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烟他就很高兴了。
没过几天,舅母穆兰舟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旧伤复发,感到浑身乏力,忽冷忽热,连续几夜做噩梦、说胡话。这天早晨,正艾和母亲一起,扶着舅母来看郎糍粑。而此前,殷海舅舅并不乐意。“会好的,”他说,“用不着去看那些江湖郎中。”
但正艾说:“试试也不要紧,反正又不要钱。”他们就来了。
问明了病情之后,郎糍粑又端来一碗水。
“又要画蜈蚣?”正艾问。
“不噻!”郎糍粑叼着烟斗说,“上次木木身上长疮,是受了热毒。这回你舅母的病正好相反,是受了三更夜寒或小人暗算。这病不好医。别说是画条蜈蚣,就是去山上采来灵芝、人参、冬虫夏草也未必管用。”
“他说得对。”兰舟勉强说。
“那怎么办呢?”母亲问。
“麻烦了。”旁边一位顾客插话说,“看她脸色黄白黄白的,肯定是病得不轻哦。”
“真的吗?”兰舟问。
“莫听他乱说。”郎糍粑说,“你脸色虽黄,但黄如蟹腹,就是说,黄得像螃蟹肚子一样,就是生之色。要是黄如枳实,就是黄得像柑子那种颜色,就麻烦了。”
第五章·药到病除(6)
“哦,”众人说道,“看不出郎糍粑还真有点学问呢!”
“开玩笑!这可是《黄帝内经》上讲的。”郎糍粑笑着说,“看来这妹子的病,是被一场噩梦吓的。所以这一回,要请火神下凡,烧一烧心里的阴气寒气和藏在其中的恶魔——它们都怕火。我今天给你看了之后,你们再去山上的火神庙拜一拜!”
“好的,我们一定去!”母亲说。
“你来看这里。”郎糍粑起身推开窗户,对兰舟说。这时,灿烂的阳光刺得兰舟睁不开眼睛。郎糍粑伸手在她眼前晃动着,口中念道:“来来来,火神菩萨、太阳公公,借一束金光破噩梦……”随后又在水碗之中写了个“火”字,又不知画了个什么符,说:“来来来,趁着热火,把这碗水喝下去!”兰舟端起碗来,将那碗水一口喝尽了。
“感觉怎么样?”母亲问。
“蛮热乎。”兰舟说。
他们谢过郎糍粑就回去了。数日之后,全家人又去山上的火神庙拜了一拜。回来之后,兰舟的病果然好了。虽然殷海还是不服,说兰舟的康复全靠亲人的关心照顾,可他还是瞒着大家,去给郎糍粑送了礼物:一大捆上好的叶子烟和两瓶自家酿的即墨酒。
木木的病好了,舅母的病也好了。是不是郎糍粑治好的,谁也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正艾相信,郎糍粑是个好人,也很有本事。所以这天下午,当他又感觉到胸口的隐隐作痛,就独自一人来找郎糍粑了。
“帮我也看看吧,郎师父!”正艾愁眉苦脸地说。
“哪儿不安逸?”郎糍粑问。
正艾指指胸口,说:“这里不开映不开映(音):方言,见第82页注解。。”
“哦,”郎糍粑笑着说,“你这是心病,无药可治。”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
“知道了!”正艾脸一红,掉头就跑。
“回来!”郎糍粑喊道。
正艾转回头问道:“回来有什么用?”
郎糍粑笑道:“我说无药可治,并不是说就没得治哦!”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治你这心病,根本不用药!”
“啊?”正艾眼前一亮,“那怎么治?”
“你看那边。”郎糍粑走到门前,指着老街那头说,“那边是什么?”
