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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时，又有两艘轮船先后靠岸，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人从船上下来。挑夫们随即上船卸货。船上船下都实行灯火管制。敌机仍在不远处盘旋。
月夜，烟村没有一盏灯。山间竹林中，不知是什么一闪一闪的。正艾想着心事，将手中铜镜递给善珍；善珍接过来，照一照正面，又反过来轻抚着背面的小人。晚风吹来，竹林发出流水的声音。竹林背后的栖霞寺，到了夜里，霞光都藏进岩石。而时光则藏在竹林里，随竹子节节升高，一如孩子的年龄：长大之后，忧患也随之降临——
“家里小鹑子闹翻天；大妈娶来小妈。头上又是日本飞机轰炸，唉，真不知该怎么办！”
“我带你走？”
“去哪儿？”
“我也没想好。反正远走高飞，就像我师父那样。”
“要走也不是现在。”善珍说。
“为什么？”
“日本飞机轰炸，父亲正在组织联防队。大家都守着烟村，我们就一走了之？”
“善珍，你长大了……”正艾说。
“你呢？”
“不知道。要么还没长大，要么已经老了。”正艾说着，又从善珍手里夺过铜镜，狠狠摔在地上，“都是它害的！”
善珍拾起铜镜，擦擦干净，又递给正艾，说：“放好，以后还有用处。”
“放着它，又要胡思乱想。”正艾说着，把铜镜揣进口袋。
“别扯远了。现在联防队员正忙着做灯笼、挖防空洞，还要做沙袋、修太平池呢。你去不去？”
“去！你早说我就不跑船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一章·小鹑子与大轰炸烟村（8）
“现在也不晚。”
“我明天就去报名。”
“对了，你哥哥呢？”
“正清，他总想干大事。”
“干什么大事？”
“我也不知道。”
“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呀，”正艾笑着说，“我想去那儿！”
“哪儿？”
“你看，对面山上。”
“观澜阁呀！我比你更想去。”善珍望着对面的山上说，“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万一日本飞机来了……”
“来了就来了，要死一起死。”
“好吧，你说得对，来就来了，要死一起死……”
他们不再说话，却互相靠近；闭上眼睛，苍穹就落下彩色的雨滴。竹林沙沙响动；清风、溪流涌入身心……满月从竹林中升起，照亮水边一对欢快的男女，他们一会儿是冉瞎子与杨花，一会儿是能空与戒清，再看又是正艾和善珍，谦谦君子与窈窕淑女。他们世代就这样相亲相近，如关关雎鸠，鸳鸯戏水。而正当他们身心交融，像婴儿一样忘乎所以；竹林忽然间剧烈摇动，紧接着，几架日本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一连串的炸弹、燃烧弹随即从天而降；一声声巨响，伴随着冲天火光与横飞的肢体……
抗战时期，民生公司的所有船只全部出动，将大批的战略物资转移到大后方。烟村的一些纤夫、船工也加入到这一行列中。而正清、正艾留在烟村，参加了联防队，和许多人一起修太平池、挖防空洞。防空洞位于金子山下，一共有两个出口，一个天然出口，一个人力挖开的洞口，都在叫花洞背后；叫花洞太显眼，大家都觉得不安全。太平池又叫消防池，是用石头砌成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水池，分布在居民区各段的房前屋后，每隔二三十米就有一个，大小不一，深约一两米，里面蓄满了水，江水、溪水或是井水，专门用于灭火。联防队还制作了许多灭火沙袋，同样是就地取材。沙袋有两种：一种是妇女们一针一线缝的布口袋，里面装满河沙；另一种是把河沙加水之后捏成团，再用稻草包裹，用石灰浆住，形状像个大苹果，上面还留着稻草做的小辫子，便于灭火时拎起来投掷。每个沙袋重约一两公斤。抗战时期，烟村居民就以这样最朴素的“大苹果”和太平池，来对付日本飞机投下的最野蛮、最邪恶的炸弹和燃烧弹。
母亲还坐在窗前做针线，而这一整天，她缝的不是正清的裤子，也不是正艾的衣服，而是用正清、正艾小时候穿的衣服裤子改成的沙袋。等沙袋装满河沙，堆在门前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傍晚，天色深红，江水瑟瑟，灯杆上升起了第一只红灯笼。这时，人们并不害怕。——连日来，红灯笼升起之后，不久就换成了绿灯笼。而这天傍晚，当人们扶老携幼，刚刚走出家门，第二只红灯笼已升上天空。人们开始奔跑，有人就近躲到黛溪边的那棵大黄桷树下——飞机低空掠过，树枝剧烈摇晃。多数人拼命跑向了防空洞。穷人都赤手空拳；有点家业的，随身带着细软。而想不到进防空洞还要买票。张晓鹏和谭治福一人把持一个洞口，冲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喊道：“莫忙莫忙！三块钱一个人！”
