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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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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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的造型朴实无华,虽然布满了青苔,依旧不失为时光孕育的精灵,悄静地喷吐着古远的芬芳。等了一会,若云说: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吧,前头还有呢。说着,领了淄光往山顶上走。在相距十几米的地方,果然又看到了一个站立的石刻文相,可惜这个文相的头部被敲掉了。是谁敲坏的呢?淄光低头沉思,久久不肯移步。若云不知道淄光在想些什么,也不便打扰他。好在不远处,她又发现了相同的一个,这个文相很完整,他的表情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靠近地面的一小部分有一层厚厚的苔鲜。淄光观察得很仔细,从上至下,前前后后,都看过,文相周围的野草好像被人清理过,他想,可能昨天那些人来过这里。过了一会,若云又领着淄光上路了,当他们进入一片松林后,又发现了一个石刻武士,这个武士完好无损,石料的质地坚硬。武士立在一棵虬结盘错的老树旁边,威武之气犹存。淄光自叹自息地说:这些真的就是南宋时代的墓葬品吗?这可是文化遗存啊。若云发现淄光站着的地方有许多又黑又大的蚂蚁在爬行,旁边还有一张蛇蜕,她赶紧拉起淄光的手离开了松树林。

  &;nbsp;&;nbsp;&;nbsp;&;nbsp;云絮像恶作剧的顽童,不断地滚动、变形,聚成了团,漫成了片。工夫不大,乌云遮天,林涛起伏,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天气的变化实在太快,若云急得什么似的,她拉住淄光的手抄近路往回赶。这时候,淄光打了一个喷嚏,若云慌了,后悔今天不该出来。周围只有树,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要是淄光淋了雨生了病,就不好了。猛然间,若云想到了附近的桌庵,于是掉转方向,加快脚步,拉着淄光朝桌庵跑去。

  从山顶的一条岔道一弯一绕的走到底,有一片毛竹林,桌庵就在竹林中。去年香港回归大陆,有个年逾八十的港商夫人凭着少女时代的记忆特地寻访到此,捐给桌庵二十万元人民币。有了这笔钱,年久失修的桌庵才修葺一新。桌庵的围墙不高,香黄色的墙面和乌漆漆的屋顶让人眼前一亮。门楼上有块横匾,匾上写着“桌庵”两字,字体风骨独具、超然入定。若云和淄光紧赶快赶的刚刚跑进桌庵的门楼,雨滴就劈里啪啦地下大了。一会儿工夫,大雨就像瓢泼似的倒下来。若云瞅了瞅淄光手腕上的表,时针正停在十点三十分,要是在平时,淄光在家吃中饭了。虽然桌庵里有若云很要好的老友,但若云想,淄光是病人,不宜在庵里待。又因刚才跑了一阵,两个人的身上都十分零乱,所以若云不想进去打扰这位老友。但是雨水哗哗地泻得没完,屋檐下就像挂了一排雨帘,地面成了一片水洼,水面上出现了许多小气泡,浮在那里打转转。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啊,若云有些发愁,身上也感受到冷,淄光又打了喷嚏,想到不能让淄光挨饿受冷,若云还是整了整自己和淄光的衣衫、头发,进桌庵去见那位老友。

