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玛回到柜台边。
“她不相信我!”他想……但是走进了隔壁房间,在那里遇见了来诺拉太太。
她的头痛已经好转,而情绪却是郁郁不乐的。她殷勤地向他微笑,同时却告诉他,说他今天和她在一起会感到乏味,因为她不能陪他。他靠近她坐下,发现她的眼皮发红,肿了起来。
“您怎么啦,来诺拉太太?您哭过了吗?”
“嘘……”她悄悄说,转过头去指指女儿现在在的那个房间。“别大声说这个……”
“那您究竟为什么哭呢?”
“唉,萨宁先生,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吗?”
“不,没有!……我突然感到寂寞得很。我想起了乔万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后来又想到这一切竟会如此迅速地消逝。我老了,我的朋友,而且对此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妥协。看起来我这个人依然如故,可是转瞬之间老了……老了!”来诺拉太太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我发觉您看着我感到奇怪……可是您也会老起来的,我的朋友,而且您将会明白这是何等痛苦的事!”
萨宁开始安慰她,告诉她已经在自己孩子身上再现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想和她说笑话,说她喜欢别人对她说好话……然而她却求他“别说下去了”。于是他第一次确信,像这种意识到自己老之将至的伤感,任你用什么办法也是无可慰藉与排遣的;只好由它自行缓解。他提议她一起打牌——这个办法想得太好了,她立刻表示同意,而且好像高兴了一点。
午饭前后萨宁一直和她打牌。潘塔列昂也参加一份。他的头发垂挂到额角上,从来没有这么低,他的下巴缩到领带里,也从来没有这么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在专心致志地保持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人一看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人究竟有什么谨守不露的秘密呢?
然而——秘密!秘密!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整整这一天,他百般努力,来表示对萨宁的最高敬意;在餐桌上,他把女士们撇在一边,庄严而果决地把菜先端给萨宁;打牌的时候让他得分,不使他吃亏;发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论,说什么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嗨,你这个老戏子啊!”萨宁心里自忖。
然而他感到奇怪与其说是因为路塞里太太的情绪突变,倒不如说是因为她女儿对他的态度。她不像在有意回避他,相反,始终和他保持不远的距离坐着,仔细听他说话,看着他;但是她决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而且只要他对她一开口,她就悄悄地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开一会儿。过后又走回来,重新在某个角落里坐下来——声色不动地坐着,若有所思和困惑莫解地……样子比任何时候都纳闷。来诺拉太太也发现了她的非常举止,问了她两次:“怎么啦?”
“没什么,”杰玛回答,“你晓得我常这样的。”
“那倒是。”母亲赞同她说。
这冗长的一天就此过去,既不热烈也不冷清——既不快乐又不乏味。假如杰玛的表现是另一番样子——那么萨宁……谁能知道呢?或许他会情不自禁地自我表现一番,或者在面临可能的、也许是永久的别离之时,他会完全沉溺于离情别绪之中……但是他连同杰玛说一次话的机会也没有,所以只好在晚茶前的一刻钟在钢琴上弹了几支凄婉的曲子。
爱你儿回来得很迟。为避免被问及克留别尔先生,他一转眼就溜之夭夭了。该是萨宁告辞的时候了。他起身向杰玛告辞。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分别。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正面看她一眼——然而她转过脸去,挣脱了自己的手指。
……
二十
他走下台阶时,已经是繁星满天。这些星星真是数不胜数——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白的!它们分秒不停地闪烁着,密密麻麻,争相变幻自己的五光十色。天空没有月亮。然而在这半暗不明、无形无影的昏黄之中,虽无月光,每一样东西却依然历历可见。萨宁无意马上回住地……他一直走到街尽头;他觉察到自己有一种需求,要在洁净的空气里往复徘徊。他于是又折回来——可是还没有走到路塞里糖果店所在的那间房子前面,那里一扇临街的窗子忽然砰地一下打开了——在黑洞洞的方窗框里(房间里没有点灯)显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于是他听见有人呼唤他:
“德米特里先生!”①
① 原文为法文。
他立即向窗户扑过去……是杰玛!
