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善珍在那边轻轻叫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熄灯之前,正艾又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塞了回去。善珍接信的时候,两人的影子紧贴在一起。
一夜无话。天亮之后,两人相遇,谁也没提昨晚的事,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好像那只是一场梦,好像正清并没有来信,好像正清的信也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任何阴影。然而,好像与“好像”相反,尽管他们谁也不敢面对。但奇怪的是,这不仅没有使二人生分,反而让他们更加贴近,更在意彼此的心思与心情。
清晨在堂上吃了斋饭,他们这才来到正殿,祭拜张将军。
“许个愿吧!藏在心里就行。”一个小和尚说。
“好的。”两人同时跪拜许愿。正艾在心中默念着:“愿张将军保佑,江水长流,兄弟情谊长在!”而善珍许的什么愿,只有张飞知道。
拜过张将军,他们就来向瘦竹和尚道别。“谢师父。”正艾说,“就要上路了,请师父赐教,指点迷津。”
瘦竹和尚说:“老夫无他言,但赠庙中一偈:
桓侯忠义铁心肝,云怕孤高月怕寒。
唯有五峰祠下水,年年犹濯汉缨冠。明代诗人汪安宅的《谒张桓侯庙》。
第六章·下巫山(4)
再一上路,江水为之一变,冲开群山,更加壮阔辽远。晨光击碎的波浪,涌出崭新的色泽。光影时时变幻;到了傍晚,小船进入瞿塘峡。
群山在船头摇晃,渐渐升高,眼看就要倾倒,又扶摇直上,升入云霄。水流突然坠落,将小船抛进谷底。待冲出深渊,浑身都湿透了;眼前又是一片平阔的江水。两岸村落,一座接一座从烟中浮现;水烟云烟,在秋日微风中,化为淡淡的紫烟。
前方出现一座勺形的孤岛,三面环水,一面连着山。移船相近,才发现参差林木间,坐落着一座古庙,这就是传说中的白帝城,城上的白帝庙香火正旺。人群手持蜡烛在山间行走,看似萤火虫飞来飞去。
“真美啊!上去看看?”善珍说。
“走!”正艾说,“要是能这么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你这么一说,我学都不想上了。”善珍说。
小船轻轻靠岸;“峡门秋月”正映照“白帝层峦”这里所说的峡门秋月、白帝层峦,属奉节十二名景,还包括下文提到的白盐曙色、赤甲晴晖、文峰瑞彩、滟滪回澜,以及书中未提及的瞿塘凝碧、草堂遗韵、武侯阵图、鱼复澄清、龙岗矗秀、莲池流芳。。他们沿着盘绕的石阶登上白帝城;城上的白帝庙里,正举行法事。一位何姓老人出家为僧,乡亲们都赶来祝福观看。正艾和善珍跟着人群走进正殿,站在烛光映照的群像之中:佛祖满面金光,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千手观音与十八罗汉围绕四周;中间立着刘、关、张三座塑像,衣冠整齐、面色红润,看起来跟真人一样。而“诸葛亮”站在一旁,摇着羽毛扇,轻轻扇动烛光。
法事开始,法师先为出家人请圣,一请佛祖,二请玉帝,三请观音菩萨,随后又依次请来刘、关、张和诸葛孔明。白帝庙上,众生平等。众人怀着虔诚之心敬拜圣贤与诸神;他们走进人群,普度众生。
随后,法师又讲述了不饮酒、不杀生、不妄语、不邪淫、不偷盗的戒规与皈依佛法僧三宝的道理,并给刚出家的何老汉取了一个法号,名叫空苇。
“谢法师!”空苇和尚双手合十,跪在佛像与法师面前说,“承蒙法师开恩,收留我这衰草枯叶,孤家寡人。贫僧家徒四壁,亦无妻室后人,仅有祖田十多亩,愿带到庙上,献给佛祖及诸位圣贤。”
“善哉善哉!”法师说着,端起一只金碗,用手指蘸着碗里的甘露,洒向众人。
正艾淋着甘露,半梦半醒,眼前一尊金晃晃的雕像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他指着金像问:“这是谁?”人们告诉他,这是刘皇叔刘备。他为何总看着我呢?正艾心想,想来他是在找自己的兄弟。关公在我们烟村;张飞在张飞庙里。他们三兄弟如今天各一方,就像我与哥哥正清。而一出庙门他便紧握着善珍的手,生怕一阵风把他们吹开。
晚风吹开云朵,吹入江上航道与林间小径。他们顺风离开了人群,穿过走廊、庭院,就来到观星亭。亭子里有张石桌,与黛溪边的石桌相似,旁边围着四张石凳。相传当年诸葛亮曾在此夜观天象,占卜未知。而今晚他们坐在这里,遥想今后的命运。
群星熠熠,落入江水,凝成亮晶晶的水滴;过往的鱼群摇头摆尾,将它们含在嘴里。鱼嘴总是在看不见的地方闪光;他们沉默的心思也是如此。母亲好吗?正清在哪里?正艾心里想,明年此时,善珍在哪里?我又在哪里?眼前的善珍在想什么?逝去的时光又在哪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六章·下巫山(5)
夜晚,人都走了,他们仍留在观星亭内。这时,空苇和尚独自走来,像一根空空的芦苇。
正艾问道:“老人家,怎么还不睡呢?”