18  旦夕
18  旦夕

  若云的这位老友,就是桌庵里的当家尼姑,人称阿旦师太。有寿之相的阿旦又瘦又小,已经九十九岁了,可谓风烛残年,却并不颟顸。阿旦笑口常开,为人真诚而厚道,她乐善好施,深得众人的尊敬和爱戴。来此烧香的善男信女们拜完佛以后,都爱到后堂来与她聊天,阿旦也喜欢和大家说话,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近年来,虽然还算硬朗得可以,但腿脚不灵便了,记忆力差了,眼力不济了,只有耳朵还不聋。阿旦的脸上皱纹成堆,老年斑密布,面如白蜡。一双手青筋勃立,形如枯槁,无论吃饭敲木鱼做事情都要不停地抖动,但生活上大半能自理。她每天按时念经拜佛,按时吃饭睡觉。庵里的大小事务她都要过问,晚上临睡前必定拄着拐杖,慢慢地到庵里各处巡逻查看,牢记防火防盗。只是记不清次数,刚查过一遍又说没查过,让人哭笑不得。若云和阿旦相识已有二十八年了,一直很合得来,只要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若云不信佛,平日里不到庵里来。若云虽然没有来,却时常向上山进香的石灰嫂或其它人打听阿旦的近况,托她们给阿旦捎些她喜欢的所需的日用品或她爱吃的红枣、白木耳、绿豆糕、糯米糍之类,老尼姑也必定给来人带回一些素鸡烤麸给若云。若云从阿旦的身上学会了一种处世的方法,那就是乐观。但是若云知道,在阿旦乐观的背后,是一颗忧伤悲愤的心。

  &;nbsp;&;nbsp;&;nbsp;&;nbsp;天气已很暖和,阿旦的衲衣内依然穿着小棉袄。她形销骨立,光着头,佝偻着背,模样老朽可怕。若云进去时,阿旦刚好在台上诵完经,一见若云,立即张开无牙的瘪嘴笑起来。阿旦的笑声有些怪,响亮且爽朗,给这个阴暗沉闷的庵堂平添了一分生气。阿旦放下木槌,一手捻着玛瑙佛珠,将另一只戴着白玉镯的手交给小尼姑阿藕,由她搀扶着从置放着大木鱼的台上蠕缓地迈下步来。淄光见了阿旦的这付模样,身上不由得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阿旦亲切地招呼着若云,说:阿云哪,你自己说吧,有多少日子没来看我了?我告诉你,今天一早,我房里的烛花跳得厉害,心想一定有贵客临门,没想到原来是你,哈哈,哈哈……哎哟,你瘦了,瘦了,是咋的啦?阿旦抓起若云的手,心疼地嗫嚅。阿旦说话像竹筒倒豆子,口齿不怎么清楚,速度却快得很。她拉着若云不放手,把若云往自己的房里领。见若云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温儒沉实的后生,就眯起小眼睛打量了一阵,呵呵地笑道:阿云好福气,这是女婿吧,长得真不错。阿弥陀佛,喜糖是早吃过的,就是没见过真佛儿。若云用双手抚摩着师太的手,笑答:师太,他不是女婿是我亲戚。今天我是来避雨的,空着一双手来,真不好意思。阿旦把脸拉长了,道:这话不中听。若云每次到桌庵,都会受到阿旦热情的礼遇。这时,阿旦让小尼姑去把她的干女儿叫来侍候客人。

  &;nbsp;&;nbsp;&;nbsp;&;nbsp;少顷,阿旦的干女儿夕寒就来了。夕寒年值七十,身材高挑,一头银发在脑后盘了个服贴而光滑的横S髻。虽然若云是常客,但夕寒见了她也不打招呼,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日里,不但惜言如金,即便遇上了欢愉的事也不笑,除了协助阿旦打理庵里的事情,对于家长里短和是是非非的事从不费神注意。夕寒见若云此刻领着一个青年来看望干娘,干娘必定留饭,就让小尼姑去厨房关照烧饭阿姨另烧两样菜。自己则取出瓜子、花生,招待来客。又烫杯子、滤茶叶,沏了两杯冲到三分之二杯口的绿茶放在一只精巧的盘子里端出来,轻轻地放在若云和淄光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给干娘的茶杯里也斟满了水,取来一顶黑色的绒线帽替干娘戴上后,便无声地立在阿旦的身后替她捶背。淄光打量着这个尼姑,发觉她脸廓清矍,目光凝重,眉宇间留存着年轻时俊美的影子,极像老电影里的旧式女人。小尼姑进来了,叫走了夕寒。淄光无心听阿旦和若云的谈话,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这杯清茶,细长的茶叶在极其透明的玻璃杯内缓缓地往下忽悠,他的心也随着往下忽悠。

