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二房的孩子都夭折了,王家满门死绝,嫁给李家的二姊也死了,姊夫带着外甥保儿逃荒,不知去向。偏偏今年又闹瘟,一家三口都被瘟神带走了,偌大一个人家,只剩大嫂王大娘和二侄文正,二哥重六和元璋自己了。
剩下四口人,粮食一颗也没有,地里的呢?一旱一蝗,收到的不够交租,哪来吃的!平时一家子都靠力气血汗换饭吃,如今只好吃草根树皮,何况也不容易找。估计大嫂还有娘家,总可以央告到一升两升。二哥呢?这些天脸色也老是不对劲。自己食量又大,粗重活计虽干得,却苦于这荒年,空有气力没处卖。小时候虽跟蒙馆老师上过几月学,一来贪玩,二来农忙得下田,哪曾好好念过一天书,虽然靠着有点记性,认得几百个字,又苦不甚通解,故做不得文墨勾当,当不得衙门里的书手,也写不得书信文契。父亲搬到本村来,本是贪图这一乡荒地多、人力少,只要死命使气力,三个壮丁加上女眷,孩子们替人放牛赶羊,也不会吃闲饭,天可怜见有两三年好庄稼,对付着混过日子。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刻薄狠心像是田主应有的德性,三节送礼,按时交租,赔着笑脸,还是掂斤播两,嫌麦子太潮,嫌称不够,恨不得用两个秤砣,扳住秤尾起不来。那一些管事的更是刁难百般,饶是肥鸡大肉,大碗酒,还拍桌捶凳,脸上像绷过似的,剥不出一丝笑容。这年头能少交一点租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还敢开口向他们借口粮?官家的赈济呢?不敢指望。即使皇恩浩荡,居然会有一点,还不是落在县官的荷包里、大户的仓库里去,哪儿会有穷人的份,而且,即使漏出一星星、几颗颗,要铺保啦,到保甲长家里去捺手印啦,又是调查啦,登记啦,还有什么什么的,发下来不够吃一顿,腿跑断了,头磕破了,气受够了,也许还挨不着,轮不到。索性断了这个梦,倒少些麻烦。再说本家呢?伯父这一房还在泗州盱眙县,是祖父手上打的根基,伯父名下有四房,听说近年已衰落得不像样,几个哥哥侄儿先后去世,只剩一个四嫂在守寡,看光景也投奔不得。
再往上,祖籍是句容,朱家巷还有许多族人。祖父在元朝初年是淘金户,本地不出金子,官府不由分说按年照额定的数目要,只好拿谷子换钱钞,到远处买金子缴纳。后来实在赔纳不起,没奈何,丢了房屋田地,逃到泗州盱眙县垦荒。那边几代没来往,情况不明,再老的祖籍是沛县,如今已经隔了几百年,越发不用说了。
一 小沙弥(3)
舅家呢?外祖父陈公那一嘴大白胡子,惯常戴上细竹丝箬帽,仰着头,那扣齿念咒的神气,还依稀记得。想起来也真怪,只知道叫他外公,连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死的那年已经九十九岁,差一年便算人瑞,可以报官领赏,据说还有花红表里,县太爷还要请酒作揖呢。母亲曾翻来覆去地说外祖父的故事,这话已有五六十年了!那时外祖父在宋朝大将张世杰部下当亲兵,鞑子兵进来,宋朝的地方全被占了,连文丞相都打了败仗,被俘虏过去。张世杰忠心耿耿,和陆丞相保着小皇帝逃到崖山,那年是己卯年(公元1279年)。二月间,张世杰集合了一千多条大船,和鞑子兵决战,不料崖山海口失守,斫柴取水的后路给切断了,大家只好吃干粮,干得忍不住,连海水也顾不得,大口大口灌下,弄得全军都呕吐病困。鞑子兵乘机进攻,宋军船大,又都联在一起,无法转动,三军望绝死战,一霎时中军已被冲破了,陆丞相眼见不济事,不肯被俘,让鞑子作践,仗剑叫妻子女儿都跳下海去,自己背着六岁的小皇帝跟着殉了国。张世杰带了十几条船,冲出重围,打算重立赵家子孙,恢复国土,忠义之气实在感动人。谁知天不保佑,船刚到平章山洋面上,一阵飓风,把船都吹翻,张世杰也淹死了,宋朝也就真个亡了国!外祖父掉在海里,侥幸被人救起,吃了许多苦头才得回家。为着不肯再替敌人当兵,迁居到盱眙津里镇。他原来会巫术,就靠当巫师,画符念咒,看风水,定阴阳过日子。到老年常时含着一泡眼泪说这故事,惹得听的人也听一遍哭一遍。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嫁给季家,小的就是母亲;过继了季家大表兄作孙子,外祖父死后,这些年也没有和季家来往,料想这年头,景况也不见得过得去。
元璋想来想去,竟是六亲都断,天地虽宽,无处投奔,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无路可走,越想越闷越烦,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来,蒙头便睡。