正艾看了看说:“长江。”
“对呀,你去喝几口江水,病就好了。”郎糍粑笑着说。
“真的?”正艾心头一亮,“我懂了。谢谢你,郎师父!”他说着,一溜烟跑了。
从老街跑到半边街,又从半边街跑到江边,七岁的谭正艾跑着跑着,十多年一晃而过,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而当江风吹来,他已站在船头。“其实郎糍粑开的药,我师父从前就告诉过我。”
“对呀!你才明白呀?”坐在船上的善珍说。
“现在也不晚啊!”正艾划着柏木船说。
“好吧,上路!”善珍一声令下,两岸青山便向船头漂移,并轻轻晃动。
至于秋天的月白水,还在眼前轻轻波动。
第六章·下巫山(1)
下巫山
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
——杜甫
当夜幕顺着青山滑落,天地之间,只剩这一条小船。船上的两个人在说了许多话之后,就没再说什么,让星星代替他们,在浪尖跳跃,风中轻歌,如大片蜉蝣,即生即灭,却化为永久。
“要是全世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那会怎么样呢?”正艾问。
“你看,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善珍说。
正艾点点头,默默划着双桨。这时,一艘木帆船迎面驶来,晚风拍打着船帆。船上没有灯,却站着一群人。帆船过后,一条江豚跃出水面,江上天清地静,水流无声,只听见两岸山谷里,传来猿声哀啼。正艾这才想起,这是一次分别的旅程。他恨不能让时光抛锚,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在往后的大半辈子,他长年在江上漂泊,只要一低头就是此时此刻,只是船上再也没有了善珍的影子。
夜晚,船到云阳。江上一个浪头滚过——“快看,一个人头!”正艾大喊一声。善珍吓得直哆嗦,可还是不停地张望——那朵白浪转了一圈又绕回来,还朝他们看了一眼,活脱脱一个骷髅头。“真吓人!”善珍说。这时,柏木船已顺流而下,来到张飞庙前。
两岸都是山。张飞庙位于左岸在长江航运中,左岸、右岸的区分,是以从上游往下*驶的船只为标准。左岸即北岸,右岸即南岸。,夜晚昏暗幽静。而右岸一片灯火,映出十几条船。自下而上的一连串竹棚正冒着炊烟,亮着油灯和煤气灯;灯影之下,人们正吃饭、饮酒、划拳、唱歌。竹棚前面,还有一队纤夫正扛着一根长长的纤藤,像壁虎一样紧贴岩壁,奋力拉船,一边拉一边喊着:“脚蹬石头手拔沙,为儿为女为冤家!”
正艾慢慢划着双桨,几乎和他们的船同时靠岸。下船之后,善珍空手走在前面,正艾提着小皮箱跟在后头;登上几十级石阶,他们走进一家竹棚餐馆。眼前就是长江;煤气灯挂在背后的竹竿上。从后窗可以看见夜雾中的河街,街上坐落着一幢幢木屋和茅草房子;屋里亮着灯,屋顶上的茅草,好像波浪中的水草一样。他们刚坐下不久,拉船的纤夫们就陆续进来,一个个光着上身,穿着草鞋,身上只兜着两块白布。善珍低下头;而纤夫们根本不在乎。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的都是豆花饭——白米饭配上雪白的豆花,外加一小碟红红的辣酱;两个铜壳一碗,吃起来又饱又香。纤夫们盛满一大碗米饭之后,还要再加一勺,就成了“帽儿沱”。因为拉船太辛苦,体力消耗大,这样的“帽儿沱”他们一人能吃三四个。饭后,纤夫们又喝上了高粱酒。夜风吹来,竹棚里散发着汗味儿、酒气和“帽儿沱”的香味,而晚风中,又传来纤夫的船歌,他们借着酒力,把连日的疲劳和胸中郁闷,一气唱出——
脚儿尖尖,肚儿圆圆;
一胎生三子,文武二状元。
只有幺儿不争气,下河去推船。
嗨——嗨——
众人大笑着,唱着和声。随后,一个精瘦的老汉又接着唱道:
哟喂——嗨啰嗨——
一条纤绳三丈三,父子代代肩上拴。
纤夫尸骨沉江底,老板年年添新船……
众人又跟着合唱:“嗨——嗨——哟喂——嗨啰嗨……”
一曲之后,四周都静下来,江枫渔火在风中闪烁。正艾听得出神,而善珍却说她有点头晕,感觉不舒服,正艾只好和她一同离开。上了船,正艾还不时地回头张望——空旷的江面上仍回荡着袅袅余音。而善珍坐在船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
第六章·下巫山(2)
“好些吗?”正艾俯身问道。
“吹吹风,好多了。”善珍说。正艾感到有些疑惑:善珍不是那种娇气的小姑娘,也没那么多愁善感,可为什么刚才一反常态,这样闷闷不乐呢?——好在吹吹风就好了。
柏木船横渡长江,从南岸到了北岸,停在张飞庙前。回望对岸,一排排竹棚先后熄了灯,好像贝壳渐渐合拢,把晶莹的珍珠藏进壳中。曲终人散,屋顶上的茅草还在风中低语,喃喃讲述着主人的幽梦。
上岸之后,只见“江上风清”四个大字高悬在月光之中,而整个庙宇依山傍水,不像是人工建造,却好像自然天成,巧夺天工。沿着一条长长的石阶走上山坡,再向左一拐,才找到张飞庙的侧门——“僧敲月下门”;开门的是一位老和尚,问明来路,便将他们请进庙堂。
“正门在哪儿呢?”正艾问。
老和尚笑道:“张飞庙没有正门,只有这‘歪门斜(邪)道’。不过进入这里的人,从此将走上光明正道。”
正艾听着稀奇,又详细询问。而一过江,善珍的情绪也好了许多。
这位老和尚名叫瘦竹,瘦瘦的,像根竹子,与客人一见如故。初次见面,他就将正艾、善珍领进一间幽静的客厅,这里窗口临江,靠墙摆放着一圈红木椅子,墙上镶着几块黑色石碑,碑上刻着花鸟鱼虫和一些诗文:“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而张飞庙里的张飞,今夜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在风中呐喊,在庙里沉思。
小和尚端来茶水。瘦竹和尚说起话来,如风吹竹林:“天这么晚了,年景又不好,二位因何冒险出行呢?”
