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艾扑到近前,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拨,想把老虎引开,而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老虎一脸善意,丝毫没有伤人的意思——它只是闻一闻,舔一舔,跟木木玩一玩。不一会儿,木木也发现了老虎的善意——“西瓜虫”渐渐松开,爪子轻轻拨动。随后,奇迹发生了:木木站了起来,摸了摸老虎的脑袋!老虎甩甩尾巴,像一只驯服的猎犬,蹲在木木身边,比木木还高些。正艾和善珍都看见了:木木在掉泪;老虎的眼睛里也是泪光闪闪。待了一阵子,看见有人,老虎又站起来,迈着碎步跑进深山。三个孩子幸福团聚。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五章·子夜莲花(8)
“木木,你命真大啊!”正艾说。
“不,我命最苦!”木木说着,眼泪都流下来,“老虎不吃没妈的孩子——我又被熊妈赶出来了!”
“为什么?”善珍问。
“熊妈又生了一个,又死了,说是我害的——因为我,爷爷才咒她。”木木撇着嘴说,“老虎对我,比熊妈还好得多呢!”
“我都看见了,木木,”善珍说,“老虎认得你哦?”
“认得。”木木一转身,就得意地说,“我跟这只老虎是老朋友了!”
“我也想认识它。”善珍说,“木木,你跟它说一声好吗?”
“要得,跟我来!”木木一挥手,三个孩子立刻猫着腰,朝老虎消失的方向跑去。
黑暗之中,隐约有一只老虎尾巴在前面引路,就这样,三个孩子循着老虎的踪迹上了山,不觉已来到栖霞寺门前。
红墙依偎在竹林下,老虎一跃而过。三个孩子互相托举着,爬上墙头。
红墙之上,先后露出三个脑袋,像三只蟋蟀——
“老虎呢?”
“不见了!”
“鸳鸯会不会游过来?”
“要等到子夜。”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晓得。”
而眼前的月光下,满塘烟雾,笼罩着一池莲花。烟中老虎,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亭台楼阁,飘在烟中。他们想看个究竟,就“咚咚咚”跳进红墙内。落地才发现,那只老虎正伏在正殿门前。
“它在等我们?”
“就是。”
“木木,你去跟它说一声,我们是好人。”——这是善珍的声音。
“要得。”木木小声说,“跟我来!”
善珍和正艾就跟着他,沿着长廊,绕到老虎背后;那里有一座禅堂,里面亮着烛火;风一吹,两个人影在地上晃动。三个孩子贴在窗户下面,如三片树叶,悄无声息。而屋里说话的声音,如潺潺流水——
先是一个和尚的声音:“还记得木偶戏《斩经堂》吗?”
随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叹息:“心都碎了,又怎能忘记。”
“那个吴汉,心太狠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对爱妻下手啊!”
“是王兰英拔剑自刎,能怨谁呢?”
“不是自刎,她是给逼死的!”
“她寻了短见,才好成就吴汉的一世英名!”
“什么英名?分明是懦夫、刽子手!”
“哎呀呀,你怎么能这么说!那吴汉将军,一心为家为国,杀个小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家在哪里?国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说到这儿,那和尚的声音颤抖不已。
一阵沉默。两个人影静止不动。随后,和尚又说:“古往今来,有多少美玉陷入泥淖,多少宝剑烂锈匣中。我能空空怀降龙伏虎的本领,却丝毫不能将人心撼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些日子,我隐隐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冷箭阴风……”
“不怕!”那女子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我听说莲花出污泥而不染。任凭他污言秽语、冷嘲热讽,在这栖霞寺内,莲花池中,每到子夜时分,就有红莲初开……”
“红莲初开,就有鸳鸯游来……”说到这里,一阵微风将烛光吹灭,里面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三个孩子飘飘忽忽,在寺庙中摸索着,不觉来到莲花池边。这时,雾气氤氲,月色朗朗;田田莲叶之间,一对金鸳鸯正款款游来。
阴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的生日。这天清晨,观音阁门前香客云集,人们背着香烛、纸钱和娃娃,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乘船的,也有骑驴或步行来的。观音阁位于观音堡,原先是广禅寺的下庙,自从能空和尚来这里担任住持,庙里的香火就越来越旺盛。从烟村即可看见,庙上一片竹林,庙下流淌着清泉和黛溪。但很少有人知道,庙里还藏着烟村的源泉白鹤井,虽年深月久,水质依然甘甜、清冽。平时,除能空之外,观音阁里只有三五个和尚,各司其职:上香敲钟,烧水做饭,或担水劈柴,洒扫庭院。而今天是观音菩萨的圣诞之日,天不亮就有许多义工赶来帮忙,与庙里的和尚一起生火做饭,迎客上香。
第五章·子夜莲花(9)
一清早,能空便摆好香茶果品,在门前迎接香客、贵宾。人群拥入的时候,阳光在竹林里喧响,空中白鹤飞翔。“阿弥陀佛”伴着阵阵烟火,弥漫在空气中……观音菩萨坐在烟雾里,一时间也分不清是人间烟火,还是云中仙境。
中午,施主出钱,能空出面,给香客们办素斋。斋饭之前,能空对大家说:“诸位善众,今逢观音菩萨圣诞,若能吃斋、诵经,放生、布施,胜过日诵功课,必得百倍功德、福祉。”
“正是正是。”刚刚烧香许愿的香客们用白毛巾擦着汗水说。
能空拱手作揖:“菩萨保佑,多谢诸位施主慷慨解囊!请各位宾客入席!”
