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死的?”
“老伴去世,他伤心死了。”
“噢……”
这样的谈话无心无意,随烟雾升起;偶尔飘入夜空,让星辰落泪。
第四章·素 女掸尘(1)
素女掸尘
*素心妙入神,残虹一式定乾坤。
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
临敌只需出半手,纵是越女也失魂。
——峨眉剑歌
而这一夜是哪一夜?这依然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故人从窗前经过;久远的事,发生在眼前。“我们”也一会儿一变:一会儿是我和正艾、正清;一会是我和林粼、素涵;然后木木和善堂也来了……因为喝着白鹤井水,白鹤就在我们中间徘徊;而“我”也不再是我了。离开了逸园茶馆、涤尘茶馆,离开了正艾家、素涵家,我们又乘船来到善堂在山里的家——而船上的“我们”又是一大家;烟村的男女老少,像一船烟雾,随风聚散。
善堂家自然已不在虞家大院;早在解放初,虞家大院就成了寻常百姓家。善堂一家如今住在广禅山中的一条溪水边,一座土木结构的平房,家徒四壁,两儿一女都已提前迁到外地去了……
然后我们又来到正清家。解放后,正清一直住在从前虞家大院的一间火砖房里。人们只知道白墙还是原先的白墙,蓝瓦换成了红瓦。可有谁知道,这间房屋的故主,正是虞祐庭的女儿虞善珍呢?——只有很少人知道这个惊人的秘密,而知道的人也都守口如瓶,像是暗中与正清达成了默契。而这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人为的安排,谁也说不清。总之,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成就这桩神秘的“姻缘”。——谁都知道,正清终身未娶。他的房间异常冷清,他从来不在家里会客,也没有人去他那里串门;只是偶尔一阵清风吹过,屋里会飘出淡淡的清香,连同故主缥缈的身影。等我们有幸走进这间旧屋,墙壁已经开裂,临近搬迁,屋内已零乱不堪,面目全非。而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江水转了一个弯,又回到抗战前夕——
这天深夜,张晓鹏牵着毛驴下山,在路上回头问道:“你天天跟着我,安的什么心?”
“天机不可泄漏。”谭治福笑道。
“龟儿子,你不说我也知道。”
“鱼找鱼,虾找虾。我不找你找谁?”谭治福又说。
“哈哈,我想也是。”张晓鹏说,“再说,与咱俩不共戴天的,从来都是那一类人。”
“没错。他们天生看我们不顺眼,就像看他们,老子们也不安逸。”
“你说的就是你们谭家人吧?”
“就是,都姓谭,老子们跟他势不两立。”
“依我看啊,要想在烟村做到老大,必须先除掉这一家。”
“有啥子高见?”
“他有他的盘破门,我有破他的五步蛇。”
“此话怎讲?”
“这盘破门的秘诀,就在于盘绕跟破解。你想,什么东西你休想盘得过、解得开?”
“什么?”
“蛇。”
“懂了懂了。”谭治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我想来想去,”张晓鹏接着说,“我自立门户,创立一套五步蛇形功。”
“平时盘着绕着,软软的,冷冷的……”
“关键时刻,上去就是一口!”
“悟了悟了!”
“嘿嘿,响鼓不用重槌。”
“江湖险恶,就是比谁平时更软,关键时刻更狠更毒。”谭治福说。
“好,既然你得了真传,今晚就让你牛刀小试。”
是夜,难民的哀歌还在深山回荡;张晓鹏已开始向徒弟面授机宜……连身边的毛驴听着都直打响鼻,而谭治福却连连点头。月光透过枝叶照下来,两人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绿。就这样,他们牵着毛驴一路走下山。
天不亮,张晓鹏回到家里。黛溪上游,金子山下,一幢青砖蓝瓦的平房。院子里蹲着一条大狼狗,一见张晓鹏便摇着尾巴扑上前去,汪汪叫了两声。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四章·素 女掸尘(2)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软绵绵的。
“是我呀,向妈!”张晓鹏听出是父亲的四姨太向霏霏的声音。向霏霏是张大爷最宠爱的小妾,过门还不到两个月。
“嘴真甜哈!”向霏霏说。
“心比嘴还甜呢!”张晓鹏进屋小声说道。昏暗的房间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背影,身披着一件水红洋绸汗衣,叼着一支烟枪,钗亸鬓松,懒坐在梳妆台前。空气里飘着一股鸦片的香味。
“这么晚还没睡呢,向妈。”
“睡不着,起来抽口烟。”
“我爸不在家?”
“在,就他害得我。”
“怎么了?”