“都啥时候了，还要钱呢？”有人抱怨道。
“挖防空洞也要费用！大家支持一下，共同抗日，共同抗日！”谭治福在一边说，一边收钱。这样，买了票的，都钻进了防空洞；而一些穷人就躲到山谷里或大树底下，有的干脆站到山坡上去看飞机。可谁承想这些人反倒幸免于难，而进入防空洞的人却大多走上了不归路。两个洞口相距数十米，由于人多拥挤，加上坑道狭窄，空气变得异常混浊。因为缺氧，有人哭喊，有人昏倒。尽管如此，逃生的人们还在从两边的洞口不断拥入。。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章·小鹑子与大轰炸烟村（9）
这一次，敌机来得太快，许多家庭都还来不及团聚。正清、正艾都不在家；母亲干脆留在了家中。而这天一早，正清就被过路的军队拉去当挑夫，轰炸时，他们正在将一些弹药运上一艘轮船。说是轮船，其实是由军舰伪装而成的，船舱里装满了枪支弹药。谢天谢地，他们躲过了一劫。可惜防空洞里的人却未能躲过。有人看见红光一闪，一枚炸弹正落在防空洞的一个洞口旁边，将洞口炸塌、封死。而另一个洞口太小，加上洞内通道狭窄，拥挤的人群互相踩踏，造成百余人窒息身亡。洞内尸体堆积，情形惨不忍睹。
那道红光是怎样形成的，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飞机上的瞄准器；有人说是落在别处的炸弹的反光。最耸人听闻的说法是，洞口有一面镜子，不时地朝着太阳晃动，有汉奸接应。
但无论什么原因，结果是一样的：百余人惨死在防空洞里。
烟村火光四起，到处笼罩着愁云惨雾。乡亲们提着脸盆、木桶，奔跑着互相传递，拼命救火。所有的太平池与沙袋都发挥了作用：池中的蓄水都用尽了；“大苹果”也全部投进火中。可尽管如此，大火还是吞噬了几十间民房，烧死了好几户人家，空气中散发着焦尸的味道。亲人们连夜收尸，挖掘的挖掘，灭火的灭火。竟然也有恶棍，从死人身上抢夺财物。
直到轰炸结束，正艾和善珍才从竹林里跑出来，正遇上在码头上救火的正清——
“正艾，你跑哪儿去了？快回去看看妈妈！”正清一边说，一边用木桶从江里打水。
“就去！”正艾于是往家里跑去。
好在家里的房子还在，母亲正站在门前呼喊：“正艾——正清——”
“妈妈！”正艾冲上去，扑进妈妈怀里。
“正清呢？”母亲大声问。
“在那边救火！我看见他了。”
“快去叫他回来！”母亲命令道。
“嗯！”正艾应了一声，又掉头跑回去。
夜红得发黑，黑得发红；正艾跑着跑着，又恍然入梦：童年的梦魇又浮现眼前，正艾置身其中，看着纷乱的人群如飞蛾扑火；烟雾中弥漫着恐惧和哭喊声……“正清——哥哥！”正艾大声呼喊着，可回答他的，只有夜色中的江风烈火。
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正艾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神兵没有来，敌机也飞走了，而火光映照的烟村，天更黑，烟更浓，空气更悲凄。他又转身望着码头，才发现那艘装满弹药的轮船也已经开走了，江上空空。他又对着江水大声喊着：“正清——哥哥！”这一次，他喊的声音不大，但却传来一个回音：“正清走了！”
正艾回头一看，“善珍！你还在这儿呢？”
“是啊，我跟着正清一起救火的……”
“正清呢？”
“正清，”善珍突然眼睛一红，说，“他被军队押上船，拉去做壮丁了！”
“你看见的？！”
“是的，我看见的。”善珍说着，眼泪都流下来了，“他还让我一定告诉你和妈妈，叫你们别担心，说他一定会回来的，还要带着一支队伍杀回来。”她说完就跑开了，因为她看见父亲正在不远处指挥着村民奋力救火。正艾也跟在她后面，一同加入到救火的行列。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等众人离去，正艾仍独自站在长江边。他想起师父的话：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就来问长江。而今夜的江水有千言万语，却一言不发，只在茫茫黑夜里呈现暗红的血色……
夜静下来，江水东流，带走了船只，带走了飞机，带走了轰炸的巨响和火光中的纷乱惊恐的人影；街上空无一人，烟村归于寂静。直到此时，痛定思痛，人们这才感到一种巨大的震惊与悲伤——那么多亲人突然间就死去了，再也没有了！白天还看见他们走街串巷，在江边洗衣服，在太平池边挑水……到了凌晨，天还没亮，他们已被烧焦、闷死、埋进黄土，而他们的灵魂又去了哪里？那里的世界有多深多远？那里的长夜又是何等漫长？世人连问都不敢问，想也不敢想。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人们所知道的，只是这一夜，烟村在哭泣，在流血。
