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就过时》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说出来就过时-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有好几个小时工都是第一天上班,穿工作服的“领导”身先士卒,要为几个新人做标准示范。这就是我第一次接受日本的职业教育。在男厕所里,他麻利地就像洗自己的茶杯一样把小便池擦得白白净净,连漏口的一点点黄色,他都细心地用手抠掉。在便器比他的牙还要白了之后,他满意地停下快速移动的手,便池上能清晰地映出男人有些变形的脸。“尤西(很好)。”他转头看看我,“明白了吗?”他很自然地拿过一个纸杯,从便池里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我一阵恶心,虽知道日本的自来水可以喝,但在这儿的一出一进,距离太近了。
    我只听懂了一句“八格!”
  9月的日本,闷热潮湿,厕所中没有空调。女厕比男厕要脏多了。下班后,留在这里的是刺鼻的臊臭,让我真想把一个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饭都吐出来。用手把纸篓中的脏东西一个个掏掉,再用抹布把便池旁溅出的屎尿擦净。鼻子一酸,泪水夹着汗水一滴滴地掉进了便池里。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小,14岁进央视做主持,15岁在青影厂拍电影,当时因《摇滚青年》在全国放得正火,我留学之事引来了电影学院老师们的一片惋惜声。可是年轻气盛的我,自认为出身于书香门第,满腹清高,看不惯文艺圈子中的一些名利“誓”图的作风,来了个拍拍屁股走人,咱敬而远之。我推掉了5部电视剧的片约,决心东渡日本。
  现在我身上穿着全剧组朋友送给我的蜡染衣裤,却在这里打扫厕所。和我一起干活的是一个40多岁的日本“欧巴桑”(对上了些年纪的妇女的称呼),见到新人进门,显然她已经以前辈自居了。生怕我偷懒,一直侧着眼盯着我。到了10楼以上她干脆止步歇息,在旁边抽着烟,对我指手画脚地吆来喝去。就这样一干就是五个小时,从一楼扫到10楼的时候,我的腰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来她铺天盖地一片惊叫。在连续的高声责骂中,我只听懂了电影中日军吼过一句“八格(笨蛋)!”
  我缩在墙角,浑身颤抖着,不敢去看那张愤怒的脸。这时,一位40岁左右、身着和服、打扮得很体面的太太走了进来。她没看见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当心!”中文冲口而出。我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双腿。她摇摆了几下总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溅湿。“妈妈,怎么了?”跟进来的一个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亲,低头看见跪在水里的我,又是一声惊呼。我的一双脏兮兮的手正紧攥着她妈妈美丽的和服裙摆。我赶紧撒手,衣服上已经留下了两个完整的脏手印。
  

5。像洗茶杯那样清扫厕所(2)
闯祸了!我吓得站了起来,向后退去。和我一起干活的日本老太冲上来,小鸡啄米一样频频地向那位阔太太鞠着躬。大概在说我是个外国人,刚来的,不会做事,实在对不起!边说边把我拽过来,拿她那双刚刚掏过厕所,还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摁着我的头让我鞠躬道歉。
  过腰的长发在眼前不停地抖动着。我这十几年都是被人哄着,捧着,惯着的,哪里向人低过头。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我梗着脖子,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向你日本人低头的“豪迈气概”。阔太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愤怒,她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要我跟她出去。
    这对一向高傲的我来说是振聋发聩的伤害
  “她会不会要我赔?没钱会不会打人?听天由命吧。”我默默地跟随着她走出了厕所,她开始向我问话,我又累又气,什么也听不懂。看她的神态还和气,我只能拼命地回想起上午刚在学校里学来的日语,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朱迅,我……是中……国人。”那位阔太太见实在不能和我交流,就从包中拿出两个用银色的锡纸包得很精致的饭团,做了一个吃的动作,柔声地说:“KAWAYISO(可怜的)。”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她在可怜我!这句话对于一向高傲的我来说是振聋发聩的伤害,比打我骂我还要刺痛我的自尊。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那母女俩优雅地走开。还没到大门口,只见女儿拿出一张湿纸巾给她妈妈擦手,好像在埋怨她怎么去碰一个扫厕所的外国人。那妇人擦完手,顺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一股不可阻挡的寒意涌上心头,让我浑身哆嗦,手里捏着的那两个冰冷的饭团已经变了形。走回厕所,日本老太还在叨咕着。我既听不懂,也不想听。走进一个小格子,反手插上了门。看着手里的两个饭团,我的泪水奔流而下。“天哪!这就是我要接受的现实吗?”我狠狠地把饭团扔进便池,不停地按着冲水钮,水声轰隆,奔流而下,掩盖了我的呜咽,冲走了我的骄傲,也惊醒了我的樱花梦……