“德米特里先生!”她用谨慎的声音说,“今天整整一天,我一直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是拿不定主意;想不到现在会重新见到您,所以我想这大概是命里有数……”
杰玛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未能继续下去: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
突然,在这万簌无声的沉寂之中,从那万里无云的夜空,一阵狂风席卷而来,直吹得大地也仿佛在脚底下动荡起来,嘉微的星光颤动着隐没下去,连空气也被卷成一团。旋风,不是寒冷的,而是温热的几乎是燥热的旋风袭击着树木、房顶、窗户和街道;它一下子吹落了萨宁的帽子,并把杰玛的鬈发吹起来打转转。萨宁的头部齐窗台一样高;他不由得紧紧贴住了窗台——这时杰玛用双手抓住他的两肩,用胸脯护住了他的头部。喧哗声、呼啸声和轰鸣声延续了大约一分来钟……平地而起的旋风宛若巨大的鸟群疾驰而去……一切复归于万籁俱寂。
萨宁微微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头顶上竟是如此美妙、惊慌、激动的一张脸庞,如此巨大、惶恐、华美的一双眼睛——他看见的竟是如此美丽的少女,于是他的心屏息不跳了,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垂到他胸际的鬈发上,——只会说:
“哦,杰玛!”
“刚才是怎么回事?闪电吗?”她问,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把自己裸露的双手从他的肩头收回。
“杰玛!”他又重复说。
她叹了口气,回过头去,向房间里看了一眼,急速地从身后拿出那朵已经枯萎了的玫瑰扔给了萨宁。
“我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得出是昨天他夺回来的那朵玫瑰……
然而窗户已经砰然合上,而在漆黑的玻璃后面已经既看不见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再隐现出来。
萨宁没有戴帽子,回到家里……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
二十一
他直至凌晨方始入睡。这没有什么奇怪!在那阵转瞬而逝的夏季的旋风卷地而来的当儿,他的内心也浮上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不是觉得杰玛是个美貌女子,也不是觉得他喜欢她——这,他早已知道,而是觉得他差点儿……没爱上她。爱情也有如那阵旋风,在同一刹那间向他袭来。然而这里却要举行这场愚蠢的决斗!不祥的预感开始折磨他。我们设想,就算他没有被打死……那么他对这位少女,他人的未婚妻的爱情究竟会引出什么结果呢?我们进一步设想,就算这位“他人”对他并无危险,而且杰玛也会爱他,或者已经爱上他……事情的结局又将如何呢?干吗要问结局呢?这样美丽的女子……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又坐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当即把它涂掉……他想起了杰玛令人倾倒的倩影,在黑洞洞的窗户里,星光之下,整个儿被温热的旋风吹得头发蓬松;想起了她那双如同奥林匹斯女神一样的大理石般的素手,感觉得到它们压在他肩头的实在重量……然后他拿起那朵扔给他的玫瑰——仿佛觉得从那半枯萎的花瓣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与寻常的玫瑰迥然不同、更为细腻的气息……
“难道他会突然死于飞弹之下或者被打成重伤?”
他没有上床,而在沙发上和衣入睡了。
有人摇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看见了潘塔列昂。
“像巴比伦战役前夕的亚历山大·马其顿一样睡着了!”老头大声说。
“几点啦?”萨宁问。
“七点差一刻,到加拿乌有两个钟点路程,不过我们得赶在前头。俄国人比起他的敌人,总是捷足先登的!我雇的可是法兰克福城里上等的马车!”
萨宁开始梳洗。
“手枪呢?”
“手枪那个军官先生会带来的。医生也由他带来。”
潘塔列昂明显地显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像昨天一样;然而待他和萨宁一同坐进马车,当车夫扬鞭一挥而马匹起步迅跑的时候——昔日的歌手和巴图埃龙骑兵的知交,却一下子变了样。他显得局促不安,甚至胆战心惊起来。似乎有某种东西,宛如胡乱堆砌起来的墙壁一样倾塌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可是我们这算干什么呢,我的老天,至高无上的圣母①!”他突然退尖了嗓子叫道,一面抓住自己的头发,“我这个老笨蛋,疯子,frenetico,干什么来着?”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萨宁感到奇怪,笑起来,一面轻轻搂住他的腰,告诉他一句法国谚语:“酒瓶已打开,就得喝下去。”①(用俄语说,相当于一不作二不休。)②
① 原文为法文。
② 俄语原文直译为:既然抓起了马车的轭索,就别说自己没有力气。
“对对,”老头答道,“这份酒咱们俩得分干而尽,不过我毕竟是疯子!我——真是疯子!曾几何时,一切是那么宁静,美好……可是突然间:劈劈劈,啪拉拉打起来了!”
