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现在已经明白了,这是田恬爱人的方式。
有一句话也适用於他:男的朋友会怂恿你翘课和他出去玩,但是男朋友会在你想要翘课时敲你的头,嘱咐你好好听讲,小心这一门挂科。
田恬不会放水,他只会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尽可能的对你好,你的错误,他提出来,还要在旁边附上修改意见,他从不忽视你的缺点,就像也从不轻视你的缺点。
这是田恬爱一个人的方式。
当他认为他爱了时,就会告诉身边所有的人,不管之後要经受什麽样的磨难,他认为他放不下,会大张旗鼓的去找你,然後完全不给你逃避机会的把人往死角里逼。
就是这麽样一个人,他爱了你这麽久。
现在却孤独的躺在病床上。
陈圆圆,你还等什麽呢?
真的要他遗憾终身吗?
雷声不知什麽时候忽然大起来,天空应景的下起雨,身後墙那边的孩子们嗷的一声笑闹著往教学楼里蹿,陈圆圆把稿纸小心的叠好揣进口袋里,又把那个塑胶皮本子牢牢抱在胸前。
是暴雨,突如其来的,街上行人忽然消失了一样,纷纷挤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房檐下面避雨,只有陈圆圆沿著小路走在雨里。
幸好下雨了,这样就没人看到他脸上的泪,他在雨里无声的哭著。
为什麽现在才明白,为什麽现在才来找我,为什麽……一错就是十二年。
32
夏季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乌云散去,太阳很快瞅准时机露出半张脸,街上的人也纷纷冒出头来,行色匆匆的继续行色匆匆。
陈圆圆朝某个方向大步走著,同学录被他护在怀里一点水都没淋上,只有潮湿的Polo衫和发梢上顺著脖子滴下的水迹见证著刚刚那场雷霆大雨,但阳光如此和煦,也许很快就干了吧,但潜藏在眼角的泪痕却是连阳光也蒸融不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走上这条路,但田恬留在同学录上的地址却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那种急促的想要去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的念头令他一刻也等不了。
虽然知道找去也没用,而且,那是十二年前的地址,兴许早就变动了也不一定,但是他就是想去看看,沿著他俩曾经走过的路。
初一还没搬家的时候他们顺路,那时关系也好得跟现在的天空似的,明媚又清爽,他们几乎每天一起放学,就在这条道上,田恬推著车,陈圆圆的书包扔在他的车筐里,在小卖部买了雪糕什麽的就边走边吃,如果是巧克力豆那种昂贵的小吃就只买一份,陈圆圆拿著,然後一粒一粒喂进旁边车夫的嘴里,当然,那样速度会更慢,但也不知聊了什麽,再慢的路也不嫌长,嘻嘻哈哈的陈圆圆就到了家。
记得田恬说过他家离自己家只有两站地,骑车的话十五分锺就到了。
田恬说的小区名称陈圆圆一直没记住,只记得那是片好区,盛夏的夜晚和母亲纳凉遛弯时曾经过那条路,远远的就能看见一片白色高层建筑物,在普通人家都住五层封顶的小砖楼时,那片住宅无疑於高塔般引人注目。
那时陈圆圆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他家也能住进有电梯的房子。
他不知道田恬家是不是就在那片有电梯的房子里,但是他一直认为田恬家的条件一定很不错,能因为工作调动调到这个城市来,还给办了户口,能差得了吗?
记得夏天最热的那两个月学校不强制要求学生统一穿校服,只穿白色短袖就符合规格,别的男生都是随便抓件棉布T恤来穿,只有田恬很讲究的穿白衬衣,虽然也是半袖,但多个领子总归要热一些,但是人家的後脖领子愣是不见汗印,老平平整整的,後来陈圆圆仔细观察过,原来他每天都换衣服的,细看还能发现,虽然是样式平平的白色半袖,但面料却出奇的细滑,就连那份白都和别人不一样,扎在男生堆里分外醒目。
沈浸在往事里,路就变得更短了,当陈圆圆还在感叹当年的土路如今也铺上了柏油时,人已经站在小区大门外,就是记在同学录上的那个地址。
肯定早就搬走了,肯定的……
虽然这样念叨著,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和脚步,直直的矗在围墙外望著里面的楼群。
──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啊。
“您好,请问您找人啊?”
“啊?”
一个穿著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朝他走来,脸上挂著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是温温的:“您是找人吗?”
