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他的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内闪耀着极其澄澈的男性光芒也深深地吸引了她。夕寒虽然老了,但那颗心还未曾老,所以乐意和淄光说话。淄光见夕寒点了点头,便问:这个庵的名字有点怪,是否有啥来历?夕寒没停步,只管慢慢的走,片刻后,似乎风牛马不相及地回答:我看侬是个有学问的人,一定晓得和谐这两个字。夕寒强调和谐,将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铿锵。淄光吃一惊,想不到鹤发如茧的老尼说起话来很有力,而且还是上海话,对于久离上海的他来说感到格外亲切。淄光就问:师父,侬是上海人?夕寒点了点头。就在这一刻,淄光和夕寒的目光相遇,淄光发觉夕寒的眼神很深邃,又很奥秘,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清明,也有一种无力回天的哀怆。夕寒的答非所问让淄光思忖。过了一会,淄光说:山上有桌,山下有椅,一桌一椅,呼应,和谐?夕寒听了止步不前,浅浅的一笑,侧过头来睇了淄光一眼,表示认可。接下来,夕寒又忧悒地说:计划经济分散了人心,时世纷攘,光怪陆离。和谐,难呵。夕寒不疾不徐的话使淄光觉得惊讶,想不到这个尼姑是一位有文化有头脑的人,他想和她交流几句,可是夕寒不再作声了,顾自往前走去。淄光看到,夕寒的行路姿态如同群鸡沓行中的鹤步,有股飘逸如风的仙气。无意中,淄光觉得她的气质和若云阿姨有某些相似之处,又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很好笑,却在心中揣摩,此人气质孓然,非一般僧尼可比,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出家之前是干什么的呢?
&;nbsp;&;nbsp;&;nbsp;&;nbsp;待夕寒一走,阿旦就心急火燎地让若云跟着她到对面的夕寒房里去,阿旦颠巍巍地打开门上的锁,进了房,从门背后拉亮了电灯。若云从没来过夕寒的房间,一进去就觉得有一阵灰尘迎面扑来。阿旦来到一只旧式的小藤篮前,费了一些劲,从里面摸出一把钥匙交给若云。阿旦指着床前的一迭箱子说:快!快!阿云你把顶上面的一只小箱子拿下来,阿弥陀佛!若云不知何故,移过一把凳子,脱了鞋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有些沉重的麂皮箱搬了下来。阿旦尼姑亲自开了锁,亲自揭了箱盖,亲自掀起了覆盖在上面的一块白色枕巾。只见约摸有二十多本新新旧旧的日记本,一字横形侧竖着排列在里面。目不识丁的阿旦惊呼道:阿弥陀佛,有这么多哇!阿云,你抽一本出来。若云问:做什么?阿旦说:叫你抽你就抽,快点快点,别的人我还不相信呢。若云迟疑不决,阿旦看出若云的心思,说道:我老早就想让你看看这个,你莫怕,就是让她晓得了,我会担当的。偷看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若云还是没有动手。阿旦就自己抽出一本,让若云把箱子盖上,锁好,放回原处,又叫若云把那个本子藏进贴身的布衫里,慌慌张张的锁上了门,拉着若云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里,阿旦才舒了一口气,慢慢地对若云解释:我的这个囡样样都好,就是一点勿好,心里有事不肯向我坦白,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写东西,不知在写些啥,这不是欺我不会识字断文么。你拿回去看,看完了这一本再来换一本,看她写了些啥东西。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还有啥好瞒我的呢,你说是吧。说到老骨头,阿旦的声音有了悲怆:我的棺材板已经嘭嘭响了,啥辰光进地曹是不晓得的,我总想在死掉之前弄弄明白。我是为她担心呢,她在以前不会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事吧?若云说:我看不会。阿旦合掌说:但愿如此,阿弥陀佛!