吃了一些日子草根、树皮、糠屑、观音土,半饥半饱,落魂失魄似地一筹莫展。大嫂带着侄儿回娘家去了,二哥一样的饿,也没主意。当时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周德兴、汤和年纪都比自己大,有气力、有见识,又都出外谋生去了,无人可商量。从四月一直呆到九月,半个年头了,还计较不出一条活路。
天还是吝惜雨水,蝗虫越来越多,日子久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完了,再也撑不下去,和二哥商量如何是好,二哥急得直跳,哭了半天,想想只有远走他乡,各奔前程找活路去。哥哥舍不得兄弟,兄弟舍不得哥哥,哭得连邻舍也伤心了。隔壁汪老娘看着重六不放心小兄弟,提醒当年五四公不是在皇觉寺许了愿,舍朱重八给高彬法师当徒弟吗?如今何不一迳当和尚去,一来还了愿,二来总有碗淡饭,不比饿死强?二哥想想也是办法,这事就此定了局。
原来元璋少时多病,才生下,三四天不会吃奶《鸿猷录?龙飞淮甸》。。肚子胀得圆圆鼓鼓,险些不救。五四公做了一个梦,梦里觉得孩子不济事了,怕是命硬,也许只有佛菩萨救得下,索性舍给庙里吧,一迳抱着孩子进一个寺,寺里和尚一个也不在,接不着头,又抱回来。忽然听见孩子哭声,梦醒了,孩子真在哭,妈妈在喂奶,居然会吃奶了,过几天,肚胀也好了。长大后还是三天风、四天雨,啾啾唧唧,病总不离身,父母着了慌,想起当年的梦,才真的到寺里许了愿,给元璋舍了身。
汪大娘和他的儿子汪文替元璋预备了香烛,一点礼物,央告了高彬法师。九月里的一天,皇觉寺多了一个小沙弥,长老添了小徒弟。朱元璋剃光成葫芦头,披上一件师父穿烂的破衲衣,居然是佛门弟子了。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煮饭、洗衣、念经,是日常功课,见人叫师父、师兄、施主,连称呼也改了。早晚听着钟声、鼓声、木鱼声,想想自己,想想半年前的家,想想不知逃到哪儿去的二哥,心中无限感慨危素撰。
二游方僧(1)
皇觉寺座落在孤庄村西南角,规模不大。照例一进门是四大金刚,横眉怒目,韦驮菩萨拄着降魔宝杵,二进是大雄宝殿,三进是禅堂,左边是伽蓝殿,右边是祖师殿。油漆都已剥落了,佛像金身披着灰尘,殿瓦上满是青草,院子里铺的石板也已坎坷不平,显出一副衰落样子。###个和尚,穿得挺寒伧,讲佛理说不上三句,光会念阿弥陀佛。平时靠有限的一点常住田租米,加上替本乡人念倒头经,打清醮,做佛事,得一点衬钱,虽然吃不上大鱼大肉,总比当粗工垦田地出气力安逸。原来那时候出家当和尚也是一门职业。有的是迷信,以为当了和尚真可以成佛成祖,这类人很少。
有的是作了坏事,良心不安,躲进佛门医心病。有的呢?杀人放火,怕官府刑罚,一出家作佛门弟子,就像保了险似的,王法治不到。更多的呢?穷苦人家养不活,和尚吃十方,善男信女的布施吃不完,放印子钱,多几张嘴不在乎。而且,寺院里多的是有钱人舍的田地,挖地垦田都要人力,多一个徒弟,强过雇长工,得力还省钱。朱元璋年青力壮,正是使气力的时候,高彬长老收留了他,没有受过戒不能算和尚,照寺院规矩叫小沙弥,至于真正要讲佛学、弄经典、说道理,那是从来也没有的事。
元璋生性泼辣阴狠,从小贪玩撒野,爱出主意,支使人。又是小儿子,父母哥嫂都宠着些,就越发自尊自大,忘乎所以了。兼之有点小聪明,看事情比别人准,也来得快,打定主意要弄成什么,一定要做到,也常常做到,伙伴们都服从调度。可是一到皇觉寺,景况便全不相同了,不说师伯师叔师父师兄,还有师娘师妹,原来高彬长老是有家小的,个个都是长辈,得低声下气,成天赔笑脸伺候,就是打水煮饭的长工,也威风得很,讲先来后到的规矩,支使元璋做事。这么一来,元璋除了做和尚的徒弟之外,还兼了两个差使,一个是长老家的小厮,一个是长工的打杂。事情多,闲气也就多,日子久了,堆满一肚子火气,时刻要发作,却又使劲按住,为的是吃饭要紧,闹决裂了没去处。
对活人发作不了,只好对泥菩萨发作了。一天扫佛殿扫累了,扫到伽蓝殿,已是气喘吁吁的,不留神绊住伽蓝神的脚,跌了一交,没地方出气,顺手就用笤帚使劲打了伽蓝神一顿。又一天,大殿上供养的大红烛给老鼠咬坏了,长老数说了元璋一顿。伽蓝神是管殿宇的,菩萨不管老鼠,害徒弟受罪,新仇旧恨,越想越气,向师兄讨了管笔,在伽蓝神背上写上“发配三千里”,罚菩萨去充军。这两件事都被长老看在眼里,也不说话。
