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守岁,火苗一刻也不能熄灭,还要比平时更加旺盛。而这时就有一个流浪儿举着蜡烛走来——木门一扇扇为他打开,一户接一户的人家把他叫到屋里,请他拨灯,还给他一些好吃的、好玩的。这孩子正是木木——后娘心太狠,不让木木回家过年。而木木从小就喜欢映在窗前的油灯,最羡慕一家人聚在灯下的感觉。于是他学会了拨灯——用一根三寸长的篾条将灯芯挑高,火苗拨亮,亮到门窗都镀了金,全家人的影子互相靠近,屋里心里都亮堂堂的。由于心灵手巧,木木大受欢迎。这样年复一年,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拨灯贵儿”。
年夜饭后,全家人正坐在油灯下守岁。一个黑影在窗前一闪,正艾大喊一声:“拨灯贵儿!进来!”——还没等木木进来,正艾就冲出去;两个小伙伴在门前撞了个满怀,拍拍打打地走进来。宁静的半边街上,一边是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一边是幽暗的江水静静涌来。
木木一进屋,母亲就吩咐正清给木木盛饭。正清找来一只盛汤的大瓷碗,给木木盛了一个帽儿坨帽儿坨:当地民间的一种说法,指帽子形状的一大碗米饭。,并将自己的座位让给木木坐。父亲喝着一种烟村特有的小作酒小作酒:私家小作坊酿的特色白酒。,看着妻儿围在身边,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时,房屋四壁都亮起来——“拨灯贵儿”一进门就先把灯芯挑高了一截;火苗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像云中起舞的小仙女。
木木今晚连吃了好几顿,终于吃饱了。一家人就聚在油灯下,围炉守岁。这时,母亲又开始说起老故事;同样的故事,不知讲了多少年、多少代,而每次听起来总那么新鲜——
“跟你们讲一个杨柳街的故事,是妈妈小时候听外婆讲的。”
“外婆又是听谁讲的呢?”正艾问。
“去,别打岔!”正清急了。
可母亲一点也不着急,捋着头发轻声说:“外婆又是听她的外婆讲的。”
“哦!”三个孩子都点点头,好像什么都懂了。这时,父亲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炉火正旺,映照着一家人。
母亲开始说道:“相传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张献忠的部队攻入四川,见人就杀。这一天,一队兵马正来到街口,就看见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从老街出来——母亲背着一个孩子,牵着一个孩子,但奇怪的是,她把大一些的孩子背在身上,而小的牵在手里。这些官兵就很好奇,上前问道,你这人为何违反常理,把小孩子牵在手里,大的却背在肩上呢?这位母亲回答说,因为大的是我哥哥的孩子,小的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我哥哥已经战死在疆场。官兵听了都蛮感动,说看来你这人很讲仁义。说着,就随手折了一根杨柳枝递给她,让她回去插在家门前,这样等大队兵马赶到,看到这根杨柳枝,知道那是她家,就好绕过去不杀他们家人了。说完,这些官兵就走了。过了没几天,大队兵马果然杀到这条老街,只见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杨柳枝;兵马于是全部退去;整条街的人都保住了性命……这些杨柳枝日后都长成柳树,这条街从此就叫杨柳街。”
“妈妈,杨柳街现在在哪儿呢?我想去看看!”正艾拽着妈妈的手臂说。
第四章·聚兴昌(8)
“孩子们,你们天天跑来跑去的那条老街,就是从前的杨柳街!”父亲在一边说。
“是不是哦?”孩子们问道。
母亲点点头说:“就是,烟村老街,就是从前的杨柳街。我和你们父亲就是在街上认识的。”
木木说:“我就生在街上的金郜花行。父亲告诉我的。”
“哦!”母亲轻抚着木木圆圆的脑袋说,“你们也都是杨柳街长大的。”
“都是一家人。”正清接着说,“有我在,木木,你就放心好了!”
“就是,还有我呢!”正艾说,“木木,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看老虎?”
“要得。”木木眯着眼睛,笑着说。
父亲问道:“看什么老虎啊?”
