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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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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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芳心里盛满了无比复杂的滋味,在派出所门前看到丈夫,她上前拉着他,像看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孩子一样。
  “才一个星期,怎么就瘦了?”
  看到妻子,陈祖川有些不知所措。
  过往的行人见到这一幕,都纷纷停下来。陈祖川说:“我们回去,我把脸都丢光了。”
  秀楠没有看到理想中父亲的模样,理想中的父亲应该是风光满面,最起码要一手拿着糖,另一手拿着一包钱,可惜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一个男人从院子里走来,在清晨的光线里,男人面容憔悴、失魂落魄——而那个男人竟是父亲,是那个面带笑容骑着车带他四处逛的父亲。
  秀旗和秀米见到父亲,都高兴地叫起来。秀米说:“爹,你终于回来了,我给你捶背。”回到家,陈祖川才感觉到了温馨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像极了儿时闻到的奶香。他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一把抱过秀楠,“啪”的一口亲了下去,又伸出手捏了女儿的脸蛋。
  看到这幅情景,沈桂芳开心地笑了起来。
  恩怨是被人刻意阻断的一截河流。
  但河流的生命不会因此枯竭,它们绕过了堵在前面的沙石土壤,继续一往无前。
  莲姨得知陈祖川无罪释放之后,恨得咬牙切齿。
  丈夫下葬之后的那几天,她依然哭个不停。内心的愤怒已经远远大过了悲伤,她一遍一遍咒骂王治平的良心被狗吃了。
  愤怒无从申诉,只能将心里怨恨骂出来。
  守灵的那三天,除了几个朋友过来吊唁之外,家里冷清得让她害怕。
  棺木静静地躺在内房里。黑色的棺木隔绝了生死之间的交界,夜里,她不敢闭上眼睛。她望着黑暗中的棺木,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丈夫就睡在旁边,却永远不会醒来了……
  4
  那天刚好是九九重阳节,六年之后的重阳节,中央传来毛主席溘然长逝的噩耗,举国陷入一片悲恸之中。莲姨记得小时候就经常跟着大人哼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太空运行,播的就是这首《东方红》,那时候莲姨就想,一个人能被这么唱着真是莫大的福气。
  毛主席逝世那天天气骤变,乌云像一床厚重的棉被,覆盖了溪桥镇的天空,瓢泼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大雨下个不停,人们都在哀叹:
  “谁都能死,毛主席怎么能死呢?毛主席死了我们可怎么办?”
  悲戚涌上心头。
  溪桥镇的广播不间断地重播这条震惊世界的消息。
  一个悲恸的哭腔从广播里传出来:“9月9日凌晨时分,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因病医治无效,不幸逝世……”

薄暮 第二章(7)
莲姨在北山的公社门口参加了隆重的追悼会。那时候刚下过大雨,公社门口的空地都是烂泥。她听见四周的人各种各样的哭腔,心里戚戚然,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她的眼泪早在丈夫死的时候流光了。
  对比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再想到丈夫死时的冷冷清清,连一个亲戚都没有。这些跟毛主席无亲无故的人为什么都涌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莲姨的心头一紧,心头一紧莲姨的眼眶就红了,可是她流不出眼泪。旁边的人看到莲姨没有哭,赶忙拉了她的袖子说:“快哭啊,哭啊!”可是莲姨真的哭不出来,她看到摆放在台上的白底黑字的花圈。上面醒目的“奠”字让她感到不适。
  她抬头看看四周的人群,别人的眼泪充斥着她的视线。
  在一片痛哭声中,莲姨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她闭上眼睛,低下头,接着是长时间的默哀。在那样悲伤的环境里,一个人的萧瑟和冷寂,被更大的萧瑟和冷寂覆盖。
  莲姨沉入长久的沉默,空气凝固了,连心也变得僵硬,如同死水。
  莲姨念念不忘她的男人,没有谁的死能比他更加刻骨铭心。
  夜里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想着丈夫死时青绿的脸。前些日子还触手可及,可隔了短短的十几天,他就消失了,像一块石头沉入湖底,发出沉闷的响声。
  丈夫死后,她不敢熄灯睡觉。她念念不忘那些甜蜜和激情。回忆是伤感的,一次次撞击她的心。以往睡觉之前是要熄灭煤油灯的,黑暗中,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她感觉得到,她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力量穿透身体,简直要令人窒息。
  现在她不敢熄灯了,一熄灯就会想到他,一想到他就会伤心,莲姨多么害怕,害怕这种孤苦无依的伤心。它们变成潜伏在黑暗中的阴影,伺机要把她吞噬。
  和陈祖川一家人之间的隔膜已经显而易见了。
  两家人同在一个院子里,平素好得就像是结在同一根藤上的两只瓜,而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同一瓜藤的瓜也彻底分裂了。
  让莲姨无法忍受的,是夜里从沈桂芳的阁楼里传来的声音。在黑夜里,莲姨看见煤油灯的影子印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对面阁楼的声音伴着灯影一闪一闪。
  平日夜里,桂芳家除了孩子哭哭闹闹之外,听不见一点声音。可是最近,莲姨觉得,那声音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
  隐隐约约,好像是呻吟声,但是仔细一听,却又消失不见。莲姨被搅得心烦意乱,索性走到窗前,撩开窗帘。除了黑暗中房子的轮廓外她什么也看不到。寂静中只有夏虫啁啾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么了?难道是耳朵出了毛病?
