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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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村-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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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有什么好争的?”正清笑着说,“一家人,不像才怪!”
  “可是,哥哥,”正艾又问,“你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哪儿来的灯呢?”
  “就是,”正清盯着灯台说,“刚才只有一点微光,怎么越来越亮了?”
  “小娃娃在欢迎我们!”正艾说。
  “是不是哦?”
  “我来问问他!”
  “对呀,再问问他,爷爷、爸爸可好,还有那份血书在哪儿呢?快去!”正清说。
  兄弟俩于是走上前去,跪在地上,点燃了香烛,插在掌灯的小玉人脚下,双手合十。
  正艾仰头问道:“玉人玉人!我们是谭家的子孙,谭正艾,谭正清,我们父亲和爷爷都去世了。父亲临终前让我们来这里烧香祭祖;你快行行好吧,告诉我们,他们好不好吗?祖上留下的血书藏在哪儿呢?”
  “告诉我们吧!”正清接着说,“如果能找到血书,我们一定藏好,和家谱一起传给子孙。我们子子孙孙,都会报答你的!”
  他们说得热泪盈眶,可小玉人只是掌灯微笑,一句话也不说。而正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进祠堂,灯火在墙上飘飘荡荡;顺着光芒看去,灰尘和蜘蛛网随风落地;土墙的裂缝中,现出一扇小窗;窗前红莲朵朵,灯光正照在一块残碑之上,碑文清晰可见……
  “小时候记性好,看一遍就记住了。”正艾说。
  “现在还记得?”我问。
  “当然。”正艾笑着说。
  “我弟弟别的本事没有,光有个好记性。”正清说。
  “太好了!能说来我听听吗?”我诚惶诚恐地问。
  “要得嘛。”正艾说,“听说那个北京来的诗人也在找这份血书,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他还会回来吗?”我说。
  “不晓得。”他们说。
  我又问:“那祠堂里为什么会亮着一盏灯呢?”
  “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正清说。
  正艾笑着问木木:“拨灯贵儿,是你拨的灯哦?”
  “我那时还在叫花洞里睡瞌睡睡瞌睡:方言,即睡觉。呢!”木木说。随后,大家都静下来,只听见月光在流水里轻轻说着什么。
  “过去的好多事情,确实说不清楚!”木木又说。
  “也不用说了。”正清说道,“反正现在全没了。”
  “祠堂也拆了?”我问。
  “就是,片瓦不留,全毁完了。”正艾说。
  “那个小玉人呢?”
  “没了,也不知道被哪个拿去卖了毁了。”正艾说。
  而正在这时,不远处的废墟间传来一阵笑声。
  “谁?”——大家抬头看,废墟里只有烟,没有人。
  更远处,一个人影正沿着黛溪从江边走来。的确,他来得正是时候。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1)
诗人与“三仙”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他从废墟中走来,飘飘忽忽,像个幽灵,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消瘦的青年;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目光清澈,脸色被月光映得苍白。他沿着黛溪走来,和我们亲切打招呼,说话声音很温和:“老辈子,你们好啊!”
  “诗人回来了!”木木起身说,“坐!”
  “再不敢叫诗人了,否则又要挨打。”年轻人坐下笑着说。
  正艾起身斟酒,说:“坐夜班船来的?来,先喝一杯,还是泡酒。”
  “是。要得。”年轻人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我叫林粼。来,敬大家一杯!”
  我说:“我姓易,叫易桑梓。早听说你了,诗人。”
  “不是什么好名声吧?”林粼说。
  “我知道好歹。”我说,“来,也敬你!”
  “敬大家!”林粼又说。
  大家都站起来碰杯,一口干了。
  “伤好些没有?”木木问。
  “没事了。你们看,我又来了。”林粼说。
  正艾说:“年轻人,还是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知道了,所以我才坐的夜班船。不过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林粼说,“其实,我原先挺软弱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到这里,立刻就变强大了。”
  “放心,我们支持你。”正艾说。
  木木又起身斟酒,说:“饿了吧,吃点小菜。”
  林粼没动筷子,喝了口酒,眼睛望着溪水里的月光发呆——“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要是死在这里,也未必是件坏事。”他说。
  正艾一皱眉头,一摆手:“莫啷个说方言,别那么说。!”
  我又问林粼,这趟来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具体打算,就是走走看看,听听故事。”林粼放下酒杯说,“不过,还是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问。
  “听说在烟村有一本家谱,里面藏着一页血书。我很想找来看看。”
  “你算是问对人了。我们谭家的家谱里面,就藏着一份血书,应该就是你要找的那一页……”
  “真的?!”林粼叫起来,“是一首诗吗?”