  &;nbsp;&;nbsp;&;nbsp;&;nbsp;时间不长,阿旦让厨房准备的饭菜就送来了。若云和淄光就与阿旦一起用膳。夕寒静立一旁,为客人添饭。淄光没有鱼难以下咽,也吃不惯清淡甜腻的素食,吃得很少。若云见了,也不问他,因为同阿旦一起吃饭只能是斋饭,心想回到家里再让他补吃,现在垫个饥也好。 

  阿旦尼姑持箸布菜,谈笑风生:阿弥陀佛,阿云啊,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本来就少不了烦恼,只求得日日快乐,天天开心,就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么?阿旦又说:高高兴兴的是一天,郁郁闷闷的也是一天,一天过去就不会再来,何苦呢。依我说,开心不会从天降,要靠自己去寻的。做人,精神不能倒。说着大笑起来。若云知道,阿旦这话不光是说给她听的。若云也知道,夕寒跟乐天派的阿旦不同,她不像尼姑,倒像一个孤影自怜的文人。她喜欢阅报,喜欢看书,喜欢练书法。令若云捉摸不透的是夕寒不理人,除了阿旦和阿藕,谁也不接触,对谁都冷若冰霜。夕寒出了自己的房门就返身上锁,一年到头,房里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除了阿旦,谁也不让进去。若云看夕寒老时不说话,猜度她的心里有苦闷,或者受过什么创伤,很想接近她、开导她、劝慰她,和她推心置腹地谈谈。但是夕寒的心仿佛是一块冰坨,无需别人为她融化。若云只有从她对阿旦的知恩图报上来分析,才觉得她是个重情的人。若云想,她不会是来桌庵避难的吧?为什么如此阴不可测呢?要是来修道的,应该道在心悟,何苦如此孤傲?若云初到椅子岙的时候,就听石灰嫂说,后面的北山上有一个庵堂,住着两个尼姑。尼姑在若云的眼里有些怪异,她们是怎样过日子的呢?石灰嫂虽然比若云早结婚,但年龄却比若云小三年。因为娘家很穷,没进过学校,她相信拜菩萨由来已久。若云要石灰嫂作向导,陪她到桌庵来看,石灰嫂很乐意。*期间,深山里算太平的,可是桌庵里的菩萨还是被上山来扫四旧的一群学生敲掉了。那时候,尼姑划为管制对象,桌庵的后堂里堆放着小山似的火柴盒子和鞋盒子,那是公社里强制阿旦和夕寒义务劳动的。没有香客来烧香捐钱,更不允许四处化缘。她们的日常开销、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的钱全靠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到山下的集市上换钱得来。公社里每年只分配三百斤稻谷给她们当口粮,哪里够吃?阿旦和夕寒就在山上开荒种地,用洋芋艿、蕃茹、黄豆和青菜代替粮食。若云见阿旦和夕寒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补丁迭补丁,就很同情她们,经常给她们送点吃的和用的。阿旦对若云的赐予十分感激,见了她就像见了亲人。熟了以后,阿旦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给若云听。原来,阿旦是沈家门的一个童养媳,冬天里,婆婆逼她敲开河面上的冰块洗衣服,临睡前用她的身子给公婆暖被窝。夏天里,公公叫她在烈日下割稻插秧,一干就是一整天。公婆给她吃的饭是用变馊的米饭晒成的饭干做的,给她穿的是用破毯旧服改成的衣裳。她除了服侍公婆,还要侍候比她小五岁的男人,稍不如意,公婆就打她骂她,不让她吃饭,她实在受不了虐待,趁夜深人静偷偷地从后窗口爬出来,逃离了婆家。走头无路之下当了尼姑。自从认识了若云,阿旦托若云为她办了几件事,若云都完成得让她十分满意,因此阿旦更加信任若云。若云认识阿旦时,夕寒还年轻,挑盒子上山下山,到镇里卖山货换钱,这些活都由她承担。春夏秋冬,夕寒始终戴着尼姑帽,帽沿压得低低的,直到八十年代才摘了。