  莲姨用小指去掏自己的耳朵,借着煤油灯的光,她看到粘在指甲末端的黏稠的耳屎。她习惯性地把拇指指甲嵌进小指的指甲里,轻轻一弹,耳屎就出来了。可它们没有被弹到地上,依然顽强地附在拇指指甲上。这让她感到厌烦,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张草纸,用力地擦掉了。

薄暮 第二章(8)
她用同样的方法清除了另一只耳洞里的污垢。
  这下子,她听清楚了,没错,是那样的声音。
  “不要脸。”莲姨对着漆黑的夜色骂道。
  她将窗户关上了,窗户一关上就听不到声音了。
  “恶心。”莲姨觉得沈桂芳是在报复她。她望着摇曳不定的灯火,望着望着就又想起丈夫来。
  “死鬼,你要是在就好了。”这样想着,莲姨突然就看到丈夫的脸,那张瘦削却又坚毅的脸从煤油灯的玻璃罩上冒出来,他还是死前那副模样,脸色铁青,嘴巴微微张开着。
  这样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她挥手想要赶跑丈夫的脸,一不小心却将煤油灯撞倒了,煤油流了一地。
  火势一下子蔓延开来。火顺着木质的楼板一直蔓延到老式雕花大床上。梳妆台边上的衣柜也着火了。楼梯口离莲姨站的地方不到十步远,她本来可以夺路而逃的,可她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熊熊的火光映照着她,她想迈开步子,却迟迟站着不动。
  救命声划开了夏夜的静谧,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吵醒了熟睡中的邻居。
  陈祖川听到叫声,腾地坐起来,他推了推枕边的妻子:“喂,醒醒,好像有人喊救命。”
  桂芳没有理睬,她发出一阵迷迷糊糊的声音:“你做梦吧,睡觉……”
  可是,声音越来越尖锐。他大喊一声“不好!”,便穿了衣服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陈祖川赶到莲姨家楼下,看到大火,他吓得脸色发白。
  红色的火焰从窗口吐出舌头。火映红了陈祖川的脸,他顾不上什么,一蒙头冲回家里,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床棉被。棉被好久没有洗过了,散发出难闻的潮湿的霉味。
  沈桂芳下楼。陈祖川对着她喊道:“快去井里打水。”沈桂芳看到黑暗中明亮的火光,再看到丈夫惊慌的脸,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陈祖川喊了一句:“快啊!”
  沈桂芳这才哆哆嗦嗦地跑到井边,打了一桶水。
  陈祖川将一床棉被浸湿,然后把棉被盖在身上。他包得像棉球一样冲进了莲姨的家。
  街坊邻里都赶过来救火了。
  脸盆、木桶、铁桶等可以装水的容器都倾巢出动,溪桥镇人在这时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精明,他们知道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最多的人力扑灭大火,扑火的人熙熙攘攘。一个身材粗短的中年男子抢在了最前头。这个男人就是来升。北山距离溪桥镇这么远,来升三更半夜到这里做什么?
  来升向人们坦露了事情的内幕,他说他是被老婆赶出来的。
  但现在大家没空理会来升。火光映照着大半个夜空,干枯的横梁和屋外的树枝被火烧得啪啪作响。人们像焦灼的蚂蚁一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从水塘打来的水一桶桶被泼向屋子里,但火势仍旧不见小。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人跳楼了!”