  “对呀,”正艾说,“那是我们入川始祖谭朝祯写的一首分手诗,可惜原件找不到了。不过小时候去祠堂祭祖的时候,在一块石碑上看见过那首诗……”
  “还记得吗?”林粼问。
  “命根子还能忘啊!”正艾笑着说。
  “那上面写的什么?”林粼瞪着亮亮的眼睛盼着。
  “正艾,别卖关子了,就说给大家听吧!”正清发话了。
  “好,让我看看……”正艾觑起眼睛,像是看着残碑上的文字阅读——
  元朝本是将相家,洪兵赶散入西涯。
  庐陵岸边分携手,时欲江边一柳芽。
  咬破手指书血字,一家分作百千家……
  “后面还有两句,可惜碑文脱落,看不清楚了。不过落款还有一行小字:‘巫山庐陵渡口分手诗一首,留给万代子孙。入川十七兄弟于洪武二年初。嘉靖五年岁在丙戌花朝月吉日立碑刻。”
  众人无声,只听见流水的声音;月光在水中轻轻说话。
  过了好一阵,林粼含着眼泪说:“终于找到了!——可后面还有几句,我会继续寻找。等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写出最好的诗歌来报答你们!”
  说话间,水中卵石发亮,天边浮现彩云。林粼指着山上说:“瞧,我兄弟来了!”
  朝霞映出一匹山,山上出现一个人影,头戴草帽,肩挑两桶水,身穿蓝布衣;在他身后,晨光照射的白鹤井里,飞出白鹤似的祥云。他就是文天祥的后代,文润昆的儿子,文素涵。走近了才看清,此人高大而清瘦,即使挑着水,腰杆也挺得笔直,一双忧郁的眼睛,充满温和的善意。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2)
“素涵!”正艾喊道。
  “早啊!还不睡觉?”挑水的素涵说,“做啥子哟?”
  “做梦!”木木笑道。
  “要得,醒了来我家吃早饭!”素涵边说边往前走。
  “就来!”正艾说。
  大家说着就站起来,伸伸懒腰,跟在素涵后面慢慢走着。而林粼跑上去,接过他肩上的两桶水,担起就往前走,走得摇摇晃晃,水都泼在地上和自己身上。“毕竟年纪轻,还有把力气!”老人们说。
  素涵跟在林粼身后,微笑着不说话。我上前询问,他就告诉我:一担水一块钱,从山上挑到老街;他每天挑十几担,还干些杂活,送菜、运煤,一天能挣二三十块,但体力消耗很大。的确,当林粼把一担水从黛溪挑到禹王宫对面的一幢平房里,衣服都湿透了。而喝着白鹤井水泡出的老荫茶,吃着井水煮的白米粥,所有的辛劳都化成了劳动后的喜悦——
  我们边吃边聊,素涵跟我们说起这幢平房的来历:这几间平房是解放初期,父亲用祖传的文家大院换来的;父亲祖传的文家大院捐献给了国家,作为烟村小学的校址;文家三代人就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半个多世纪。这里原先的六间房子还被人强占了两间,剩下现在这个样子。素涵说:“父亲为此写了几十年的状子,直到他去世,还是不起任何作用,也没哪个来理你。现在,上一辈人都过世了,那一家的后人还住在隔壁,我们关系一般,见面打个招呼,大家客客气气的。”素涵说话的语气是那样平静、淡漠,宽容中流露出几分无奈,甚至麻木。刚好,素涵的妹妹素梅来了。
  “来客了!”素梅说。她和素涵气质很像,但性格不同。
  提起往事,素梅愤愤不平地说:“父亲是被他们气死的!临死前还说:‘我死也要吊棵大树!’”
  “‘他们’是谁?”林粼问。
  “不说那个。”素涵苦笑道。
  而素梅继续说:“他们还住在隔壁,就是谭治福和他的儿子谭家虎。”
  “噢,这些名字我都听到过。”我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素涵说。
  我又喝了一口老荫茶,感觉四周有一大片树荫,树上停着白鹤。
  “真正是文天祥的后代啊!”林粼感叹道。
  可素涵突然问道:“文天祥是谁?官很大吗?”
  林粼愣了一下,说:“官很大,还是我们民族的大诗人、大英雄。”
  “哦!”素涵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就说:“再添点儿稀饭。没有菜啊!”
  说是没菜,桌上摆了八样:自家做的腌豇豆、萝卜,还有麻辣豆腐干、牛肉和好几样新鲜蔬菜。大家边吃边聊。原来早在我来烟村之前,林粼已认识了素涵;素涵还把父亲文润昆留下的一份遗作交给了林粼,而他自己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还差点儿扔了。
  素梅道出了其中的缘由:“父亲一辈子最爱读书,可惜到我们就断了——因为成分不好,我们只读到初中。那时候,父亲一直在田里劳动,也没工夫教我们。先是灾荒年,后来又是“*”,能活出来就不错了。”素梅说着,流露出一种酸楚的眼神。但尽管如此,在她和素涵身上,我都见出一种忠贞善良、温润如玉和顶天立地的优美。
  正清问素涵:“听说你前两天在小狐滩捡到一把铜剑?”