“好像全部①都在奏军乐,”萨宁强装着笑颜说,“不过您没错儿。”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还不够吗?这一切毕竟是放荡不拘的行为。见鬼!见鬼!①”潘塔列昂反复说,抖动着头发,哀声叹气地。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然而马车却隐隐甸甸,不停地滚着,滚着。
晨色是迷人的。法兰克福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看上去是如此洁净安适,屋宇的窗户像锡箔一样泛着粼粼白光;马车一出城门,即从高处尚未全明的蓝天深际传来了云雀清脆的啼啭。忽然,在马路的拐角处,一棵高大的杨树背后,露出一个熟识的人影,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萨宁凝神望去,我的天哪!是爱弥儿!
“难道有什么事让他知道了吗?”萨宁对潘塔列昂说。
“告诉您,我真是疯子,”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是叫喊着大声说。“这个不幸的孩子折腾得我一夜不得安宁,——所以今天早上我只好对他全说了。”
“原来如此,你的‘秘密’①。”萨宁自忖。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马车赶上了爱弥儿;萨宁吩咐车夫停车叫那个“‘不幸’的孩子”走过来。爱弥儿跨着迟疑不决的脚步走来,脸色像昏厥那天一样地苍白。一双脚勉强支撑着他的身子。
“您来这里干什么?”萨宁厉声正色地问他,“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允许我……允许我和你们一起走吧。”爱弥儿用颤抖的嗓音哺哺说,两只手垂着。他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地上下相碰。
“我不会妨碍你们——可是求您允许我去!”
“假如您觉得对我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或敬意,”萨宁说,“那么您马上回家或到克留别尔先生的店里去,而且什么也不要对人说,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爱弥儿沉吟道,——但是他的声音刚出口就戛然而止了,“可是如果您被……”
“爱弥儿!”萨宁打断他的话,用眼色指指马车夫。“冷静一点!爱弥儿,回家去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爱我吧。那么我请求您!”
他把手伸给他。爱弥儿向前跃进一点,哽咽着,把他的手挪到自己的嘴唇边,——于是从路上跳到旁边,穿过田野,转身朝法兰克福跑去。
“也是一颗高尚的心。”潘塔列昂嘟嘟哝哝地说,而萨宁却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老头缩到马车的角落里。他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另外,他又越来越感到惊奇:难道真的是他当了仲裁,是他既雇来了马车,又只身张罗里里外外,一大早六点钟就离开了自己安逸的住房?而且他的腿病又发了,肿得厉害。
萨宁觉得有必要给他鼓鼓气……说来也巧,他想出了该说的话:
“您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尊敬的奇巴图拉先生?到哪里去了——以前的勇气①?”
① 原文为意大利文。
奇巴图拉先生挺直了身子,皱起眉头。
“I1 antico valor?”他粗声粗气地宣告说。“Non e ancopento(它还没有完全消失呢)——il anico valor!!”
他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开始谈自己的经历,谈歌剧,谈伟大的男高音歌手加尔西亚,——他今天来加拿乌,已经是够英勇的了。应当说:世界上最强有力或最软弱的……都莫过于诺言了!
……
二十二
应当在那里举行决斗的小树林距加拿乌四分之一英里。与潘塔列昂的预言一样,萨宁和他先到达这里。他们吩咐马车在林边空地上等待,就一头钻进稠密的林荫之中。他们在此等候了大约一个小时。萨宁在等候时并未感到特别心焦;他沿小道来回散步,谛听鸟儿的鸣啭,凝视一种叫作“扁担”的蜻蜓的飞翔,力图不去思考,就像处于此情此景的大多数俄国人那样。他只有一次动过心:他碰上了一棵摧折的小椴树,看样子无疑是被昨晚的大风吹倒的。它肯定正在死去……树上的枝叶也正在死去。“这是什么?预兆吗?”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然而他立刻打着唿哨跳过这棵树,继续开始在小道上踱步。潘塔列昂呢——他嘴里叽咕个不停,骂德国人,叫苦连天,一会儿摸摸背脊,一会儿按摩膝盖。他甚至激动得打起阿欠来,这使他那小巧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出现一种极为滑稽的表情。萨宁望着他,差点儿没大笑起来。
终于传来了马车辘辘碾过松软的路面的声音。“是他们来了!”潘塔列昂说着警觉起来,并且挺直了身子,刹那之间他神经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