明他的晚年心情像庾信一样沉郁伤感。
词的最后两句既写了对现状的不甘屈服,又写了对现状不可更易的无可奈何。“镊”即“镊白”,拔去白发。贾岛《答王建秘书》:“白发无心摄,青山去意多。”人们在渐入老年,白发初生之时,往往既有点惊慌,又不甘心青春壮岁的失去,“镊白”就是在这种心态支持下的一种举动。“不随芳草重生”,浓绿的芳草变黄了,枯干了,到了来年,春风一吹,大地又是一片绿色。白发由黑发变来,即使把两鬓的白发拔光了,它也决不会再生出黑发来。
这首词,从伤春入手,表现出作者自伤身世,理想失落之悲观。黄庭坚给贺铸的赠诗有句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贺铸退居江南吴下之后,确实写了不少颇能引起人们共鸣的断肠词,本篇仅是其中一首。(毛冰)
思越人·紫府东风放夜时
贺铸
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思越人》即《鹧鸪天》。
贺铸在青年以后,长期辗转在偏僻之地任一些微小官职,有志难展,郁闷在心。他经常怀念京城,怀念在那里度过的一段少年侠气、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日思夜想,梦绕魂牵。这首词就是写梦中京城元宵节的欢乐情景,以及梦醒后的凄清之境和失落之感,含蓄地表达了一种抚今追昔、怀才不遇的情绪。
上片写梦境。在梦中,词人仿佛又置身于东京热闹繁盛的元宵之夜。“紫府”:紫色象征华贵,皇宫、仙居皆可称紫府,此处指整个东京。“放夜”:解除夜禁。古代都市实行宵禁,闹市绝行人。唐以后,逢正月十五前后几日解除宵禁,让人们尽情观灯游赏。首句用词华丽欢快,使整个梦境处于欢乐美妙的氛围之中。
尽情游览之后,词人仿佛和一个女子相伴而归。这女子步态多姿,好像一步一朵莲花;这女子容貌娇美如秾艳的桃李。他们亲密地行走在一起,周围的环境是:“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虽是曲终人散、天色将晓的时光,但节日的痕迹仍处处可见。“五更”暗示笙歌彻夜,喧闹时间之长;“十里”点出东京处处繁华,欢度佳节范围之广。从侧面烘托出东京元宵佳节的欢腾热闹,给人留下了想象余地,收到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也符合梦境似断似续、似真似幻的实际情况。
整个上片通过对梦境的描绘,使人对东京元宵之夜产生了良辰美景、舒心惬意的印象,也表达了词人对之追念、珍惜、留恋的感情。
下片写梦醒之后的情和景,与上片形成鲜明对比。一觉醒来,笙歌、灯火、佳人全都子虚乌有。眼前是炉香袅袅,处境孤凄,脑海中梦境历历,回味无穷。现实与梦境,如今与往昔,孤凄与欢乐,对照分明。梦中京城,如今天涯;梦中佳节,笙歌灯火,激动人心,如今暮春,只有琐碎平凡的减衣换季;梦中的五更,他与佳人相伴,踏月赏灯而归,眼前的拂晓,只有对往昔的思念,更品味出此刻的孤寂。“凤凰城阙”远在天边,当年的生活亦不再来。“知何处”表达了一种怅惘之情。词人把目光望向窗外,梦中的灯月,心中的京城都看不到;稀疏的晨星中,一只孤雁鸣叫着飞过。这许是眼前景的实写,却更具象征和比喻。远离京城,有志难展的词人不正像那只失群的孤雁吗?读者自然会冲破这一凄清画面的本身,而体味出词人抚今追昔、郁闷失意的心绪。
全词构思完整,一气呵成。上下片的环境、氛围、情绪截然不同。一梦一真,一虚一实,一乐一哀,对照鲜明,又侧重后者,强调词人今日的失意。
做梦乃生活中平常现象,词人却能因之为词,创作出成功的佳构,抒发自己的哀乐,并感染后来的读者,实在令人赞叹。(郑延君)
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贺铸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闻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兄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北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秋,贺铸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一带)任管界巡检(负责地方上训治甲兵,巡逻州邑,捕捉盗贼等的武官)。虽然位卑人微,却始终关心国事。眼看宋王朝政治日益混乱,新党变法的许多成果毁于一旦;对外又恢复了岁纳银绢、委屈求和的旧局面,以致西夏骚扰日重。面对这种情况,词人义愤填膺,又无力上达,于是挥笔填词,写下了这首感情充沛、题材重大、在北宋词中不多见的、闪耀着爱国主义思想光辉的豪放名作。
