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看了看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的妻子,拿着电话走出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偏偏又坐着满脸探究的李知秋。
医院里按例是不允许讲电话的,李诚赶紧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确定小儿子听不到了,才对着话筒说:“逾辉,你听我说,闻秋他……”
李诚支支吾吾的,过了这么久才开口,夏逾辉已经觉得不对了:“叔叔,闻秋怎么了?是不是他的病情恶化了?”
“逾辉,我知道你和闻秋平时交情最好,你听我说,闻秋他的病情发展得很快,脑瘤压迫中枢神经的情况太严重,医生都没有料到……”李诚觉得事情千头万绪,他实在讲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把事情的结果摆在夏逾辉的面前,“闻秋他……去世了……就今天下午的事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诚问道:“逾辉,你在听吗?”
“叔叔,我在听。”夏逾辉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叔叔知道你忙,但是我有个不情之请。”李诚迟疑地说,“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来帮忙一起料理一下闻秋的后事。他妈妈现在在输液,情绪很不稳定;知秋没人照顾,他目前还不太清楚闻秋的事。我们在上海没什么亲戚,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拜托你了。”
“叔叔,您别担心,我这就来医院。您照顾好阿姨,还有……让他们先别带走闻秋……您让他们等一等,让我见闻秋最后一面,行吗?”夏逾辉说着说着,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
“师傅,麻烦你送我去机场。”夏逾辉挂断电话,对出租车司机说道。
司机断断续续听到夏逾辉讲电话,猜出这小伙子很有可能是亲友过世,二话不说,掉头就往机场开。
夏逾辉又拿起电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在这剧烈的颤抖之中,不知用了多久,他才订好了机票,又发出一条短信。
做完这些,手上再无一点力气。手机砰地一声落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
夏逾辉不想去捡手机,他在后座上仰着头,手背死死地按住双眼,却阻止不了鼻腔里的酸意。他恨不能立刻出现在医院里,但是现在却只能去机场等飞机。
他从来都没有如此无助过。当初就不该听闻秋的,跑到北京来开什么筹备会。
如果自己没有跑到北京来,一定会守在闻秋身边。
如果自己时时刻刻都守在闻秋身边,怎么可能允许他发生意外呢?
夏逾辉一想到闻秋已躺在太平间,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自己明明说过要陪着闻秋的,结果在他停止呼吸的时候,自己却在千里之外,无法陪在他身边,任人将他送往一个未知的房间里,那里必定是寒冷之至,亦是孤独之至的。
闻秋就这样,形单影只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该是多么寂寥?
莫静怡将自己负责的稿子全部提交了上去,刚打开与顾文冬的视频聊天窗口,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她以为是总编辑又有事找她,抱怨了一句:“又来催命了!”
“你去看看,万一真有急事呢,别耽误了。”顾文冬电脑那头笑道。
“我们简直跟地下工作者似的,你明明就在上海,我们却还要这样聊天。”莫静怡一边伸长了手去身后摸手机,一边看着摄像头。
“不然我现在过去陪你?”顾文冬用手托着下巴调笑道。
“三更半夜的,我劝你就……”莫静怡边说边看短信,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顾文冬看出莫静怡情绪反常,连忙问她:“静怡,怎么了?”