  吃完饭,洗过脸。雨还在下,势头不减。若云想早些下山却走不了,阿旦见若云坐不住的样子就笑道:尖屁股,才多少辰光就坐不住了,我晓得你是寸金工夫,雨一停,马上让你走,现在定定心心的陪我坐一会,难得上来的。阿旦刚要支走夕寒,淄光倒先开口了:阿姨,我想到里面走走。阿旦听了,马上对夕寒说:阿囡,你领着这位后生到庵里走走,只管慢慢走,我这里有阿云呢,阿弥陀佛。若云不放心庵里的阴晦影响了淄光,也不愿让阴沉沉的夕寒陪着他走,刚要阻拦,手臂被阿旦拉了一下,见她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淄光跟着夕寒走了。

  &;nbsp;&;nbsp;&;nbsp;&;nbsp;夕寒取来一柄伞,默默地领着淄光在庵里走,淄光跟在夕寒的身后也缓步慢行。他们从后院出发,经月亮门,穿越走廊,绕着几间经房到了大殿。然后步出大殿,进入前院,又从前院慢慢地踱到右侧的小院,在小院内兜了一圈,才从另一扇黑色的木门里出来,最后返回到后院。凡是过湿路,夕寒就把雨伞撑开,和淄光拼着走。夕寒尽量把伞面往淄光这边移,但越移,淄光的身子越往外躲。雨点一半打在伞上,一半淋在淄光的肩上,让夕寒感到惋惜,仿佛淋在自己的身上一般。进入屋檐下,夕寒收起了伞,故意落后淄光两步。因为下雨,桌庵里灰拓拓的,香烛和锡箔气息特别浓重。红烛的泪流得特别长,青烟在香头上怪怪地晃动,蒲团寂寥地散落在地上。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殿里很冷清,香客寥若晨星。一个老女人闭目合十地跪在那里念诵,两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穿着淄衣的匐伏在蒲团上,看上去像两堆小小的坟。淄光对暮鼓晨钟的僧尼生活不甚明了,对泥塑的菩萨和经声佛号也不感兴趣,因为他的精神世界不需要任何宗教信仰。淄光认为尼姑是女人中的异类,她们的身上涂着一层伪装的光环。他曾经翻阅过一本叫《尼姑谭》的书,里面林林总总讲的是披着尼姑的外衣干着见不得人的*韵事。淄光在心里寻思,说得好听一点,她们在履行普救众生的善事,不管是行善或者为自己的来世修行,都是自欺欺人罢了。人,哪里有来世,阳界冥府也是无稽之谈。说白了,尼姑们是苦度余生,以念经拜佛来寻求虚无的寄托。可是也奇怪,在烧香诵经和顶礼膜拜的蛊惑下,宗教却能大行其道,能迷惑那么多的人。刚才老尼姑的笑声是那么的开怀,难道佛门真是画饼充饥的逍遥福地?

  &;nbsp;&;nbsp;&;nbsp;&;nbsp;夕寒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淄光觉得好奇:她怎么不说话呢,不会是一个哑巴吧?这里没有旁人,我不妨问她一下,看她能不能说话。可是,问她什么呢?良久,淄光侧过脸去问道:师父,我想请教侬一个问题?夕寒听了,微微一惊。要是在平日,三缄其口的她除非这话非说不可,一般是不开口的。但今天有当别论,是淄光一口纯正的上海话,让她闻得多少年没听到了的乡音。另外,淄光的清秀,他的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内闪耀着极其澄澈的男性光芒也深深地吸引了她。夕寒虽然老了,但那颗心还未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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