上片回忆青少年时期在京城的任侠生活。“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是对这段生活的总括。以下分两层来写:“肝胆洞,……矜豪纵”是一层,着重写少年武士们性格的“侠”。他们意气相投,肝胆相照,三言两语,即成生死之交;他们正义在胸,在邪恶面前,敢于裂眦耸发,无所畏惧;他们重义轻财,一诺千金;他们推崇勇敢,以豪侠纵气为尚。这些都从道德品质、作人准则上刻划了一班少年武士的精神面貌。由于选取了典型细节:“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等,写得有声有色,并不空泛。“轻盖拥,……狡穴空”是又一层,侧重描写少年武士们日常行为上的“雄”。他们驾轻车,骑骏马,呼朋唤友,活跃在京城内外。斗(dǒu)城:汉代长安按南斗,北斗形状建造,故名;此指北宋东京。他们随时豪饮于酒肆,且酒量极大,如长虹吸海。“春色”此处指酒。有时,他们又携带弓箭,“呼鹰嗾犬”,到郊外射猎,各种野兽的巢穴顿时搜捕一空。武艺高强,更衬托出他们的雄壮豪健。这两层互相映衬,写品行的“侠”寓含着行为的“雄”,而写行为的“雄”时又体现了性情的“侠”,非自身经历难写得如此真切传神。笔法上极尽铺叙,如数家珍,接着仅用“乐匆匆”三字即轻轻收束上片,贺铸不愧大手笔。
下片开头“似黄粱梦”过渡自然。既承接了上片对过去的回忆,又把思绪从过去拉回到今天的现实中来。过去的生活虽快乐,然过于匆匆,如梦一样短暂。离开京城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已是中年,自己的境况又如何呢?长期担任相当汉代冗从的低微官职,为了生存,孤舟飘泊,只有明月相伴。岁月倥偬,却像落入囚笼的雄鹰。一筹莫展。每天只能做些案头打杂的粗活,其保家卫国的壮志,建立奇功的才能完全被埋没了。而且像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下层武官并非词人一个,“鹖弁如云众”。这就找出了造成这种现象的社会原因,指责了浪费人才、重文轻武的北宋当权者。“笳鼓动,渔阳弄”,点明宋朝正面临边关危机。“思悲翁”,一语双关;既是汉代有关战事的乐曲名,又是词人自称。四十岁不到,他却感到自己老了,一个“思”字,写尽了对自己被迫半生虚度、寸功未立的感慨。当年交结豪杰、志薄云天的少年武士,如今锐气已销磨许多,然而也成熟许多。其内心深处仍蕴藏着报国壮志,连身上的佩剑也在西风中发出怒吼!然而,在一派主和的政治环境中,他“请长缨,系取天骄种”的心愿只能落空。不是“不请”,而是“不能请”,或“请而不用”!于是词人只有满怀悲愤,恨恨地登山临水,将忧思寄于琴弦,把壮志托付给远去的鸿
雁。词人的万千感慨都寄托在这有声的琴韵和无声的目光之中了,其哀、其愤何其幽深!因为这是一个忧国忧民、报国无门的志士的无奈与悲愤,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关于这首词创作的时间,一向认为是贺铸七十四岁所作;钟振振先生则认为是贺铸作于三十七岁,持论有据。笔者采取了钟先生的说法,特此说明。(郑延君)
凌歊·控沧江
贺铸
控沧江,排青嶂,燕台凉。驻彩仗、乐未渠央。岩花蹬蔓,妒千门、珠翠倚新妆。舞闲歌悄,恨风流、不管余香。繁华梦,惊俄顷,佳丽地,指苍茫。寄一笑、何与兴亡!量船载酒,赖使君、相对两胡床。缓调清管,更为侬、三弄斜阳。
这是一首咏史怀古之作。凌歊,台名。《广舆记》云:“凌歊台在太平府黄山之巅,刘宋建离宫于此。”歊,热气也。凌歊,谓台高可以涤除暑气。贺铸约于徽宗崇宁四年(1105)至大观二年(1108)通判太平州,这首词大约作于这段时间之内。
开首三句,写登凌歊台所见之景。“控沧江,排青嶂”写山水之势。青山高耸,壁立临江,似控制锁压着江水;而江水奔腾冲突,似剖开青山,一泻千里。这里一个“控”字,一个“排”字,相辅相成,将山水那不可一世的气魄,一并表现出来。燕台在此指凌歊台,由此转入写史。
公元463年,南朝宋孝武帝刘骏南游,曾登凌歊台,并建避暑离宫。接下去几句正是写当时的盛况。唐许浑《凌歊台》诗云:“宋相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驻彩仗、乐未渠央”所说的正与许浑诗略同。渠,通“遽”。未央,未尽,未止。“岩花蹬蔓,妒千门、珠翠依新妆。”“千门、珠翠依新妆”指随行的嫔妃宫女,她们个个衣着华丽,美艳动人,以至惹动了山花的满腹“妒”意。一个“妒”字,使山花也有了灵性。彩仗遍野,美女如云,轻歌曼舞,登高消夏,真的是“乐未渠央”。作者极写了当年凌歊台游冶的壮观,极写了宋孝武帝的奢侈豪华。可好景不长,接下去便是“舞闲歌悄,恨风流,不管余香。”当年的歌舞喧嚣,已经荡然无存;一代风流,也已一去不复返,只有山花藤蔓依然飘着余香。
下片承上片而抒怀。开首四句是说,繁华如梦,转眼就成为过去;秀丽江山,依然面对一派烟水苍茫。这里的一个“惊”字,一个“指”字,上片结处的一个“恨”字,一并透露着作者面对历史兴衰、世事沧桑时的无限感慨。接下去的“寄一笑,何与兴亡!”正是这种感慨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一句是全词之眼,以反说之语点醒了全篇。这一笑并非轻松的无所谓的笑,这是自解自嘲、自我调侃。表面上好像说不关兴亡,实际上让人感到的正是作者心中那壮志未酬的深沉的痛苦。他没有忘怀世事,没有忘却兴亡,也没有超然物外。
“量船载酒”几句与“一笑”是一脉相承的。千古兴亡已付之一笑,其它就更不值得挂心了。载酒泛舟,与朋友徜徉于山水之间。岂不快哉!在这里词人化用了一个曲故。据《晋书·桓伊传》载:“伊性谦素,……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王徽之赴召京师,泊舟青溪侧。(伊)素不与徽之相识。伊于岸上过,船中客称伊小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