“妈妈，是不是小鹑子惹的祸？”孩子问道。
“哪里是小鹑子嘛，”母亲说，“就连可怜的小鹑子也给炸飞了！”
果然，大轰炸之后，再也没有了关于小鹑子的传说。
第二章·同心同德（1）
同心同德
郎被拉夫队伍开，把奴丢在十字街，
要得夫妻重相会，走迄半路开小差。
——民歌
许多江上发生的事，只有江水知道，就连离散的亲人，也无从了解彼此的处境。当正清在轰炸之后忙着救火时，一支中正式长枪中正式长枪：当时国民党军队普遍使用的一种长枪，由蒋中正（蒋介石）的名字命名。突然间顶住了他的后背。
“不许动！”端枪的军人说，“敢跑老子毙了你！”
正清回头说：“你这混蛋，没看见老子在救火吗？大难临头，想趁火打劫？”
“劫的就是你！走，有本事上前线打日本去！”那个军人说。
正清愣了一下。
“快走！马上开船了！”另一个士兵又用枪指着他说。
正清放下水桶，被押上了船。这时他才意识到，早就听说的“拉夫”和“抓壮丁”终于临到自己头上了。上前线打日本，原本是自己最想做的事，可如今被当作壮丁抓走，实在是很不情愿。正清忍着屈辱回头看了看，想托人给母亲带句话，可船上船下到处是持枪的士兵。这下完了，正清心想，妈妈要急疯了，她会以为我死了。何况我这么一走，也许真的回不来了……不，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报仇申冤，我不能死……
而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正清，你还不回家？”
“善珍！我一直在找你！”他说。关键时刻遇见善珍，正清又惊又喜，感觉是个好兆头。
“我在这儿呢！”善珍喊道，“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上前线打仗了，善珍！”正清鼓起勇气说，“你等我回来！”
“不，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来不及了，善珍，”正清说，“你去告诉我妈妈，还有正艾，我一定回来，带一支队伍杀回来！”
“正清，不要杀人！”善珍哭着说，“我等你回来！”
正清还想说什么，肩膀已挨了两枪托。再一回头，轮船已经开动，火光中的烟村，迅速向后漂移。转眼间，江上一片漆黑，火光与呼喊声也一并消失。青山默默无语，只有江水在滔滔诉说。正清正在暗中沉思；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殷海舅舅。
“舅舅，你怎么在这儿？”
“嘘——后头有人。我也是被抓来的。”殷海舅舅说。
“怎么会？”
“早起在山上放牛，一伙当兵的过来，一棍子敲在我背上，捆起就走。我比你先上船的，他们叫我在船上做饭。哎，我还想着山上那头老黄牛呢……”
“想也没用了，舅舅，既然出来了……”
“不噻，有办法！”
“怎么办？”
“跳水！”殷海轻声说，怕正清听不清，他又做了个入水和划水的动作。
正清明白了，说：“危险啊，舅舅！”
“上前线才更危险！”殷海说，“凭我们两个的水性，绝对可以！”
正清摇摇头说：“不，舅舅，我想上前线。”
“傻儿，你为谁打仗啊？”
“为革命，为天下受苦人。”
“哎呀呀，想当年你舅舅参加神兵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要杀尽灰狗儿，让天下享太平呢！结果怎样？灰狗儿没杀尽，自己弄得个家破人亡。你忘了你殷渡舅舅是怎么死的吗？他最忠于大菩萨，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不是死在战场，是死在袁大菩萨手里呀。知道不？从古到今，领兵打仗的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让士兵送死，他们得便宜。”
“不，这一回不同了。”正清说，“我一定要找到那支革命队伍，一路杀回来，把烟村百姓救出火坑！舅舅，你就等着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同心同德（2）
“傻儿，你要气死我呀！”殷海摇晃着正清的肩膀说，“我不把你带回去，怎么跟你妈妈交代呀！”
“不，舅舅，你自己逃吧，我不走！要是能逃回去，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妈妈，还有正艾，我正清将来必定报答你！”正清一激动，声音就大了些。
“说什么呢？”一个士兵走过来，“想逃跑不成？子弹可不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