  天知道是怎么扫完这18层厕所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我走在回家路上。鼻中仍残留着“纸篓”中女人们用过的生理用品的恶臭,让我真是下辈子都不想做女人。心中也再无当初到日本时的兴奋。就是这几个小时,让我真正知道了这不是拍电影,而我也不是在演戏,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而这现实是我自己选择的。背水一战,毫无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我每天下午5点放学,在便利店买袋薯片、面包之类的东西,路上边走边吃。街边自动贩卖机里的芬达汽水又在诱惑我了。想到启开盖子,会冒出晶晶亮的气泡,喝到胃里,打出个嗝,爽透了!可一瓶要100日元。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兜,里面有一个硬硬的钢蹦儿——500日元。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发工资是不能用的。我的视线艰难地从路边自动贩卖机上移开,跑了一段路,在车站边免费饮水处,对着龙头,咕嘟咕嘟,赌气般地大口大口喝。
  每天晚上6点半准时开始清扫。这个时候楼里大多数的公司职员已经下班,我的工作就是把大楼的每个厕所清扫一遍,让他们清清爽爽地迎接第二天的工作。那段日子里,我累得几乎无法思考,更不知道现实和梦想的结合点在哪里,但我隐约感到,这种生活的磨炼也是必须经历的重要一课。怎么过来的?说白了,每天在扫厕所的时候,我都会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戏中的主角,今天是苦菜花,明天是阿信,现在只不过是在体验生活。我喜欢演戏,因为这里有百变人生,百种滋味。我感谢生活给我不同的味道,当然包括臭味。
  从此,每天傍晚,总会有一个留海齐眉、长发齐腰的女孩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目光清澈地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打扫着白天的污秽。
  

6。当单词表变成工资单(1)
  即使一点点帮助都会让我感动
  富兰克林说,恭候运气的人连一餐饭也无法保证。
  于是,三个月后,我主动出击,换了一份在餐馆刷盘子的工作。
  当最后一次从1层清扫到18层,再从18层下来,拿了工资和这座大楼里所有被我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厕所告别时,我竟有一丝留恋。这里是我的第二课堂,穿制服的工头、日本老太、每天出出进进上厕所的男男女女,给我上了多好的一堂社会课。有对着镜子笑的,有跑进来哭的,有一次还撞上一对偷情男女。人生百态都在这个最隐私的地方发生着。走出这里,我不再怯生生,熬过了最低层,还会怕什么!
  在东京的涩谷区,有一家不大的亚洲料理店,老板经营有道,这里的东西好吃不贵,顾客盈门。菜单上有几道类似中式的家常炒菜,也许是喜欢来这个餐馆的人有一些中国缘,招工的时候就雇了我。当晚我从6时开始在这里打工。这个点儿,小店里客人最多,活也最忙。
  洗碗这活儿最要命的是不可以戴手套,怕洗不干净,也容易打滑。双手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没几天就变得很糙,而且开始裂口子。但我还是喜欢在餐馆打工。因为和清扫的工作相比,这里需要跟人打更多的交道。只要是日本人,都是我练口语的“靶子”。每晚小店热热闹闹,人气旺旺的。除我这个学生之外,还有几个日本的学生工,他们比我来得早,对我很友善。因为我眉毛浓浓的,眼睛闪亮,总是笑着。进门第一天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芭比”。
  得宠是久违的事,在这里即使一点点帮助都会让我感动。比如说,忙不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叫桥本的男孩子会主动过来帮我洗碗,为此,他还挨过店长的骂。洗碗的时候,我曾一次打碎过四个盘子,胖厨子挺身而出帮我担下责任,以至我没有被老板娘罚款。至今我还忘不了他们的笑脸。扫厕所让我甩掉了娇气,在这里我学会了感恩。
  但是洗来洗去,我还是洗出了心理障碍。直至今日,我最痛恨的家务活就是洗碗。我曾发誓要找一个一辈子不让我洗碗的老公才嫁。但在当时,洗碗这活儿可是有发展前途的,可以跃升为做端盘子的跑堂。当我觉得自己把这一辈子该洗的碗都洗完了的时候,其实很快,我便如愿以偿地端上了盘子。这就意味着我的经济收入会有进一步的提高。
  语言就是生存的手段,就是钱。当单词表变成工资单的时候,这种动力是无可替代的。我的口语和听力与日俱进,这种进步如三月的小雨,润物无声。有一天自己会吓一跳,能听懂周围人说的话了!
