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艾晃了晃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善珍又笑着说:“哈哈,你跑来就是问这个呀!”
私塾先生摘下眼镜,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男孩并不生气,和蔼地说:“娃儿啊,你过来,我讲给你们听——这五月的石榴花啊生得多么美,枝叶间已结出了红红的石榴子,晶莹剔透,耀眼夺目,只可惜生在了这偏僻之地,无人鉴赏……”
正说到这里,虞善堂走出来,看见正艾便说:“你来做什么?没看见人家在读书吗?”
正艾这才猛醒过来,忙说:“啊,我来是有事情,有很重要的大事情。”
善珍说:“什么事?快告诉我!”
正艾凑到善珍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私塾先生在一边连连摇头。而善堂此时已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又领着父亲出来。善珍迎上去大声说:“爸爸,正艾的父亲给人绑架了,你快帮帮他们!爸爸!正艾的父亲被他们吊起来了!”
可没想到父亲一反常态,阴沉着脸说:“大人的事,小孩儿少管!善珍,快给我回来!”说着将善珍一把拉进屋里,善堂紧随其后。屋门随即关上,正艾和私塾先生都被晾在了院子里;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就连阳光也变得十分愁惨。
愣了一下,正艾突然跑开,冲出虞家大院,也不管身后正传来善珍伤心的哭声——那哭声很大,跑到江边都还能听见。而望着江水和江上的船,正艾又想起刚刚离去的师父;师父这会儿还漂在江上吧?但已经走远了,正艾暗想,他去找他的杨花了,我找谁呢?谁又能帮帮我救救父亲呢?看来以后的事,真的像师父说的那样,只能问长江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章·多事之秋(5)
而初次问江,茫茫江水什么也没告诉他,只是和他一同呜咽。
老茶馆冒着烟,水汽雾气连成一片。在烟村,有名无名的茶馆总共六七家,而人气最旺的,是开在聚兴昌二楼的“涤尘茶馆”——两扇拱形的窗户里,江水正流向远方的天际。窗外青山漂移,轻舟往来。坐在窗口,如坐在船上。茶房提着长嘴壶上楼下楼;商旅在楼下进进出出,人声、马蹄声不绝于耳,偶尔又传来声声汽笛。但一上楼梯,人就静下来;江水在墙上波动,像是在提示:进入这里的人们,如水的时光将洗涤你心中的尘埃。
“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殷海老弟,”一位白胡子老头招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哦!”
“哎,别提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殷海摸着脑袋说。
“又出了啥事呀?”茶客们问。
“没事没事。”殷海坐下来说,“茶房,泡杯花茶!”
花茶端上来,殷海轻吹着浮在茶叶上的泡沫,淡淡的茉莉花香四处散开。这茉莉花香,若是在江南一带,常常会发出一股世俗的香气;可一进峡口,尤其到了白帝城上游的烟村一带,气味就变了,生出一股贫寒而坚韧的气息,蕴含着苦难生活所造就的温情与善良。殷海吹着泡沫,轻轻抿了一口茉莉花茶,说:“知道不,我们家正清,就是一箭射死袁大菩萨的那个少年英雄……”
“他怎么样了?”
“前两天当兵去了!”——殷海开始放话了。
“当的哪家的兵呀?”一个头戴破草帽的汉子走过来问道,随后就坐在茶客们中间。
“蔡五爷来了!坐!”茶房赶来问道,“五爷今天喝什么茶?花茶,还是沱茶?”
“不,”蔡五爷一摆手说,“还是喝老荫茶。”
茶房跑下楼,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碗老荫茶端上来。蔡五爷喝得津津有味。这老荫茶是用老茶树的叶子和树皮、树心泡成的,搁在聚兴昌楼下的一口大水缸里,过路的棒棒、纤夫,还有挑柴、赶场的农民就用个竹筒筒舀来随便喝,不要钱,味道清香中带点苦涩,蔡五爷偏偏喜欢。而蔡五爷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为何来到烟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杀了人,跑到这里来消灾避难。也有人说他另有来头,也不知是青帮或红帮,“仁义礼智信”哪个号口的。总之,不是等闲之辈。而来到烟村之后,他就混迹于三教九流当中,白天逛街、泡茶馆,晚上一会儿住栈房,一会儿住叫花洞,有时又不知所终。消失数日之后,今天他又突然转来,将破草帽往桌上一搁,喝着老荫茶,环顾四周。
“哪家的兵?”殷海冲着蔡五爷说,“那可是燕国斌的正规军哦!听到过没?”