“他半夜做噩梦,魂啊鬼啊地乱叫,还直喊救命!吓死我了!”向霏霏叹了口气,又吸了口大烟,说,“本以为嫁到你们老张家,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想到,白天人怕他,夜里他怕鬼。好个张大爷,跟个娃儿似的,还要我哄着。谁来哄我啊?”
“我呀!”张晓鹏说着,绕到她身后,“你哄他,我哄你。这不正合适吗?”
“你?”向霏霏回过身来,瞥了他一眼。
“对呀?他怕鬼,鬼怕我呀。我不哄你,谁哄你呢?”他说着,已俯身将一只手伸进向霏霏的睡袍里面。
而向霏霏不动声色,斜着眼睛看着他说:“鬼都怕你,是不是?”
“是呀!”张晓鹏说着,两只手都伸进了睡袍。
“轻点儿!”向霏霏哼着说,“你这色狼,也不怕遭报应!”
“报应?老子们先把你抱走再说!”他说着,一把将向霏霏抱了起来。
“不怕下地狱哦?”向霏霏挣扎着说。
“地狱?一路去!那儿最安逸了,向妈……”他说着就将向霏霏抱进了自己的卧室。
黑暗中,张家院子里传出几声尖叫和呼呼的喘息声。大狼狗跟着叫了几声。
而两头石狮子默不作声,张牙舞爪地立在门前,却什么也守不住。
天亮时,龙舌吐水,江水微红。重峦叠嶂层层披上了清新的曙光。然而回想起来,人间世代,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张大爷清早起床,发现院子里的毛驴,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一夜噩梦,折磨得他两眼发黑,双腿发软。一大早,他就裹着睡袍来到堂屋,想等儿子起来,和他谈谈。这时,向霏霏早已坐在那儿独自品茶。
“这么早就爬起来了?”张大爷问道。
“都赖你。”向霏霏说。
“怎么了?”张大爷坐下,揉揉眼睛说。
“半夜净说胡话。”
“是吗?”张大爷垂下头,拍了拍脑袋说,“唉,这阵子江湖上不太平,心里跟着闹鬼……”
“也没啥子的。”向霏霏安慰道,“你没见今天天气这么好,出门透透气、晒晒太阳就好了!”
“哦。”张大爷抬起头来看了看。阳光照在镜子里,两个人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反差:一个苍白浮肿,目光暗淡无神;另一个粉面桃红,像涂了胭脂似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还没晒太阳,脸就红了?”张大爷突然问道。
“唉——”向霏霏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就起来抽了两口烟,没想到这么厉害。”
“小妖精,我可告诉你,抽上了瘾,人就废了!”张大爷说。
“难得张大爷一片好心。奴家早就废了!”
“莫乱说,向妈!”张晓鹏说着,披着白布褂,提着找腰裤找腰裤:旧时一种宽松的布裤子,系在腰上。从卧室出来,“我们老张家还指着你传宗接代呢!”
“混账!”张大爷骂道,“没大没小的!”
“没关系。”向霏霏说,“只要你听你们老头儿的话,少在外面惹事,向妈这里,什么都好说。”。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四章·素 女掸尘(3)
“听见没有?”张大爷说。
“就是,向妈说得有道理。”张晓鹏走到桌前坐下。向霏霏起身给他倒了杯茶。而他趁张大爷不注意,端起先前向霏霏的茶碗,喝了一口说:“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也不必去外面惹事,事都找上门来了。”
“又怎么了?”张大爷问。
“爸,别担心。从今往后,儿子要重新做人、做大买卖了。”
“什么大买卖?”张大爷似乎来了精神。
“这个……”张晓鹏迟疑了一下。
“噢,没问题,这是信得过的女人!”张大爷捏着向霏霏的肩膀说。
“不!”向霏霏起身说,“少爷有正事要谈,我还是先回避一下!”说完就走开了。
“向妈最善解人意了。”张晓鹏说。
“还行。”张大爷说,“什么买卖?说来听听。”
“爸,你还记得吗,你介绍的那个线人?”
“怎么啦?”
“他不光跟国民党、共产党有联系,还跟日本人有一腿呢!”
“真的?怪不得我看他不顺眼。算了吧,趁早别再跟他打交道了。”
“有生意做就好,管他什么人呢!”
“什么生意?”
“一笔大买卖,跟日本人做的。”
“怎么做?”
“就是啊,怎么做?日本人在天上,我在地下。只有通过这个线人。经他指点,我这才弄明白日本人的用意。”
“他们要什么?”
“他们不要别的,要炸粮库和军火库!”
“那你呢?”张大爷问。
“不用费事,只要给他们送一张地图,标明军火库和粮库的位置。”
“然后呢?”
“然后我就找人画了地图送去了。”
“然后呢?”