陈圆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心里想:我找谁你又不知道。
青年又进一步笑了:“我是这看门的,您是不是不知道那人住哪栋啊?我可以帮您查查。”说著他指指大门里露出一角的治安岗亭。
陈圆圆看著对方随动作而晃动的银色袖标,心里有些烦躁,他只想在这站一会,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人打扰,现在被这个小保安扯著说个不停真是不值,有这功夫还不如再去医院求求那个小护士,告诉他自己是田恬的准亲属,让她放自己进去看看病人。
这麽想著他就扭头想走,小保安却不依不饶的笑著说:“哎,您先别走啊,我看您肯定是来找人的,您跟我说说,我真能给您查!”说著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看您这还是冒著雨来的,刚才那雨多大啊,您肯定有急事吧。”
小保安话语间透著体贴,神态也不招人讨厌,面对这样的人,陈圆圆也不忍拒绝。
见他面容有所松动,青年向他勾勾指头:“来,这边!”说著就朝大门旁的岗楼走去。
陈圆圆不由自主的跟著他朝那移动。
保安踱到岗楼旁边,也不进门,直接气定神闲的从窗口够出一个厚厚的册子,“所有住户都记在这里,说吧,你找的人姓什麽?”
“田。”陈圆圆说。
“姓田啊……”小保安勾著嘴角,翻开册子,“我跟你说,姓田最好办了,咱们这就住了两户姓田的……”
陈圆圆看他得意的样子不忍心打击他,其实他要找的那户姓田的也许早就搬走了。
“您甭麻烦了,我找的那人……是十年前住在这里的。”
“不麻烦不麻烦,”青年抬起头:“你知不知道这是什麽小区啊?”
陈圆圆摇头。
“这是第三医院的家属区啊!”看著对方吃惊的样子,青年又是温温一笑:“就晓得你不知道,所以说啊,只要没有调职,谁会搬家啊!你要找的人没准还住这!”说著得意的摇摇手上的册子,好像那是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我都看啦,就两户人家姓田,一户是咱们三院後勤部的田师傅,还一户呢,不得了哦,是咱们三院的田副院长,你找的……是哪户哇?”
“你说这是……第三医院的职工家属区?”
“是啊。”
“哪个第三医院?”
“还有哪个第三医院?!”青年眨眨眼睛:“你外地来的吧?咱们市最大的第三医院啊!”
陈圆圆的脑子有点懵。
他当然知道是哪个第三医院,就是那个资格最老,口碑最好,设备最牛的第三医院嘛,也是田恬正在住的那个第三医院。
但是……这是第三医院家属区?
这麽说……
他惶惶然翻开同学录,找到田恬留下痕迹的那页,“向阳路,梧桐街,56号,邮编100XXX……”
小保安接口道:“对对,是这,您找对了。”说著又翻翻手上的册子,埋头道:“如果说您要找的人是十年前就搬进来的,那就是田副院长家咯!”
顾不上看陈圆圆怔忪的神色,继续说道:“要说田副院长家啊,那可牛了!田夫人也在医院工作,去年刚升到脑内科当主任了~一家子都为医疗事业做贡献啊,神圣啊~”
“那……他们是不是家庭不睦?”
“啊?”
“啊不不,我的意思是,听说他们有个儿子,好像不怎麽来往……”
“哪的话呢!”青年也是个好八卦的角色,见陈圆圆有兴趣,也开了话闸:“他们儿子也是个人才啊,好像是搞食品工程的,听不懂吧?嘿,我也不懂……不过不睦是从何说起呢,我上个月还见他来呢。”
空中的云聚了又散,太阳终於露出完整的脸,陈圆圆发梢上的雨水几乎是一刹那间蒸发干净,不远处的白色楼群看起来是那麽耀眼。
小保安还在絮絮不停的说著:“他们家啊,真是满门精英,嘿,都赶上杨家将了吧,啊呸呸!不过话说回来,就那个院长弟弟不太争气,恩……也不是不争气啦,反正吧,看著就有点吊儿郎当的……”
“哎,话再说回来,您要找的是他们家谁啊?”
“没事了,我就是来看一眼的。”陈圆圆微微笑道,又拍了拍小保安的肩:“您工作做得不错,挺全面的,谢谢啊。”
说著头也不回的走了。
罹患重症的儿子,寻找初恋的帖子,脑内科主任的母亲,无人探望的病房,凶巴巴的小护士,唯一亲近的小叔叔……
这里面,到底哪几条是真的,陈圆圆大概明白了。
这个混球。
第三医院某间接待室里。
长条转角沙发上坐著一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坐姿很是不雅,翘著高高的二郎腿,皮鞋的尖端还不住在面前的茶几上轻轻踢个不停。
“田恬,你要镇静。”他对室内另一个男人说。
“你叫我怎麽镇静?”终於停下踱步的动作,田恬双手抱在胸前,气哼哼的靠在会议桌前。
“哎呀……半路杀出个男朋友,这个我也没想到嘛。”三十多岁的男人抓抓头发,试探的问:“他还没给打电话?”