  端上客人要的菜,我退到一角。这天客人不是很多,我却忙得很。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日语学校要求每天必须掌握的70个新单词。偷偷打开来看一眼,赶紧合上,心里默记着。样子有点像考试中作弊的学生。
  “对不起……”有的客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没话找话。
  遇到善意的人我会应答几句。碰到张扬的主儿,我会用自己的招儿。
  开始可以装听不懂,这招很管用。“原来是外国人。”一般客人就会宽容地笑笑。如果遇到不依不饶的,我从来不生气。笑着把一连串的英语甩过去。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就给韩国人做过英语翻译,英语好得可以骂人!但特别要注意的是脸上一定要笑着,笑着较劲。心里痛快着呢!
  日本人对英语有一种特别的崇拜,听不懂,自然觉得很没面子。但不能给周围的人看出不懂,“ok,再给我拿瓶酒。”他口气软了下来。
  我还是微笑着双手递给他。在这儿我学到了职业尊重。在店里做事,他是客人,我就要提供优质服务;他是个男人,女人要学会给男人留面子,特别是在众人面前。
  店里如果有客人吐了满地,清扫这种活儿店长马上就会派给我做,起初,我认为这是民族歧视,非常生气。后来才感觉到,在日本,女人在职场为男人送咖啡,说顺从话,倾听众人的抱怨,是多年沉淀下来的对女性角色的要求。到任何一个地方,新来的人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是理所当然的。过了一阵,店里又进了新人,这种活儿自然就有了接班人。
  在社会的底层,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享受着简单的快乐
  只有了解艰难,才会品尝快乐。
  说到苦,那时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快乐是发自内心的。艰难的日子里,你会发现快乐其实是那么简单的事。发工资了,考好了,别人的话能听懂了,我说的话,别人也听懂了,都会有一阵阵惊喜。那个时候并不缺少快乐。而后来所谓成名之后,简单的快乐却少了许多。
  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每天承受着生活的压力,享受着简单的快乐。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更没人知道我父母其实就在身边。我不敢说,父亲就是当时的新华社东京分社社长。
  

6。当单词表变成工资单(2)
当我下决心要来日本自费留学的时候,妈妈没有敢把我的想法再告诉爸爸。从二姐想出国的时候开始,爸爸只有一句话:“等我们回国后再考虑”。当时的氛围就是这样,在职干部的孩子出国留学,难免有利用工作便利之嫌。于是妈妈就开始瞒着爸爸办理一切手续,求到一个她在日本的学生,在银行做了个人担保。只等孩子们都到了东京,才跟爸爸摊牌。理由相当充分:第一,没有政策说驻外记者子女不能留学; 第二,没有动用任何工作关系;第三,任何方面都经得起检查。生米煮成熟饭,爸爸拗不过,只能做好被立即调回的思想准备。
  后来真有人告到了总社,说爸爸把全家都办到了国外,总社经过调查,认为父亲的确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此事才沉寂下来。现在驻外人员携妻带女已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在当时,我不仅度过了一个很少父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而且高中毕业,留学东瀛,在父亲身边时,还要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在经济上我更不能依赖他们。当时驻外人员每个月的工资不高,爸爸、妈妈加起来不过五万多日元(约2500元人民币)。妈妈作为编外人员工资更少,除了饭费,生活零用费只能够在机场买一碗面条(机场的面条要1200日元)。爸爸最喜欢吃面条了。他能在外面用自己钱吃得起的,就是车站边面店里600日元一大碗的快餐面。日本的上班族也都站在那儿,带着嘶啦嘶啦的响声埋头大吃。这成为他至今仍怀念的美食。
  我很想爸爸、妈妈。我们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很难见面。偶尔打个电话……
  “今天我和你妈上街了,买了一些好吃的。”爸爸的情绪似乎特别好,“还看到了一盒葡萄,好大,可是太贵了,要6000多日元。我们只能望梅止渴了。”
  于是那串美丽的葡萄,就成了我下一个阶段拼命打工赚钱的目标。餐馆生意好的时候需要加班,虽然到点时已经筋疲力尽,但想到多挣的钱可以和甜甜的葡萄挂钩时,顿时就能打起精神。每天快下班时就盼着来客人,多干一个小时,多挣一个小时的钱!
  终于有一天,我把一盒美丽的葡萄捧到了爸妈面前。这盒葡萄足够让我在店里站上了七八个小时。看着爸爸、妈妈一边责怪,一边把艺术品一样的葡萄送进口中的时候,我是幸福的。
  

7。遭遇暴露狂
  连我都被自己发出的叫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