  声音粗犷而急促。人们抬起头来。
  陈祖川已经从破开的窗口一跃而下。

薄暮 第二章(9)
秀米站在楼下吓得捂住了眼睛。在一片哗然中,陈祖川背着莲姨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靠着墙壁的干草堆上,沈桂芳和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早已经不知所措了。
  只听见扑通一声,飞起来的干草屑掉落到秀米的头发上、身上。
  5
  人们发现莲姨和来升的事情是在两个月后的秋天。
  立秋刚过,气温却居高不下。来升牵着他的宝贝公猪来到了溪桥镇。
  细心的行路人发现,来升这次没有穿着平日里那条大裤衩,他换上了一条黑色的西裤,身材被西裤一衬托显得更加粗短了。惊喜的人们还发现,他脚上穿的不是草鞋,而是一双半新的布鞋。
  路过大榕树下,来升碰上了陈祖川,陈祖川肩头扛着一把网兜。看到穿着黑色西裤脚蹬布鞋的来升,陈祖川停下来问道:“嘿,打扮得这么隆重,去配种?”说完就笑了起来。
  来升知道这笑里不怀好意,他骂骂咧咧:“你才去配种呢。”
  “我怎么会配种呢,我不像你,有猪哥可以配种。”
  其实溪桥镇的人大部分瞧不起来升。他们觉得男人的气力是用来干活的,而非牵着一头猪四处晃荡。
  来升没理会陈祖川,他懒得和陈祖川说话。
  “不就救了个人么?多大点屁事,用不着这么跟我说话。”来升暗暗将陈祖川骂了一遍。随即又牵着猪朝前走了,他梳得油亮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微的白光。
  他的心情好极了,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
  其实来升完全可以空手而来,用不着拉着一头猪作掩护。
  猪哥背着老婆来到莲姨家里,他说:“让我照顾你吧。”
  莲姨双手交叉地靠在花岗岩门柱上,脸上带着鄙夷的神色。她说:“不用你操心。”
  来升赶忙转移话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来给你配种的。”
  莲姨一听气得脸都黑了:“呸呸呸,谁让你配种!”
  来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脸说:“我该死,我说错了,是来给你家的母猪配种的。”
  “去去去,我们家母猪不用配种。”
  “这……我知道你看我讨厌。”猪哥拍了拍牵在手里的公猪,它正拿嘴巴往地上拱。
  “怎么说我也是一番好意,我看你一个人也挺难的。”来升摆出一副慈善面孔,“我帮你干活吧,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一句话让来升喉咙塞住了,他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尴尬。自知如此下去无异于自讨没趣,便拉了公猪转身离开。
  “慢着。”莲姨说,“你给我回来。”
  听到莲姨这么说,来升喜出望外,刚踏出的脚步又折了回来。
  他一脸堆笑地说:“你肯留我干活了?”
  莲姨把斜靠着门柱的身子正了正,点了点头。
  莲姨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男人死了,留下她一人守着这个家。
  莲姨的父母死得早,剩下她和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原以为嫁了捕蛇人能过好日子,可谁又料到竟然会落到这种地步呢?
  她曾想过要投奔哥哥,但那个畜生怎么值得投靠呢?他连自家人也养不活。她不想跨入哥哥的家门。
  难道找个人嫁了?但一时半会儿又动不了这念头。
  在我们乡下,守寡不到三年是不能改嫁的。眼下她没有生活收入。丈夫死后留下的一点积蓄,操办丧事也花得差不多了。让她揪心而又庆幸的是,她没有孩子。揪心是她没有为男人延续香火;庆幸的是若有孩子,这日子就更苦了。别说她,恐怕连孩子也要饿死。
  陈祖川深知莲姨的处境不容乐观,就偷偷让秀米把家里的米送给她。
  秀米很听话,虽然莲姨曾经做过对不起自己家的事,但怎么说都是多年的邻居,莲姨平时待她还是不错的,莲姨以前常常给秀米梳辫子,秀米喜欢她梳的两条漂亮的麻花辫子。
  现在莲姨落难,秀米也顾不上前仇旧恨了,唯恐让母亲桂芳知道了会骂她,所以每次送米过去给莲姨,她都是小心翼翼的。
  火灾之后,莲姨家的墙壁被熏成了黑褐色。幸好房梁没有被火烧着,否则整个房子都要塌下来了。邻居们帮忙收拾了屋子,虽然还能看到大火肆虐过后的痕迹,但起码还能住人。火灾过后,莲姨家建了一个猪舍。莲姨原本是厌恶养猪的,以前经过陈祖川家猪舍,她都会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臭死了,臭死了。”
  今时不同往日,为了生活,再怎么厌恶也要忍住。
  筑猪舍那天,来升扛着一把铁锹,提着一袋水泥走在溪桥镇的大路上。
  有人问他:“喂,猪哥,你不配种了?”
  “你才配种呢!”
  来升来到莲姨家里。莲姨当时正坐在门口洗土豆,看见来升来了,便放下手头的活。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问他:“什么时候能砌好?”来升把东西放下,环绕一下地形,然后说:“一天吧。”
  他一边用锄头搅拌加了水的石灰一边说:“这猪窝啊,就像人的家,要住得舒服,猪才长得壮。你看我们北山,猪长得比人还壮。”
  莲姨当初只是敷衍地应付着这个不速之客。
  但是她又怎么想得到,自己两个月后就成了他的老婆呢?
   。。

薄暮 第三章(1)
1
  这一年的秋天,莲姨踏出了另嫁他家的步伐。要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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