“就是戒清和尚骑的那只大老虎啊!”正艾说,“我们都认得。”
“木木怕不怕哦?”母亲又问。
“不怕!”木木嚷道。
“站远点看!”父亲严肃地说。
“放心,爸爸,我看着他们。”正清说。
“都是好孩子!”母亲说,“好久没唱歌了,今天过年,妈妈来给你们唱首歌吧。”
“是外婆教的?”正艾又问。正清朝他瞪了一眼。
“就是。”母亲笑着说,“这首老歌叫《渔翁乐》。”说着就轻轻唱起来——
渔翁乐陶然,驾小船,
身披蓑衣衫,
手持钓鱼竿,船头站;
捉鱼摘竹篮。
金色鲤鱼对对鲜,
河内波涛蛟龙翻。
两岸垂杨柳,柳海间,
人唱夕阳残……
上街买鱼鲜,酤一杯美酒儿,
好把鱼来煎。
夜晚宿在芦草边,
酒醉后歌一曲,明月照满船。
这时,一阵江风把门窗推开,歌中美景,近在眼前。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父亲从墙上抽出一块火砖,从砖头后面,取出一本家谱,破旧的封面上写着《谭丰水祠堂族谱》。父亲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让孩子们看了一眼,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记着,我们家祖上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广麻城县孝感乡迁来的。你们一天天长大了,家里的事,应该慢慢地知道一些。我们家没有什么财产,最珍贵的就是这本家谱。你们今后无论如何要将它保存好,传给子孙后代。”父亲的声音在屋里久久回荡。
油灯晃动,家谱就搁在桌上,我却不敢打开,生怕碰破了那薄薄的宣纸,惊动了祖先。从石佛寺回来,我和正清、正艾在这间老房子里又不知待了多久;说到除夕之夜,门外仍隐约回响着零星的鞭炮声。一位叼着烟斗、留着胡须的老人敲门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正清说。
“拨灯贵儿来了!”正艾起身说,“你来得正好,正说到你呢!”
“我有啥子好说的?”木木笑道,并习惯性地走到油灯旁,弯下腰,将烟斗倒过来,用铜烟嘴拨了拨灯芯。屋里又亮堂了许多,人影清晰地映在墙上。
“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说着,起身和木木握手。出乎意料的是,木木的手软软的,白白净净的,像是孩子的手。
正艾介绍道:“这就是张师父,张醒木。我们都叫他木木。”
“久仰久仰。”我说,“张师父,您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啊!”
“我这一辈子啊,是赖格宝赖格宝:方言,指癞蛤蟆。遭牛踩——满身都是伤!”木木笑着说,“咳,这些天,从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心里不开映不开映:方言,指身心不舒服,闷得慌。,晚上睡不着。看这边还亮着灯,就过来转转。”木木说着,呼呼喘着粗气,像是拉风箱似的。
“我们也睡不着。”正艾说,“老想从前的事。这不,又来了一个兄弟,对老故事还很感兴趣……”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聚兴昌(9)
“兄弟怎么称呼?老家哪里?”木木问。
我说:“我姓易,叫易桑梓。老家在南京,也是喝长江水长大的。”
“做啥子工作?”木木又问。
“原先在学校教书,因为得罪了领导,后来就失了业。”我说。
“哦,欢迎欢迎!到我们烟村来,保证你有做不完的事情。”木木笑着说。
“还真是,已经忙不过来了。”我说。
木木点头看了看我,而后话题一转,大声说:“易老师,你给评评理——”
“怎么了?”
“前两天,戴鸿举带着几个干部从我家门口过,老远就喊:‘拨灯贵儿,你啥时候搬哦?’我说,‘拨灯贵儿’是我家人和朋友叫的,轮不到你来喊!他说:‘这么喊你,是看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我说,滚远点儿,老子看都不想看到你!他说:‘好啊,你敢跟政府对抗,等着瞧,推土机马上过来!’我说这帮龟儿子,非得毛老头来收拾他们!”
“没错!”正清说。
“易老师,你给评评理……”木木说着,又呼呼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
“还用说吗?他们违背公理,连最基本的常理也不懂。”我说。
“唉,这种事情多了。莫生气。你搞不赢他们!”正艾叹了口气说。
“想想也是,气出病不值得。”木木说,“还得想开些才行,千万莫学周狮子……”
“周狮子怎么了?”正清问。
“啊?你们还不晓得噢?”木木说,“周狮子前天晚上上吊了。昨天下午才发现的,就死在自家屋里——两张桌子搭起,一个‘甩包儿’就了结了。”
——“甩包儿”,听起好熟悉,还是周狮子亲口告诉我的。周狮子名叫周梦麒,是烟村舞狮子舞得最好的老艺人,今年八十四岁。原先在老茶馆里,常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戴一顶旧军帽,穿一件退色的蓝棉衣,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抽烟、喝茶,从不打牌,也很少说话。有一次谈到从前玩“粗花狮子”,周狮子才跟我说起,从前舞狮子,看起多么精彩:大头和尚引路,狮子在后面跟着,一个为上手,一个为下手;二方腿一点,狮子向后一翻就跳到桌上,脑壳甩过去,这就叫“甩包儿”。——还记得周狮子说话时的那份从容、沉静,甚至流露出淡淡的欣喜。谁承想,时隔不过十来天已是阴阳两隔,老人家竟以一个“甩包儿”甩掉了自己的生命。
就连正清、正艾都觉得难以置信——“是不是哦?”他们说。
“是的。”木木说,“听卫生院的张医生讲的,周狮子临死前还去看过病。他跟王医生讲:‘五个儿有啥用哦,病了没哪个来管你!’——周狮子五个儿都提前搬迁到广东那边,占了好地势,把周狮子一个人留在烟村。周狮子还说,他哪儿都不想去!”