“然后飞机就来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挂起了红灯笼,一只、两只,大家都看见的。”
“然后呢?”
“然后儿子就站在洞口接应啊!”
张大爷看着自己的儿子,呆若木鸡。而张晓鹏犹如恶魔附体,一口气说下去:“一不做二不休,儿子一看飞机到了,灵机一动,就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对着太阳一照——红光一闪,炸弹就从天上掉下来。我原先只想借刀杀人,让小日本照着地图,炸毁那个军火库,让虞家大院灰飞烟灭,扫清我们老张家江湖上的对手。可没想到炸弹不长眼,军火库没炸着,炸到了防空洞口。一个气浪把儿子掀翻在地,差点儿丢了小命。再一睁眼,防空洞已经塌了,洞里一阵阵的惨叫,儿子知道……”
“知道啥?”
“知道,买卖做成了……”
“做大了?”张大爷盯着儿子问。
“是的,做大了……”
“龟儿子啊,”张大爷说着,反手一个大耳光将儿子打翻在地,“怪不得你老子天天做噩梦呢?梦见那一具具白生生的死尸冤魂,口吐鲜血眼里*,一个个找上门来,原来是你个狗杂种造的孽啊!”
张晓鹏捂着脸蹲在地上说:“没有父亲精心栽培,哪有儿子的今天啊!”
张大爷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父亲别激动。”张晓鹏爬起来坐到椅子上说,“还记得么,在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你从上海回来,说见到一位大人物——上海滩上的杜月笙杜老板。他告诉你一句话,你又告诉我,儿子至今牢牢记得。杜老板说:‘你能被利用,说明你有价值。’当时我还小,不知道啥意思。长大以后,越想越有道理。这世道,人与人之间,不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吗?本事越大,越会利用人,也越被人利用。父亲在江湖上打打杀杀,闯荡一辈子,也就占了狐滩这么个小码头。这是为什么?在儿子看来,就因为你用的都是些小混混、大老粗;利用你的,也是这帮杂种儿。国民党用你吗?不用。共产党看上你了?也没有。自从上一回,燕国斌的队伍撂倒我们几个弟兄,我就在想,他凭什么那么凶?还不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支正规军,我们奈他不何。父亲啊,除了江湖义气,我们就不能再来点别的?”
第四章·素 女掸尘(4)
“好啊,你去当汉奸吧!”张大爷说。
“父亲,别说得那么绝。日本人败了我是汉奸;要是日本人胜了,我又是谁呢?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说这中日战争,谁能打赢?——看看那一批批的川军,出川抗日,一人带两杆枪,一杆烟枪,一杆步枪。你再看人家日本人,天上地上的,哪一样不比咱们强百倍。想搞赢日本人,哪有那么容易!”
“好啊,你就准备好太阳旗给你老子送葬吧!”
“儿子可没那么傻。傻瓜才把赌注押在一面旗子上!——日本人来了,我挂太阳旗。国民党来了,就挂*。要是共产党来了,老子们第一个打红旗!三面旗子儿子都准备好了。父亲,你就放心吧。”
“说得好,说得好!”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谭治福拍着巴掌进门说,“给张大爷请安!”
张大爷一句话不说,招手叫来了向霏霏,将他扶进里屋,一进门就吐了一口血,嘴里骂骂咧咧,祖宗八代地诅咒不提。
却说堂屋里,只剩下张晓鹏和谭治福。
“事情办得怎样?”张晓鹏问道。
“成了。”谭治福一笑,四下望了望,说:“今天一早,我找来几个弟兄,蒙上脸,埋伏在树林里。等那新媳妇的花轿一到,兄弟们扑将上去,个个如狼似虎……”
“结果呢?”
“抬轿子的给打个半死。”
“新媳妇呢?”
“你说呢?兄弟们轮番上的。”
“你也没闲着?”
“那是。为兄弟报仇,心里痛快!”谭治福得意地说。
“要得。”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肮脏的笑声把早晨的阳光都污染了。
如果说恶人作恶只是出于一时的恶念与暴行,而给受害者造成的伤害,却是深重而永久的。身上的伤口且需要慢慢愈合;心灵的创痛更难以抚平,至少需要漫长的时光和长久的关心、抚慰。而殷海与兰舟的苦涩爱情,正是从彼此疗伤、互相激励开始的。
却说那天早晨,殷泓正在家里剪窗花,往门上贴红双喜,并将楼上的房间腾出来,给殷海做新房。可是花轿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早晨九点还不见回来,殷泓便出门探望。没走多远,只见殷海与兰舟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来。殷海两眼青紫;兰舟面无血色。殷泓跑上前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