“出家了,睡不着。”老人说着,也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仰望群星。
“出家和在家有什么不同呢?”正艾又问。
“都差不多。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家中无人,到了庙上还有个照应。”
“那您为何睡不着呢?”善珍问道。
“唉,人死如灯灭,还是亮的时候好啊!”老人对着星空说,满天星星都在颤抖。过了一会儿,老人又低头指着江岸的一片灯火说:“我原先就住在那里,白帝城下的永安宫,天天给刘皇叔洒扫庭院!”
“永安宫,那是什么地方?”善珍又问。
“当年刘备*东吴,为陆逊所败,退还到白帝城内,将原先的鱼复改为永安县,在这儿建立了永安宫。没想到刚住到第二年就驾崩了。临终前,先主就在那里托孤,将儿子刘禅与汉室大业一并托付给了诸葛孔明。唉,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江水把什么都带走了。”老人说罢,怅然离去。
观星亭内,只剩下两个孤儿,也不知江水今夜将他们托付给谁。他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观星亭内,直到所有的星星都融化在苍白的天空。
当银勺发亮,“白盐曙色”辉映“赤甲晴晖”,他们走下白帝城,一路又见“文峰瑞彩”,“滟滪回澜”。回到码头,他们又驾船退回奉节城,只为看一眼刚听说的永安宫。奉节有两座城门,一座依斗门,一座开济门。两座城门的名字分别取自杜甫诗句:“每依北斗望京华”与“两朝开济老臣心”。而登上依斗门时,城中忽然拉响警报,人群四处奔逃。几架日本飞机从头顶掠过,自西向东,蹿入下游天空。几架苏联飞机紧随其后,开炮射击。警报解除之后,人们手中晃着报纸,奔走相告:“苏联对日宣战!我军越战越勇!日本人就要投降了!”
可临近胜利,空气并不祥和。警察在街上到处搜身、盘问。伤兵公然抢劫。尽管如此,街上商铺林立,耍猴、卖唱的,做各种小生意的,应有尽有。一整天,正艾领着善珍走街串巷,来到永安宫,已临近黄昏。这里就是当年刘备托孤的地方。空荡荡的一片红房子,珍藏着千年时光。夕阳残照,辉映着残碑、荒草,古树、红墙。前人都走了,后人还没有到来。孤儿比从前更加孤独。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和尚手持一根枯枝在宫中穿行,口中念道:“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那该怎么办呢?”
疯和尚回头一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正艾心头一亮,领着善珍又登上小船。
从瞿塘峡到巫峡,一路水流湍急,泡漩一个接一个,小的形同树根,大的有如堰塘。小船像指南针一样颤动摇摆,任自然之力将它推进波谷,或送上浪尖。头顶忽云忽雨,船身又不知打湿了几回。而来到神女峰下峰回路转,万道霞光从云端喷涌而出;神女站在五彩云霞之上,守着孤峰绝岭已不知多少万年。这时,一艘木帆船从身边经过,船夫唱起古老的船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巴东三峡巫峡悲,猿啼三声泪沾衣……
歌声顺水漂来;帆影在前面摇晃。正艾停下手中双桨,若有所思——
“哎呀呀,善珍,”他突然说,“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一路,我一直在追寻我的师父啊!”
“你的师父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善珍问道。
“当然是冉瞎子冉师父了!他教我的歌,在岸上想不起,一到江上都想起来了!”
“快看!”善珍指着岩壁说,“那匹岩石,上面好像有个和尚被倒吊在半空?”
“看见了看见了!”正艾喊道,“正是倒吊和尚!冉师父从前就说起过的。”
“是不是能空和尚?他一直被倒吊在这里呀?”善珍又问。
“是啊,为了戒清!——‘能空不能空,戒清戒不清。’看来古往今来的金鸳鸯,都在为爱遭罪受苦、忍受折磨啊!”
“那你愿意像这和尚一样,被倒吊在岩石上千万年吗?”善珍煞有介事地问道。
“为你,我就愿意。”正艾毫不犹豫地回答。
“真的呀?”善珍又惊又喜。
“当然,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怎么过神女峰呀?”