  “是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剑。”素涵说。
  “我看到过,柳叶形状的,硬是漂亮,怕是有年头了。”木木说。
  “还可以。”素涵笑着说。
  “拿出来看看嘛!”正清说,“我从前捡到过一枚铜箭头,可惜还没过夜,就射出去了。就是那一箭,射死了袁大菩萨。”

第九章·诗人与“三仙”(3)
“噢,”素涵低头说,“我捡的那把剑也不在了。”
  “丢了?”正清问。
  素涵摇摇头说:“卖了。”
  “卖给谁了?”正清问。
  “文物贩子。”
  “卖了多少钱?”木木问。
  “我要一千,那人只给了三百。”素涵说,“三百就三百吧,反正也是捡的。”
  “可惜可惜!”正清说。
  “肯定不止这个价钱!”木木说。
  “哎呀呀,素涵,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林粼又说。
  素涵感到有些尴尬。这时,来了一位客人帮他解围——
  “卖了就卖了,没啥子的,换点零花钱也好。”说话间,从门外进来一位老人,面如乌羽,满脸皱纹,身形枯瘦,目光炯炯有神。一问才知道,原来就是虞祐庭的长子,虞善珍的哥哥虞善堂。“想当年你们文家什么没有?你父亲把文家大院都捐了。这一把铜剑又算得了什么!”善堂接着说。
  “就是就是。”素涵附和道。
  “唉,卖了就卖了,求衣食嘛,不去想它了!”木木又说,“当年你们虞家还不是把田土、房子,还有多少口箱子都交出去了不是?”
  “噢,那个不说。”虞善堂笑着一摆手,点了支烟,问道:“家里来客了?”
  “就是,一个是南京来的老师,一个是北京来的诗人,都喜欢烟村。”木木说。
  随后,我们又做了自我介绍。
  “哦,那么远赶过来,不容易不容易!”虞善堂说。
  “见你也不容易啊,虞老师!”正清招呼道。
  “哦,失礼失礼!”虞善堂拱手作揖。
  “几十年了,虞老师还那么客气!”正艾说。
  “哪里哪里,你们慢慢吃,我转转就来。”他说着转身要走。
  “莫忙,虞老师,吃了再走。”
  “吃过了。”他说。
  “坐一会儿吧,虞老师。”我和林粼都站起来说。
  “这是烟村的大画家虞善堂。”木木又介绍说,“烟村的事情,他知道得最多。”
  “什么画家?就是碗场的油漆工。”善堂说。
  问及老人的经历,虞老师只草草说了两句:“解放后在小学教书,教美术、语文。改革开放以后,开始帮人画碗、画家具。”
  我们正说着,木木已经困得不行,说先回去睡瞌睡了。木木一走,正清、正艾也起身告辞了。而我和林粼都习惯了晨昏颠倒,就留下来,跟着虞善堂老师又走了一程。而回想这一程又一程,总有前辈指引,带我们深入往昔,发现一个又一个未知。在烟村,我们始终怀着感恩的心情。
  没想到他们一走,虞老师就小声说:“从前看见他们,相当怕哦!”
  “怕谁?”
  “谭正清,你们认识吧?解放初,他可是烟村的军代表,叱咤风云的人物哦。我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跳的水……”虞老师话中有话,我们都来了精神,尽管这种精神在晨光里变得昏昏沉沉。但也许正是我们的虔诚与执著,感动了虞老师;老人抽着烟,喝着老荫茶说:“在烟村,我一辈子都是客。不过文家、谭家,我都熟悉。还有一个姓刘的,叫刘大康,也去世了。从前我喜欢画画;素涵的父亲文润昆喜欢写诗、说书;刘大康会看相、医病。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游玩,人称‘三仙’,可惜现在就剩我一个了。那时候,我们青春年少,什么都不用愁,成天无忧无虑的,过着神仙日子……”老人家说着说着,就拉开了时间的帷幕,好戏又开场了——
  1938年夏天,片片金光叠在禹王宫的琉璃瓦上,净瓶中的小黄桷树还没有长大,却依然青绿、挺拔。三位少年手摇折扇,头戴瓜皮帽,身穿龙纹丝绸短褂,从老街信步走来。一进门,幺师幺师:指在戏楼跑堂、打杂的师父。便招呼道:“‘三仙’驾到——里边请!” 电子书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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