皇觉寺是靠租米过日子的,这一年灾情太大了,收不到租,师父师叔成天和佃户吵架,恫吓着要送官,眼看着地都晒白了,十成粮食还收不到半成。几百年的古寺第一回闹饥荒,师婆出主意,先打发挂单的和尚走路,接着师伯师叔也出门云游。不上十天,除了师父一家子,全各奔前程去了。朱元璋当沙弥才满五十天,末了一个被打发。没奈何,虽然念不得经典,做不得佛事,也只好学个做和尚的样子,出门行脚。一顶箬帽,一个木鱼,一个瓦钵,背上拳头大的包袱,拜别了师父一家子,硬着头皮,离开了家乡。
说游方是和尚们的话,俗人的呢,就是叫化——见大户伸手要米要钱要饭吃,也叫化缘。大户人家多半养狗看门,狗有宗德性,专咬衣衫破烂的穷人。为着不让狗咬,离大门几步使劲敲木鱼,高唱佛号。作大户的和狗一样,也专打穷人的算盘,可是和狗不同,为的是坏事作得太多,这辈子不好,要修来世,求佛菩萨保佑,死后免入地狱、上刀山、下油锅。要让佛菩萨说好话,就得对和尚客气,把从佃户榨来的血汗,匀出一星星作布施,算是对佛菩萨的贿赂。这样,一听见木鱼声,就明白是做好事的机会来了,一勺米,几文钱,绝不吝惜。主人对和尚客气,狗也落得大方了。要是主人不出来,硬赖着不走,把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响到邻舍四面都听见,这时候,不是大娘大母出来打发,就是主人出来,为的是他一向有善人名气,吵得邻舍都知道了,会落不信佛的坏名誉。而且,明知道和尚上门绝不肯空手走,多少总得敷衍一下。还有化缘的只要学会说谎话,明明是钟离皇觉寺的,偏说是峨嵋山金顶寺,天台山国清寺,普陀什么寺,反正和尚没有籍贯,无从查对;再说一套大殿翻修,菩萨开光或者装金,递上化缘簿,多少是一笔财喜。积少成多,走上几百千家,这笔钱也就够一些时候花销了。
二游方僧(2)
朱元璋虽然只住了两个月庙,成天听的是这一套,见的也是这一套,不会也会了。打定主意,听人说往西汝州一带,年岁比较好,反正只要有饭吃,不管什么地方都可去,也没有规定的日子,爱走多久就多久。就往南先到合肥发,转向西,到固始、光州、息州、罗山、信阳,北转到汝州、陈州,东返由鹿邑、亳州到颖州。游来游去,只拣繁富的地方,穿城越村,对着大户人家敲木鱼。软化硬讨,受尽了人生的辛苦,走遍了淮西一带名都大邑,熟识了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脉的地理,尤其是人情、物产、风俗,充实了丰富的经验,锻炼了坚强的体力。这时期的景况,用他后来写的《皇陵碑》的话:
众各为计,云水飘扬。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侣影相将。突朝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趋跄。仰穷崖崔嵬而倚碧,听猿啼夜月而凄凉。魂悠悠而觅父母无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风鹤唳,俄淅沥以飞霜,身如蓬逐风而不止,心滚滚乎沸汤。
文字虽然极拙劣,感情却是很真挚的。一直到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听说家乡一带在闹土匪强盗,很不太平,人心惶惶,不由得勾起想家的念头,依然是一顶箬帽、一个木鱼、一个瓦钵,回到皇觉寺。
淮西在朱元璋游方的几年中,后来西系红军的开山祖师彭莹玉正在这一带秘密活动,传布弥勒佛下生的教义。彭莹玉也是游方和尚,朱元璋即使没有见过彭和尚,至少也和彭和尚的党徒接触过。几年后,这地方又成为东系红军的根据地。在这大元帝国的火药库周游了几年,二十一岁的穷和尚,接受了新的宗教、新的看法,嗅饱了火药气味,当然,也加入了秘密组织。回到皇觉寺以后,开始结交朋友,物色有志气有胆量敢作敢为的好汉,时时进濠州城探访消息,同时也立志多识字、多读书。不久,便被人发觉他是一个不安份的家伙。
彭莹玉秘密传布的宗教,是多元的,并且有外国来的成分。烧香诵偈,奉的神是弥勒佛和明王,主要的经典有《弥勒降生经》、《大小明王出世经》。彭莹玉生于浏阳,出家于袁州,布教于淮西,可以说是南派。另一个系统是北派,头目是赵州栾城(今河北栾城)的韩家。韩家几代以来都是白莲会会首,烧香结众,很得一般农民的信仰,潜势力极大,碍了官府的眼,被谪徙到广平永年县(今河北永年)。到韩山童接手当会首后,宣传天下要大乱了,弥勒佛降生,明王出世。这两派在起兵以后,因为目标相同,都要推翻这个政府;信仰相同,都指出有一个新的光明的前途,就混而为一了。教徒用红布裹头,时人称之为红巾、红军。因为烧香拜佛,又称为香军;所奉的偶像是弥勒佛,也叫弥勒教;宣传明王出世,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