“听到过,听到过。那个人不简单哦……”茶客们说。
殷海接着说:“就是,听说国民党、共产党,谁都搞不赢他!但就是这个燕国斌,一眼就把我们正清给看中了,说是要重点培养……”
“唉,可惜可惜!”蔡五爷用手指轻敲着茶桌说道,那茶桌上的木纹录下了当时的声音。
“怎么讲?”殷海问道。
“听说那燕国斌得罪了上司,准备杀回老家,占山为王。”蔡五爷说。
“那不是更好吗?天高皇帝远的,谁管得到这儿来呀!”
“还不是谁有枪杆子谁说了算嘛!”茶客们说。
“那是从前了。”蔡五爷四下看了看,转动着桌上的草帽说,“这世道要变,我看用不了多久就要改朝换代了!”
“难得说,难得说。”
第七章·多事之秋(6)
“谁会得天下?”
“会不会是共产党的队伍?那可不得了哦!”
蔡五爷未置可否,却微微点头。
“那燕国斌怎么样?”殷海又问,“能不能打出一片天下来?”
蔡五爷说:“燕国斌?充其量不过是个地头蛇、草头王,给他卖命,能有什么前途?”
“是噢,”殷海想了想又说,“那共产党又是个什么样子?老蒋也灭不来他们?”
“哥哥,你还没听说呢?那共产党可是要共产共妻的哦!”
“啷个没听说?我听到船上的人都在讲:共产党动不动就把小孩拿来吃,把老人推下油锅!”
“难怪老蒋要‘杀猪(朱)拔毛’呢!”
“我还听说,等共产党来了,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要抓去,嫁给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每个小伙子都必须娶一个老太婆!”
“那我们日子好过了!”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说。
“放屁!那你家女儿怎么办?”
“赶紧送到山里去躲一躲!现在还来得及。”
人们正说得起劲,蔡五爷又敲了敲桌子,轻声说道:“等共产党一到,谣言不攻自破。”
“是不是哦?”殷海又大声说,“反正我们家正清,已经参加了燕国斌的队伍。”
人们还在议论,不觉已是正午。
却说这殷海上午放话出去,下午又和姐姐殷泓一道,忙着四处筹钱;等回到家里,天色已晚。一家人在油灯下凑钱,空气变得异常凝重。正艾早上碰了钉子,一整天都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的;而正清在一旁“霍霍”地磨着他的开山斧。在孩子们眼里一向强大的母亲,到了这会儿,也只能向邪恶低头,把全家人的血汗拱手交给绑匪,可数来数去,还是远远不够。而此时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如何让父亲活着回来,与家人团圆。母亲一边数钱,一边落泪。殷海站在一旁,默默无语。
母亲擦去眼泪说:“说好了,等父亲回来,我们全家人立一个约定。”
“什么约定?”正清问道。
“就是讨口要饭,也再不做那个‘青菜头生意’!——你们兄弟两个也长大了,我们全家靠山上那几亩祖田也能过活,不行再去佃几亩土地。正清也不要再跑船了,在码头上打个利渡,行善积德,不挣钱也不得罪人。或者跟着妈妈背太阳背雨,上山下山,多种些地。土地瘦薄些,总有个收成,也没那么大的风浪风险……”
母亲的话在黑暗中闪光,给孩子们带来无限温暖。墙上的“天地君亲师位”也亮起来。要是父亲此时回家来,全家人,连同已故的爷爷和列祖列宗,都将在仁慈的光辉里幸福团圆。然而,残酷的现实并不因为世人的美好愿望而改变;灾难总是猝不及防——正当一家人在油灯下祈祷盼望,大门被“砰”的一声踢开,门板碎裂,几个脸上涂满锅灰和油墨的歹徒,举着明晃晃的砍刀突然出现在眼前。
“嘿嘿,要得不多,五百大洋!”来人怪腔怪调地说,但还是听得出是本地口音。
“少少……爷说了,少少……一分钱就撕撕……票!”很显然,这歹徒是个结巴。旁边一个举刀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位少爷?”殷海突然问道。
“龟龟……龟儿子,不认得你家张张……少爷?!”结巴说话时,吐着肮脏的红舌头。
正艾看呆了;而正清后退了一步,从背后摸出雪亮的开山斧。就在这时,那个结巴突然冲上来,将砍刀架在母亲脖子上。母亲侧过身,挡住身后的两个孩子。正艾拉着母亲的衣角,虽然害怕,仍感到一份安全;而正清的眼底,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眼睁睁看着冰冷的砍刀贴在母亲的脖子上,这幕情景,他铭刻在心。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多事之秋(7)
“别动!”殷海冲上前说,“我们给钱!你们先放人!”
“少废话,钱先拿来!”