“文冬,你快过来……你陪我去医院……”莫静怡哭了起来。
“静怡,出什么事了?”顾文冬紧张地盯着电脑。
“文冬,文冬,你快来……”莫静怡六神无主地对着摄像头说,“闻秋……闻秋没了……你跟我去看看他……我要去看看他……”
大半个月前,莫静怡接到夏逾辉的电话,说闻秋生病需要静养,托莫静怡把他的专栏停掉。夏逾辉说得语焉不详,莫静怡认为闻秋的病情并没有多严重。这一次顾文冬回上海,她还打算两人一起去医院探望闻秋,结果夏逾辉半夜发来的一条短信令莫静怡魂飞魄散。
顾文冬知道闻秋出了事,一时又联系不上助理,干脆自己开车去接莫静怡,两人一起往医院赶。
顾文冬赶到时,莫静怡还坐在电脑前捧着手机,满脸泪痕,全身僵直。
顾文冬把手机从她手中硬抠了出来,看到上面只有夏逾辉的短信:“闻秋突然离世,我在北京无法即刻赶到。麻烦你现在去医院照顾他的父母,我会坐最近的一班飞机抵沪。”
顾文冬给莫静怡套上衣服,带她下楼,又安顿她在副驾驶的座位里坐好。莫静怡呆呆地看着顾文冬做这做那,一点反应都没有。
“静怡,闻秋去世了。”顾文冬摸摸她的脸颊,“你难过就哭出来吧。”
莫静怡听顾文冬这样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顾文冬带着莫静怡到达医院,莫静怡在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早就哭成了个泪人。顾文冬觉得她暂时帮不上什么忙,又怕她看到闻秋的遗体之后更加崩溃,只能先将她安顿在医院的走廊里坐着,自己先去了解情况。
病房里的闻丽萍还没有清醒过来。李诚三番五次地去问医生,医生除了给她输液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诚再次去医生办公室找值夜医生时,遇上了顾文冬。
医生指了指李诚:“先生,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人,他是闻秋的家属,具体的情况你们单独聊吧。”
“叔叔您好,我是闻秋的朋友,我叫顾文冬。”顾文冬不等李诚问他,赶忙说明来意,“是夏逾辉叫我过来的,他现在正往这边赶。您现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告诉我。”
李知秋本来是打算跟哥哥一起吃晚饭,然后去上小提琴课的,谁知哥哥没见着,小提琴课也上不成了。妈妈不知道为什么也被送来了医院,现正躺在眼前的病房里。爸爸在病房进进出出好多次,眉头紧锁,根本就无暇顾及自己。
平时这个时间,他应该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知道今天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异常清醒,连呵欠都不打。
“不能乱跑,不能乱跑。”李知秋孤单一人坐在那里小声嘀咕。想到哥哥今天还没有吃上晚饭,倒也顾不上自己的小肚子咕咕直叫,反而把保温饭盒抱得更紧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知秋抬头张望,看见来人是夏逾辉,又惊又喜。他正想跑上前,可小屁股刚一离开座位便想到和父亲的约定,赶忙又坐回去。
夏逾辉的眼神空洞,脚步凌乱,差点走错了病房。李知秋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过了好久,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逾辉哥哥。”
夏逾辉几乎出窍的灵魂被李知秋这一声呼唤给生生拉了回来。他低下头,才发现坐在长椅上的这个小人儿。李知秋乖乖地捧着饭盒,睁着一双与闻秋有两分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夏逾辉。
夏逾辉单膝跪地,将李知秋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逾辉哥哥,你哭了吗?”
“……”
“爸爸不准我乱跑,你帮我把这个饭盒拿去给哥哥好不好?他还没吃晚饭呢,一定饿坏了。”
“……”
李知秋稚气而细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逾辉终于支撑不住,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夏逾辉一时没有找到李诚,进病房看过闻丽萍的状况,又托人带他去太平间,见闻秋最后一面。
听护士说,闻秋是在睡梦中离开的。夏逾辉见到他时,闻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眉毛和发梢已结上了一层薄霜。
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那微笑比平日里惯常的笑容还要更深一些,仿佛他不过只是睡着了,正沉醉于一个甜蜜而美好的梦境之中。
闻秋走得并不痛苦,这也是夏逾辉心中最后的一点安慰了。
夏逾辉从看到闻秋的那一刻起,就没再掉过一滴眼泪。闻秋一直都是个为别人着想的人,如果他泉下有知,一定不希望看到别人为自己痛苦流泪的样子。他甚至会站在那里,笑着说:“逾辉,别哭了,我没关系的,你别哭啊。”
夏逾辉甚至能想象出闻秋说这话时的样子,眼角眉梢,每一个小细节,他都能想象的出来。
“我没哭,小秋。”夏逾辉似乎在回答似的,他这样说着,伸出手指,轻轻抚上闻秋的脸。
他记忆之中的闻秋一直都是温暖的,明媚如夏日的阳光,怎么此刻却如此冰冷呢?
夏逾辉的手久久不愿离开,他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让闻秋再暖起来。
这努力终是徒劳。
夏逾辉低下头,眼睛埋在头发里,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吵醒了眼前人:“我带你走,带你去环球旅行,好不好?”
夏逾辉回到闻丽萍的病房,里面传出很大的动静,像是在摔东西。
几个护士怕吵到了其他的病人,但是又无从劝阻,为难地站在门口。
莫静怡带着李知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李知秋年纪尚幼,一夜之间经历了这许多变故,早就茫然失措,手里却还是紧紧捏住饭盒不肯松手。夏逾辉赶忙过去半蹲下来,摸摸李知秋的头,又抬头看看旁边的莫静怡。莫静怡早就忘了哭泣,呆坐在长椅上,将李知秋护在怀里,帮他捂着耳朵。
夏逾辉起身,分开众人,推门走进病房。
顾文冬站在病床前,低头不语。
李诚正死死按住情绪激动的闻丽萍,见夏逾辉进来了,如蒙大赦:“逾辉,你终于来了!”