众人纷纷就座,相互礼让,围着大圆桌,开始美美享用各种新鲜的蔬菜瓜果和上好的米饭。这些青菜、萝卜、南瓜、豌豆尖、豇豆、茄子、莴笋,连同稻米,都是和尚亲手种的,长在深山云雾间,而米饭是用白鹤井里的井水蒸的。这边还在香喷喷地吃着,那边一群叫花子已站在大门外眼巴巴望着等着,一个个摩拳擦掌,巴不得他们多剩些好饭好菜,好让他们大吃一顿。——“这叫吃残席。”木木说,“当时我也在。等他们吃完走了,我们就一拥而上,风卷残云,将残席一扫而光。”
而时光还残留在广禅山上——下山路上,春风拂面,阳光照耀着木木的破衣裳,只见他敞开衣襟,松开平时勒得紧紧的裤腰带,摸着自己圆圆的小肚子说道:“好安逸,好安逸!”
“你都吃了些啥子哟?”旁边的一个小伙伴抹抹嘴,皱着眉头说,“都是些青菜萝卜、汤汤水水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木木反驳道:“不是还有几块油豆腐吗?你没吃到?”
“哪个没吃到哦!我还吃到好几片竹笋呢!也没啥子味道。”那个小男孩说,“去年过年,我奶奶给我搞了点牛肉来吃,麻辣味儿的,那才叫香呢!”他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可没想到木木一反常态,愤怒地说:“莫跟我说牛肉!老子听见牛肉就想吐!”
“神经病!”那孩子一扭头就跑开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和他一起要饭的木木怎么会那么恨牛肉呢?牛肉多好吃啊!他心想,而他又怎能想到,这牛肉曾给木木带来多么大的伤害与屈辱!
好容易舒舒服服吃了顿饱饭,却又被“牛肉”给搅了,木木越想越冤,而这份委屈又能向谁诉说?阳光下的木木撇了撇嘴,只觉得嗓子眼又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一阵哽噎,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好在眼前春光明媚,四周都是善男信女;木木擦干泪水,就跟着人群一起下了山。
等他与小伙伴们一同回到叫花洞,天已经暗下来;孩子们趁着光亮,各自摊开破棉被、旧棉袄;大家一起挤在洞口,或坐或躺着,美美地看着江上夕阳……
夕阳收拢晚霞,沉入对面的栖霞寺;观音阁里的香客已陆续散去,而升腾的烟雾仍久久不散。
等香客们都走了,能空也骑虎下山。老虎沿着林间小径,踏着青草,趟过黛溪,一路上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春夜寂静,风吹竹林,只听见流水碰碎月光的声音。三个孩子再次出动,潜入栖霞寺,想再看一眼金鸳鸯,谁承想,却撞见一场血光之灾。
起初没有灯火,寺内一片寂静;莲花池边的轻雾,掩盖着几个无声的黑影。而突然间,一阵惊天的喊杀声,紧接着,四面亮起纷乱的火把,将整个栖霞寺照得如同地狱一般——
“捉到了捉到了!哈哈,捉奸捉双!”
“能空、戒清,好一对金鸳鸯!”
“还想抵赖吗?赤条条的,快拉出来看看啊!”
“快看哪,真是不要脸啊!”
“不要脸的东西,快拉出去游街!”
随着阵阵刺耳的叫骂声,一大群人举着刀枪棍棒,将一对赤条条的男女从禅堂里押出来。定睛一看,正是能空与戒清。而正当那群人狂笑、尖叫着庆祝胜利时,匍匐在暗中的老虎突然一声咆哮,猛扑上去,随后便是一道道血光,伴随着一声声惨叫,而最终是老虎的哀号……老虎扑倒几个,终于被乱刀砍死。死前一声嚎叫,引来一场豪雨……
雨下了三天三夜,我们都亲眼见过。老人们说,雨一停,能空和戒清就被戴上高帽子游街。不知是哪个秀才还写了一副对子,叫“能空不能空,戒清戒不清”。
“要光是这样就好了。”正艾接着说,“还有一些人拿菜叶子往他们身上摔,拿脏水往他们身上泼。”
“大家都来看热闹!”木木说。
“人心真是坏透了!”正清冷冷地说。
那后来呢?我问,能空和戒清怎么样了?