“拿钱买命!买是不买?”歹徒们说。砍刀还在母亲脖子上。
殷海回过身,将桌上的票子和洋钱一并交到一个歹徒手里。那人数了数,大声嚷道:“格老子这点儿钱,最多买两根手指头——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快快……快交出来!”那个结巴叫道,刀在他手里乱抖。
“没有了!”母亲说。
这时,领头的说道:“明天再来!——凑不齐五百,来领尸首!”说完一挥手,一群歹徒便逃出门外,像一股黑烟。直到这时,母亲脖子上的砍刀才突然闪开。而从此这把刀便悬在正清心头。这心字头上一刀是个“忍”字,但正清已忍无可忍了。
这个秋天,烟村接连不断地出事——歹徒们刚逃出门,门外就响起一阵乱枪,连同一片惨叫和一阵马蹄声。出门看时,只见一匹白马蹿入黑夜,几个血人倒在门前,大片血迹污染了半边街。而这场火拼,与另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秋天,烟村发生了很多事情。
当月光把江水染白,江水把月亮养成一条千年鲤鱼,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从烟中走来……我还坐在江边与老人们谈心。
她叫韩维芬。老人们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不如她美;但地上走的却偏偏恨她,也不知道她得罪了谁,反正大家都说她是“红颜祸水”。
她从月光里走来,身材高大丰满,影子勾勒出诱人的曲线。等走到近处,才看清她翘立的红唇和凄迷的双眼。而与一般女子不同,她浑身上下,不知从哪儿又透出一股男子的英武,使这位美人平添了几分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今晚,她穿一身黑旗袍走在月光下,仿佛夜的精灵扭动着身躯。她外表平静,但十年来,从未像今晚这样激动、欣喜,以至于走在黛溪边,像踩在水面上。她要去见谁?话还得从头说起。
韩维芬的父亲原先是个文官,母亲是一位美人,郎才女貌的结合生下她这么个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可惜在她十四岁那年,父母双双染病去世;临终前,父亲将她托付给知交,也就是黄维古的父亲收养。黄家有情有义,待韩维芬像亲生女儿一样;而长大后,韩维芬就嫁给了比她大六岁的黄维古。婚后夫唱妇随,看上去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孩子。原先黄家家境富裕,黄维古擅长经营,又好结交朋友,但自从抽上了大烟,一切都荒废了。田土荒芜,生意也不再打理;从前乐观好强的性格,也变得软弱颓废;脸上泛着白光,身体也垮了。烟瘾却越来越大,田土卖完了又开始卖房屋。结婚三年,韩维芬对丈夫的情感,已从惋惜、同情,发展到了绝望、厌恶。而正在这时,燕国斌骑着高头大白马闯进了她的生活——
那一日,燕国斌来家里做客。初次见面,不到一杯茶的工夫,韩维芬就决定将此生托付给这个男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而那一杯茶根本没喝,刚端上来,就从她手中落地,杯子也摔碎了。她又倒了一杯,才勉强平静下来。再看这个男人,腰杆笔直,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正规军军服,腰间别着德国罗汉儿,开口便是时局变幻与战争风云……门前拴着他的白马;青山间藏着他的队伍。而自己的丈夫呢,还裹着长袍马褂,抱着大烟枪,吞云吐雾;面对败落的家业、孤单的妻子,他除了“随便”、“算了”,就再没有别的话了……今晚,韩维芬长期压在心里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她决心为改变人生,跨出这决定性的一步。是的,韩维芬一向敢作敢为,何况燕国斌正骑着白马在山上等着她呢。 。。
第七章·多事之秋(8)
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身后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一直跟着她。她心里暗笑:大喜之夜,哪个冒失鬼上门找死?她故意走走停停,与那个黑影周旋。而黑影靠近她时,口中居然念念有词,说什么“上有金鸡来洗洞,下有鲤鱼上滩来。美女乘凉进石洞,白鹤展翅上灯台……”
韩维芬猛一回头,大喝一声:“哪个?”
黑影从黑暗中钻出来——“嘿嘿,不认识了,大美人?”
韩维芬仔细一看,是张晓鹏,穿着件黑绸衬衣,敞胸露怀,满脸通红,一看就喝醉了。
“半夜三更的,搞什么鬼?”
“你说呢?”张晓鹏醉醺醺地走过来,喷着酒气说:“你知道,‘上有金鸡来洗洞’,怎么个洗法?‘下有鲤鱼上滩来’,怎么个上法?”
“呸!好话都给你糟蹋了。脏东西,滚开!”
“哈哈,不错,我是个脏东西。可总比你家大烟鬼强吧?你家大烟鬼早就软了吧?怎么样,今天我让你看看你家张少爷的厉害!——哈哈,‘美女乘凉进石洞’,那个石洞就在前面!”
“好啊,我引你去!”韩维芬强压着怒火,转身走在了前面。张晓鹏就跟着黑旗袍,连蹦带跳地一路上了山。
却说这“美女乘凉进石洞”,原本是烟村一景。那个石洞就在离烟村不远的广禅山里,传说常有情侣在里面幽会。而今夜的景象有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