&;nbsp;&;nbsp;&;nbsp;&;nbsp;雨霁,云开日出,天色一片磁青,好不豁亮。地下景物,如同清洗过一般,叶面上凹处有了水珠,发着光。泥土湿润得发黑,冒着一股香。若云告别阿旦时,阿旦让夕寒取来一瓶庵里的烤麸让若云带回家去,若云推辞了一番还是收下了。阿旦拄着手杖非要把若云送到后门口不可,笑着吟道: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是你说过的,说得真对,啥时候再来看我呀?若云说,有空定来看你。若云和淄光走远了,当他们回望桌庵时,看到瘦骨伶仃的阿旦和那个小尼姑还站在门边朝这边挥手。若云也向她们挥挥手,让她们进去。
&;nbsp;&;nbsp;&;nbsp;&;nbsp;夕寒的身影定格在淄光的眼前,这个走动起来有仙一般的飘逸、站着不动时又有佛一样的庄重的银发尼姑给淄光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不知为什么,淄光感到她的气质跟梅阿姨很相近,心里想,一个上海的知识女性怎么会跑到深山里来当尼姑?就忍不住问若云:阿姨,侬晓得那位蓄发尼姑伊为啥从上海跑到此地来?若云听了,无意间用手指按住了藏在怀内的那本日记,说:我也不晓得,阿旦师太天天和她在一起,她都不告诉的,你刚才和她在一起,她没跟你说过话吧?淄光欲言,又止了,只是点了一下头。
19 日记
19 日记 &;nbsp;&;nbsp;
从桌庵回来的当天晚上,若云安顿好淄光,回房拿出夕寒的日记来看。这本日记的年代不近了,封面和内页已经泛黄。扉页上有一行用纯蓝墨水写的字,绢秀纤小——1958年12月11日,迟玉涵。
&;nbsp;&;nbsp;&;nbsp;&;nbsp;迟玉涵是谁?带着疑问,若云轻轻的翻过一页,日记的开首便呈现在她的眼前:
1979年5月10日,晴。
&;nbsp;&;nbsp;&;nbsp;&;nbsp;岁月难以抚平我心中的创伤,凭吊逝去的光阴,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吃尽了灾梨祸枣的苦,只有在这里向自己倾诉。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从一位香客那里得到了一个确凿的消息,这位香客的舅舅当年跟我一样,也被划上右派,最近他*了,不但有专门的纠错文件,还给他补发了那么多年来欠发的工资,安排到原单位上班。看来,我的问题也同样能得到解决,是不久将来的事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报纸上有关解放思想的报导占了不少篇幅,对反右扩大化的错误予以*也是实事求是精神的体现吧,拨乱反正的政策,终于让我在有生之年等到了。
1979年5月11日,大雨。
&;nbsp;&;nbsp;&;nbsp;&;nbsp;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家一直住在上海斜土路2167弄7号。爹爹是金星金笔厂的总管,厂址就在斜土路上。姆妈虽是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但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我家是殷实人家,一个从宁波乡下来的娘姨十五年来一直在我家帮佣。爹爹和姆妈只有我一个独养囡,待我如掌上明珠。我家的楼上住着好妈一家人,好妈的男人是开小百货店的,靠做小生意养活五个儿女儿和一个老娘,他们全家八口人就挤在楼上和一个阁楼里,进出经我家厨房,一条楼梯上下。姆妈说,好妈满口市井俚语,有些十三点,所以她从小就不让我跟她家的孩子在一起玩。两家人虽则客客气气,那是面子上的事。好妈也知道我妈瞧不起她,同样不允许她的孩子们到楼下来和我玩。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对家里的一砖一瓦和一桌一椅记忆犹新,我家的后巷有个大花坛,除了一些花,还有两棵夹竹桃。每年夏季,一棵开粉红色的花,一棵开白色的花,开花时节,红白相间,非常好看。这座两层楼的石库门房子是我享受爹妈之爱的温巢,是我童年的乐园。
由于从小受宠,我的任性可想而知。我不知天高地厚,把人生看得十分简单美好。民国三十七年,我20岁了,开始学社交。那年春天,我去同桌家里玩,不经意与她的舅舅相识。他在外滩的汇丰银行当职员,比我大四年。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时刻闪烁着让我着迷让捉摸不透的光芒。我情窦初开,不知不不觉的喜欢上了他。他的外表温文尔雅,一口标准的国语说得相当动听。他衣着考究,那怕穿一件短袖衬衫也系着一条漂亮的领带。我和他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就忘不了他。经过和爹妈的多次交涉,他们终于同意我和他来往,也就是同意我与他处对象的意思。我的心不再安分,性情更发生了变化,有了刻骨的相思。他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是站在后巷的那两棵夹竹桃下的,穿着一套浅色条纹西装,拿着一本用月份牌年画作封面的生活杂志,我记得那张月份牌是金梅生画的。我那时跟他说了许多幼稚的话,现在想起来真可笑。我和他在一起,时间就变得飞快,有了他,我的枯燥的学校生活仿佛有了活力。十月初的一天,爹妈和佣人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求我和他偷尝禁果,我糊里胡涂地答应了。