——能空和戒清被“施主”双双逐出庙门。而他两个一不做二不休,当众宣布,还俗成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来他们就离开了烟村,再没回来过。烟村老人如是说。
若干年以后,观音阁门前出现了一尊和尚骑虎的大理石雕像——也不知是哪位有心人雕刻的。见过能空的人都说,那就是能空。而那只老虎的虎皮日后也有人看见,就挂在陆永隆的椅背上。原来这位陆老爷就是观音阁、栖霞寺的施主,在街上听到传闻之后,就派人去“捉奸”。于是就发生了先前的那一幕。
尽管老虎被杀,能空与戒清双双离开,再也没回来;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夜深人静时,仍隐约传来老虎的咆哮声。只是栖霞寺的莲花池里,莲花已经开败;那两只金鸳鸯,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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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梦初醒(1)
大梦初醒
天上起了五色云,情妹穿了五色裙。
天上起云要落雨,情妹穿裙要出门。
——烟村民歌
却说莲花开败之后,莲花池就成了一潭死水。而“九朵莲花三枝藕”也从此隐藏在烟雾之中,众人有眼却看不见,看见了也认不出。好在还有孩子,烟村的孩子,什么都能梦见。
这天夜里,正艾就梦见莲花:先是两朵,随后是千朵万朵,在水面盛开,覆盖了江面;而当金鸳鸯再度游过来,一会儿是能空与戒清,一会儿又是冉瞎子和杨花;师父的眼睛是水底星辰,而水面则是杨花软绵绵的胸、满是雀斑的脸,不停地扭曲变幻……春江水暖,小船载着朵朵莲花,沉入水底又浮出水面……
醒来他又去找师父学艺——眼睛盯着杨花,师父看不见;杨花也盯着他,看得他浑身发软,嗓音发颤。师父似乎有所察觉,可并不在意,反而顺着少年的心,唱出美妙的歌曲:
天上下雨淅淅沙,金盆打水照鲜花。
鲜花落在金盆内,妹妹落下什么家。
无论风雨阴晴,栈房、老街或是长江边,常常回响着这一老一少的歌声。好多歌汇成一首歌,好多雨凝成一滴雨,淅淅沙沙,由远而近。善珍在雨里倾听,先是两个人的歌声,后来只听见正艾的声音……随后就到了夏天——整整一个暑假,这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因接连闯祸,她被关在院子里,由三个家丁同时看管,这让她很是烦闷——心在门里,也时常飞出门外;她一心盼着开学,好冲出大门,冲进风里雨里。
对于虞祐庭来说,女儿两次深夜出逃,虽有惊无险,但想起来后怕。要是女儿和儿子的性格换一换就好了。他想,儿子善堂从小规规矩矩,出言谨慎,彬彬有礼。请来的私塾先生都夸他读书用功,记忆超群。可等先生一走,他就在纸上乱涂乱画,草木虫鱼和各种人物,都画得活灵活现。虞祐庭虽在人前人后很有面子,但心里很是担忧:世道凶险,光会吟诗作画怎么能行?而善珍呢?天生聪明灵巧,胆大心细,又像溪水一样清澈,时而奔腾喧闹,时而静无声息。做父亲的,不晓得心里有多欢喜。可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如清水出芙蓉,自身却浑然不知,虞祐庭又想起“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古训。总之,想起善珍,一向胸有成竹的虞祐庭也没了主意,只有暗自担心。而他并没有像善男信女那样去庙里烧香拜佛,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福,并行善积德,想以此保佑家人,造福烟村。
然而对善珍来说,夏天的美梦忽远忽近——口中念着圣贤书,眼睛望着树上的知了;感觉知了知了的事,她也知道了。可等到秋天,知了老了,蝉鸣中的伤悲,她并不知晓。
秋天到了,知了飞走了,她也飞出大门——终于开学了!看着女儿一路狂奔,父亲只有对善堂说:“快去追上妹妹!给我看着她!”
“是!”——可等善堂追出去,善珍已经没影了。
太多的月光沉入水底,到了秋天,就呈现月白水——远远看去,江上波纹,好像无数秋叶,在月光里飘飞。风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说好的……”
“什么?”
“一起去那个小山洞。”
“山洞叫什么名字?”
“观澜阁。”
“里面有什么?”
“你和我。”
“说好的……”
“什么?”
“一起去看老虎,还有莲花池里的金鸳鸯。”
“可老虎死了,莲花败了。金鸳鸯呢,游到哪儿去了?”
“游到铜镜里来了。你看,就在这儿!”
第六章·大梦初醒(2)
“他们是谁?”
“你和我。”
“说好的……”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