“没有。”答完,又确定似的从白色病号服的裤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看了一眼,之後有些不安的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起来。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什麽欲擒故纵……”他边擦眼镜边埋怨的抬眼了沙发上的男人一眼:“您那天在网上到底又和他说了什麽?”
男人双手放松的撑在脑後,半眯著眼沈思著说:“没说什麽啊,当然是帮你说话了。”说著又看了自己的侄儿一眼:“再等等,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信心我当然有,”田恬把擦得!亮的眼睛戴回去:“那家夥心软,现在那个男人又追来了……”
小叔叔叹了口气,忽然眼睛一亮,顺便理了理头发:“要不我去破坏一下他们的感情?”
田恬惊恐的瞪了他一眼:“小叔叔,您也太……”
“啊哈哈,开玩笑嘛~”
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田恬一拿起手机眼睛就亮了,示意沙发上的男人噤声,小叔叔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瞧,我说什麽来著!
田恬压住情绪,接了电话半死不活的说:“喂……”
“你在哪?”
田恬想了想,说:“特别监护室。”
“哦。”
对方的语气很冷漠啊,田恬疑惑的扶了扶眼镜,正要进一步渲染悲凉情绪,陈圆圆又说道:“今天上午我回了趟咱们中学。”
“哦?”
“见到了小马老师,我们聊了很久。”
“恩。”
“学校和原来不太一样了,漂亮了很多。”
“是。”
“我还拿回了同学录。”
“恩。”
“然後我就按照你留在同学录上的地址去了你家。”
“是吗……啊??”田恬的心提到嗓子口,他气也不敢喘,抽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锺,这个时间应该谁也碰不上吧?他应该还不知道吧?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会,只听陈圆圆有条不紊的说道:“田恬,你演的好戏。”
然後电话就挂上了。
田恬呆楞的握著手机,目光缓缓的移到对面沙发上坐著的男人身上。
小叔叔还等著听好消息,眼睛睁得晶亮,用口型问他:搞定了?
“你出的好主意!!”田恬把手机重重掷在桌上,转身就往外跑。
“哎哎!到底怎麽了嘛!”小叔叔跳起来,一把拽住田恬的袖子。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还有,肯定是你那个死保安多嘴!!”田恬也顾不上装娇弱了,扯回自己的胳膊就要往外跑。
“什麽?什麽叫我那个死保安啊~”小叔叔一怔,马上又大喊道:“啊你先换了病服再去啊!”
33…35
33
田恬一跑出去就傻了眼,他要去哪里找陈圆圆?也不知道他刚才是在哪打的电话,不过这会肯定应该不会还在自己家小区门口了吧。
再一摸兜,手机还没拿!
田恬急得脑顶直冒烟,只能再撒丫子再往住院大楼跑。
楼下扶著病人做复建运动的家属直夸:“大医院就是好,瞧这小夥子恢复的。”
陈圆圆不想见他,电话拨过去没人接,过一会就被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
田恬这回真有点六神无主了,一直计划得好好的,先用苦肉计把人骗回来,再用温情戏把人哄回来,就算中途插进一个半洋鬼子也应该不是他的对手,明明……明明都快成功了的,只要再假装上次手术台,就大功告成了。
他可没有浪费宝贵的医疗资源,那些昂贵呼吸机,可连电源都没插,就是这样,还是他向老妈苦苦磨了大半年的成果呢。
除了身患重病这一条,他发誓,他可再没有别的作伪了,他确实是高一就向周围人出了柜,那些年也确实过得挺不容易,要不是学习出奇的好,估计学校早就劝他转学了,还有他的父母,也确实对他很不理解,尤其上大学後,几乎断了他的生活费,但还是被他一点点软磨硬泡的给瓦解了,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同性恋并不是十恶不赦的,至少像他──这麽多年,连个要好的同性朋友都少,更别提那些被社会夸大的宣扬了,什麽滥 交,一夜 情,堕落,都和他无关。
当然,这期间小叔叔也功不可没,没少帮他说话。
但是这回的馊招却也是小叔叔出的,说什麽这样比较浪漫,你那同学但凡心里还有你,这麽一弄,肯定没跑!
没想到千里迢迢的竟真把人给召唤回来了。
陈圆圆走进病房的一刹那,他觉得天都亮了,整间屋都弥漫著白色的圣光,要不是一直在被子里掐著手指头提醒自己:你现在是病人,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