同年11月下旬,吃素念佛的姆妈要去普陀山慧济寺进香。爹爹也是白相人,姆妈想去哪里自然会陪她去。听说普陀山是观音菩萨的说法道场,有海天佛国和海上仙境之美誉,是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一,伢叔和阿姨也要一同前住。我的期末考试刚完毕,虽然还没放寒假,也要男朋友陪我一起去。他答应了,向行里请准了假,提前一礼拜到公平路船票预售处买了六张票,到了12月3日的下午,我们六个人乘上了沪甬班轮江亚号。(江亚轮是招商局接收日商东亚海运株式会社兴亚丸改造而成的一艘大客轮,一次能容纳2300多名乘客。由于年底,急于回老家宁波过年的乘客非常多,除了通过正当票窗买到船票的乘客,轮船上还有许多从黄鱼贩子那里买来票子的人;所以船上人很多,十分拥挤,这些情况是我后来从有关资料上看到的)。四点钟,轮船平稳地离开十六铺码头。我第一次乘坐这样大的船,何况和父母和心上人在一起,心情特别舒畅。他的喁喁情话像蜜糖水一样,灌得我浑身甜滋滋,心滚烫。我俩和爹妈叔姨在一起吃过晚饭后回到舱里喝了点茶,他就带我爬上头等舱的地方。站在那里能看到夜里的海景,海上吹来的风很大很冷,我却沉醉在无边温暖的幸福之中。
&;nbsp;&;nbsp;&;nbsp;&;nbsp;大概七点不到,轮船开到了吴淞口外。我们正准备回自己的舱里去,突然,脚底下传来一声巨响,我们被弹了起来,我跌倒了。电灯光一下子熄灭了,下面舱里的人惊慌地往上涌,尖叫声乱成一团,这种撕声裂胆的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要回下舱去找爹妈和伢叔阿姨,他就是不让。他要我跟别人一样攀着船栏杆往上爬,我跟着他艰难地爬到了船头顶部,船已倾斜了,船尾在往水下沉。有人滑进海里,有人吓得跳海。我不识水性,感到死到临头了。船头很快翘起来了,我和他一齐掉进了冰冷的海水里。我知道他会游泳,死死抱住他不放,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他在用力地掰开我的手,吓得我浑身打颤,魂都快没了,我要张口问他,却接连呛了几口咸海水。我终于被他推开了,他抛弃我逃命去了。一刹那,我绝望了,一颗心冷得比刺骨的海水还要寒。四周漆黑一片,都是落水人惨绝人寰的呼救声,恐怖极了。我的身子在往下沉,幸好身边游来一个人,把一块木板给了我。我抓住那块木板,才没往海里沉。这时候,有一条船向我们这边靠过来,从那条船上抛下来几根绳子,我抓住了一根,被人拉上了那条船,逃出了鬼门关。我获救了,但爹妈和伢叔阿姨不知是死是活,我拼命地对着漆黑的海面不断地高喊,但是没有他们的回声。那个给我木板的男人守在我的身边,直到天亮。我看清了他的脸,可是那天早上慌乱地失散后,我再也找不到他。
两天以后,还不见爹妈和伢叔回家,我就知道凶多吉少,听人说,船上遇难的死人都放在桃源路尸场,我不相信亲人们会遇难,但还是去了那里。桃源路放满了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家属都在认领,秩序混乱,哭声震天。我终于从芦棚内看到了爹爹姆妈和伢叔阿姨,他们都死了。这个现实对我来说太残酷了,亲人一下子全没了,我痛不欲生。想起那个没人性的男友,我义愤填膺,悲哀之极。此后,我开始对人有了怀疑,人心叵测这四个字在我的心里植下了根。宁波娘姨到底还是走了,家里变得又大又空。看到爹妈穿过的衣裳,用过的东西,我就触景伤情。好妈的左劝右劝我都认为是假惺惺,我心中十分孤独。那年冬天的雨特别多,老天好像与我一同伤悲落泪。在凄风苦雨、时局混乱的日子里,我特别害怕黑夜的降临,天天夜里都从恶梦中惊醒,把枕头一次次的哭湿。我不想活下去了,吞食了大把的安眠药,想不到被好妈发现,把我送到医院里抢救过来。我呆呆的想,我已经二次从死亡边缘脱身过来,大难不死也算是有命数的吧。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我还年轻,好死不如赖活,就活下去吧。好妈叫我和她们住在一起,我是可不愿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1979年5月12日,小雨。
&;nbsp;&;nbsp;&;nbsp;&;nbsp;1948年冬天的上海,正处在历史巨变的前夜。当时物价飞涨,人心惶惶,好多人家都逃到乡下避难去了。那个猪猡居然还活着,不要脸地常来找我,死皮赖脸的向我赔罪,要我和他重归于好,我死也不肯。那段时间,我非常脆弱,任何以往的一点旧事都会引起我的情绪波动,我怎么也受不了他三天两头的来纠缠,我决意离开上海。我处理好家里的东西,带了一只麂皮箱和一只藤篮,洒泪离别埋葬了我的爹妈和亲人、埋葬了我的童年和青春的大上海。我发誓,永远不再回到这个曾经给我温暖和幸福,也给我悲伤和绝望的故乡。
我来到举目无亲的浙东小城镇海,开始了新的人生。我在一所小学里当上了一名教师。面对一大群天真可爱的学生,我会暂时忘记恨海难填的往事和伤痛。我整天把自己泡在活蹦乱跳的小学生中间,让忙碌冲淡我的忧伤。后来我感到身上不适,老想吃酸东西,还呕吐。我到医院就诊,医生查出我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我懵了,十分害怕我的肚子里留下了那个混蛋的种,我哪能生养他的孩子呢?我请医生把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