“我们在过神女峰不是吗?”善珍问。
“是呀,”正艾说,“那你能像神女一样,在山顶上等到永生永世吗?”
善珍没说话,抬头仰望着神女峰上的神女,轻声问:“她等的人会来吗?”
“一定会来的。”正艾说。
“来不来我都一直等下去!”善珍坚定地说。
然而正在这时,阵阵乌云从峡口涌来,将神女峰层层覆盖。他们这才意识到,两人从此要分开了。将来何时再见只有天知道,只是从前在烟村的美好时日已随江水东去,一去不复返了!
正艾站在船头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那面铜镜。
“送给你,善珍,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善珍接过铜镜,看了又看,一句话也没说,眼里噙满泪水。
黄昏时分,柏木船停靠在巫山码头。下了船,他们就消失在暮色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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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胜利日(1)
胜利日
悠悠江水向东流,
船船满载还乡客。
——抗战胜利歌
等正艾再回烟村,已是一年以后。在此之前,他只是路过,有时下船回家看一眼母亲,有时远远望着田间地头母亲的身影——那些弯腰播种的村妇,都像是自己的母亲。而长江两岸,一座座烟雾袅袅的村落,都是烟村。——“烟村就这么大。”正艾说。
林粼一听,又不停地喝酒。这个年轻人不知是天生好酒,还是一到烟村就想把自己灌醉;而他一醉,别人也跟着恍惚。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正艾又唱起船歌;那唱歌的正艾,还站在船头——
父母养儿一尺五,
送进学校把书读;
读书又怕打屁股,
丢了书本跑江湖——
说江湖,道江湖,
哪州哪县我不熟:
云龙二昌出麻布;
自流井又把盐巴出。
合川的酱油保宁的醋;
大头菜出在顺庆府。
梁山、垫江西大陆,
彭水、大足出苞谷。
那买卖要属重庆府,
卖不出的都卖得出。
那长寿的饼子是灰面做,
扇沱的棒槌要车活。
涪陵的露酒真骨酥,
丰都出的是豆腐乳。
万县赶船到夔府,
河下摆的是八阵图。
巫山大峡没得路,
半岩现出了风箱木……
一听这歌声,母亲就将全部的种子一把撒进春光水田,跳上田坎,拼命奔跑过来,边跑边喊:“正艾回来了,正艾回来了!”此刻,知了在树上,青蛙在田里,都在欢叫不停。
然而一片阴云飘进涤尘茶馆,已分不清是春天还是秋天。
“正艾回来了?”茶客们议论道。
“听说他哥哥参加了共产党,再回来可得人头落地了!”
“不噻!共产党来了,恶霸地主遭殃,穷人高兴还来不及呢!”蔡五爷摘下破草帽,坐在茶客中间说道,“你们知道不,附近镇上已经开始减租退押,穷人都在闹翻身了!”
“闹什么闹?小日本还在头上丢炸弹呢!那零式轰炸机你们听说过没有?飞来飞去,如入无人之境啊!那个炸弹、燃烧弹,随便丢到哪里,全凭他们高兴!”
“是不是哦?”几个“下江人”含着眼泪说,“那我们家乡岂不是要永远沦陷下去了!”
“不会不会。”秦老师也出现在茶客中间,“古人云:兵强则折;小日本这么下去,注定不能长久!”
“听说苏联人来支援我们了!”
“对呀,前两天,一架苏联飞机一头栽进大河。救上来的时候,飞行员已经断气了。我亲眼看见的,那真正是好勇敢!”
“勇敢有什么用,还是日本人厉害啊!”说话间,张晓鹏带着几个人进来。众人都不再吭声。他接着说:“抗战归抗战。不过万一日本人打赢了,各位还得早做准备哦!”
“要是共产党来了呢?”有人反问道。
“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兄弟,你说呢?”张晓鹏说着,眼睛盯着蔡五爷。
“风暴来了,怕是由不得各人了!”蔡五爷说罢,戴上草帽,一阵风似的走了。
白露之前的一个月夜,蟋蟀在墙缝中弹琴;木木在砖窑里呼呼大睡,忽听身边的砖瓦哗啦啦响动,秦老师急匆匆地回来了——“木木啊,今天晚上我们不要睡觉了!”他用扬州普通话喊道。
“怎么了?”惊醒的木木揉着眼睛问道。
“刚才校长从县里托人带信回来,说今晚有重大新闻要公布。”
“什么大新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秦老师激动得语无伦次,“校长转告我们,今晚十点组织学生紧急集合。重大新闻重大新闻啊!说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已经听到风声,猜透了猜透了!唉,可怜的小木木啊,秦老师说不定过几天就要走了!一直没有告诉你,秦老师的心上人还在秦淮河畔等着我呢!她等得好苦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