油灯在墙上晃动,我这才注意到,灯台是一个提灯的小铜人,它掌灯来到今夜。而今夜是哪一夜?“拨灯贵儿”拨亮的火苗还在静静燃烧,1931年的春节还没有过完——
灯影晃动,不觉已过了午夜。人们围炉守岁,直到天明。而天一亮,木木就不见了。
大年初一,人们封盘封秤,关上正门;挂年灯的时候,也只开侧门——怕漏财。而这时,就会有一群乞丐,拖儿带女地上门乞讨;大人孩子都伸着手,喊着老爷太太,爷爷奶奶,恭喜发财!通常,各家各户都会给几个小钱或舀两勺米,否则会被人笑话。木木也混在乞讨的人群里——跟着别人的父母,心里也说不清是苦是甜。身边还有一些和自己一样的流浪儿,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家庭温暖;饥一顿饱一顿;遇见好心人就带回家育几天。这里几天,那里几天,去过多少人家已经不记得了。而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街上流浪,在叫花洞或石灰窑里过夜。不知道有谁还记得他们的苦难,但老街的青石板记得很清楚:每逢春节,早晨的阳光下,总有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影子,如风中乌鸦,哗哗闪过。
第四章·聚兴昌(10)
1931年正月初九晚上,江水墨绿,夜空乌蓝。随着一阵鞭炮、锣鼓,“粗花狮子”便跳出禹王宫。沿路的男女老少,拿起粗花火炮烧狮子、炸狮子,一边烧,一边用旦巴水旦巴水:即盐卤。灭火。谁家的粗花最亮,就预示着来年兴旺发达。在七八头狮子当中,人们一眼就认出“周狮子”,身披青麻布,脚蹬油布裤子,摇头摆尾,浑身火光闪烁。
听老人们说,在金子山对面有一块鹞子岩,鹞子岩里有一块火神石。哪一年不玩“粗花狮子”,哪一年就要失火。而无论怎么说,“周狮子”走到哪里,哪里火花最粗,他玩的花样也最多:这一路,从“回门兜底”,到“四角踩青”;从“鲤鱼打挺”,到“蜻蜓点水”;玩到“卧龙点灯”时,已进了虞家大院。
正月初九,正是请春客的日子。虞家大院四门敞开,八方宾客纷至沓来——只见“周狮子”一连串跟头翻进大门,又跳进堂屋;那里已摆好一只水碗。周狮子弯腰后仰,衔起地上的水碗,滴水不漏,供到“天地君亲师位”的神龛前。这就是周狮子的压台戏,叫“银盘盖财”。
等周狮子领了赏钱退场,台上的川戏刚刚开演。院子里唱戏,厅堂大摆筵席,总共九桌,每桌八位;七十二大贤,尽是乡绅名流。除了能空能空手而来,其他各位都献上厚礼。文润昆的父亲,文家大院的掌门人文郁章老先生,送来一幅清代画家恽寿平的山水图真迹;船老板陆永隆送来一条三尺多长的娃娃鱼,取意年年有余(鱼)。而张大爷献上一柄宝剑,套在匣中,抽出来亮晃晃的。虞祐庭仔细把玩,甚是喜欢。
晚饭开始了,每桌九盘十二碗,五荤四素,先上盘再上碗,直到最后一盘扣碗上来,才开始吃饭。用人们忙得不亦乐乎,端菜的端菜,斟酒的斟酒。当各路神仙济济一堂,开怀畅饮,虞祐庭走到台前,发表演说:“先辈曾为镇定山河,顺应风水,在烟村虞家大院修建白塔。塔记曰:‘夫谷邃崖嵚,兰桂因之后其植;山光川媚,珠玉从而振其华。骐骥产夫崖洼,征祥在德;麟凤游于郊薮,感召维仁。人杰虽本乎地灵,世会不羁于土脉。’而宣讲圣德,凝聚人心,重振河山,乃我辈立业之本,天赋使命。虞某不才,斗胆倡议,在狐滩码头建一座堆栈,以方便货品进出,物流中转,商旅歇息洽谈。建成这样一个堆栈,烟村必引来更多船只、客旅;兴旺昌盛之日,当不太遥远!”
“好想法!好主意!”
“真正有远见卓识啊!”众人议论道。
“还等什么?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一些乡绅名流随即拍板,表示愿意合资兴建这座堆栈。而除了虞祐庭之外,出资最多的是匡家栈房的主人匡予生先生。
匡先生还建议,让虞镇长给堆栈起个名字。大家一致赞同。虞祐庭说:“既然各位信得过我,虞某就当仁不让了。我想就叫‘聚兴昌’,各位以为如何?——聚,就是聚集、凝聚。兴,就是兴隆、兴旺。昌,意指家运昌隆,国运昌盛。”说到这里,大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