“怎么回事?”夏逾辉走过去扶住闻丽萍的肩,“阿姨,您别激动。”
李诚面露难色,看看顾文冬,又看看夏逾辉:“逾辉啊,你请朋友来帮忙,我很感激。但是你阿姨醒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冲你朋友发脾气,劝也劝不住。你替叔叔劝劝她,啊。”
“文冬,你别往心里去,闻阿姨是太伤心了。”夏逾辉赶紧找个台阶,“这里有我呢,你出去和静怡一起帮忙照顾一下知秋。叫护士带他去睡一会儿,他太小了,熬不住的。”
闻丽萍见到夏逾辉来了,稍稍平复了一些,突然听他让顾文冬去照顾李知秋,立刻又怒气填胸:“你让他离知秋远一点!你让他离知秋远一点!”
顾文冬从一开始就没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触怒了闻丽萍,闻丽萍冲他丢东西,他只能生生受着。见夏逾辉到了,略为放心,这才打算从病房里出去避一避。
“你给我站住。”顾文冬刚走到门边,闻丽萍却开口叫住了他,语气冷若冰霜,“你回去问问顾军,他究竟有没有良心。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在这世界上来了又走了。你去问问他知不知道!”
顾文冬和闻丽萍素昧平生,冷不丁听到父亲的名字被提起,刚放上门把的手蓦然停在那里。
顾文冬记得莫静怡和自己断断续续提过,闻秋从出生时就没有见过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直到后来上高中时,母亲再婚,才重新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又想起和王爱梅在那个夜晚的促膝长谈,当年父亲和自己的生母离婚,在祖母的强烈要求下,将自己带离了生母的身边。父亲离婚时他太过年幼,以至于对整件事情以及自己的生母没有任何印象。
闻丽萍的一句话,将顾文冬的身世彻头彻尾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顾文冬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生母竟是闻丽萍。
而他的父亲顾军也万万没想到,当年他只顾着保住尚在母腹中的顾之航,一门心思地跟闻丽萍闹离婚,却不知当时闻丽萍的肚子里已经怀着闻秋。
闻丽萍离婚之后倍受打击,无暇顾及自己身体上的微小变化,等发觉自己怀孕时,闻秋已经成形了。闻丽萍固然恨极了顾军,但是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怀着闻秋期间,闻丽萍几度想见见大儿子,却被顾军的母亲以各种手段想方设法加以阻止。突如其来的离婚令自己和年幼的顾文冬被迫分离,肚子里还怀着一个,闻丽萍忧思过度,以至闻秋的预产期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
仅凭闻丽萍寥寥数语 ,电光火石之间,顾文冬什么都明白了。
为何闻秋单名一个秋字,生日却在夏末。
为何闻秋和弟弟顾之航的眉眼会如此相似,相似到夏逸群拿他当成顾之航的替身,一当就是两年。
顾文冬记起,自己刚上小学时,在作业本上写名字,写的是“顾闻冬”。那个闻字他总是写得七零八落,不堪入目。王爱梅向顾军抱怨,说这个字太复杂,不如改成“文”字算了。
顾文冬又记起,在求是中学第一次见面,刚听闻秋做完自我介绍,他便开玩笑说道:“真巧,我叫文冬,你这个名字简直比之航更像我的亲弟弟。”
顾文冬还明明白白地记着,那天在A大的校园里,他为了顾之航狠狠地揍了闻秋。闻秋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生气,只是满眼感伤地问了一句:“顾学长,如果你是我的哥哥,知道我被夏逸群作践到这个地步,你会不会护着我?”
原来,他本不叫顾文冬,他应该叫顾闻冬。
原来,闻秋也本不叫闻秋,他应该叫顾闻秋。
顾文冬还有个弟弟,如果当年顾军没有离婚,这个弟弟应该会顺顺利利地在秋天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无忧无虑地长大,顾文冬应该也会像对待顾之航一样宠爱着他。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在秋天出生,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让他成长,在受人欺负时也没有哥哥可以挡在他的前面。
即便如此,闻秋还是成长为了一个温暖的人。他温柔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理应被大家更加温柔地对待。可是现在呢?现在他却躺在太平间的冷柜里,那个伤他最狠的夏逸群不知道他已经离世,连他的亲生父亲都不知道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匆匆地来了又去了。
“真巧,我叫文冬,你这个名字简直比之航更像我的亲弟弟。”
“顾学长,如果你是我的哥哥,知道我被夏逸群作践到这个地步,你会不会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