“去巫山上学。”善珍说。
“她去读书,我送她去。”正艾补充道。
“哦,兵荒马乱的年月,出门要多加小心哦!”瘦竹和尚说,“我们常年隐居山林,也不知外面的战事如何?”
正艾说:“刚出门,我们也不晓得,只听见飞机还在头上嗡嗡飞着。对了,出川抗日的一批川军,在山西阳泉吃了败仗,是我哥哥来信说的。”
“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瘦竹和尚问道。
“不知道。”正艾说,“好久没他的消息了。”
“他还好。”善珍轻声说,“正清也给我写了封信。”
“啊?”正艾瞪大了眼睛,“他说什么?”
“回头你自己看吧!”善珍说。
“哦!”正艾又对瘦竹和尚说,“我哥哥是被拉夫拉到前线的。他这一走,我们兄弟就离散了。”
“和当年的刘关张一样,战乱年代,不得不分离。”瘦竹和尚说。
“对呀,在我们烟村的禹王宫里,有一座关公像。他的兄弟张飞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正艾问道。
“这得说到张飞庙的来历。”瘦竹和尚说,“相传张将军当年被部下张达、范疆杀害,头颅被抛入江中,顺流直下,一直漂到朐忍,就是我们今天的云阳。有位渔翁月夜打鱼,就看见波浪上睁着一双眼睛,还以为是鱼眼睛呢。结果一网撒下去,捞起一看,是一颗人头,吓得赶紧又扔进大河。但是张飞的头颅往下漂了没多远,又转了回来,并在夜里托梦对那个渔翁说:‘渔翁渔翁,快起来!我是张飞张将军,我的头正在江上漂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于是,渔翁起身,连夜去江边又将那颗人头捞起,就埋在这儿,并建立祠堂,祭奠张飞张将军。所以历来就有张飞‘身在阆中,头在云阳’之说。这也是张飞庙的来历。”
正艾、善珍听得入神,想起先前在水上看见的那朵白浪,心生感触。
第六章·下巫山(3)
“师父,”正艾又问,“那张将军的头颅为什么漂下去之后又转回来呢?”
“因为想家,他的家在上游啊!”瘦竹和尚说。
“哦!”正艾、善珍一同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瘦竹和尚说,“你们先歇息吧。明天一早,庙里有斋饭。”
“谢师父!”他们于是跟着一个小和尚,去后殿的客栈歇息了。
夜里,清风入室,僧人在庙里敲着木鱼。可正艾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隔着竹墙的缝隙,他看见善珍房间的灯还亮着。
“怎么还不睡啊,善珍?”
“睡不着。”
“做什么呢?”
“读信呢。”
“谁的信?”
“正清的信啊!”
“念给我听听,行吗?”
“明天你自己看吧!”
“你念吧,反正睡不着。”
“要不我给你,你念给我听吧!”
“好!”
不一会儿,善珍就将一个信封从墙缝里塞过来。正艾打开一看,正是正清的字迹。
“你听着,我念了!”
“好。”
正艾就念道:“善珍: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信,可能也是最后一封信了。你让我不要杀人,我杀了;战场上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或许将来我的孩子可以不杀人,但我不行!”
正艾停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念下去!”善珍在那边说。
“我刚离开山西阳泉,在那里吃了败仗,险些送命。可是大难不死,我遇到了一位恩人,也是领路人,他正好也在我住的这户人家养伤。至于这人是做什么的,又领我去了哪里,干些什么,只要我活着,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告诉你们。我没有食言,只要活着,我必带领一支队伍,一支你们从未见过的正义之师杀回来。没事去金子山上看看,看见火光、红旗,就是我们的人马到了!”
正艾又停了一下,“真的吗?”他问。
“念呀!”隔壁的善珍说。正艾接着念道:“万一我回不来,我们的队伍也必到来。在冲天的火光中,你会看见我的理想和心愿。善珍,你听见了吗?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
“是你吗?”隔壁的善珍又问。
“是呀。”正艾说。
“你是谁?”善珍说。
“我就是我呀!”正艾弄不明白,又问:“最后还有一句,你听吗?”
“听。”
“告诉正艾,好好待你!我想念你。祝福你们!”
“噢!”善珍在那边轻轻叫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熄灯之前,正艾又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塞了回去。善珍接信的时候,两人的影子紧贴在一起。
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