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城市里,不再有那一个我爱的男子在等着我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农村的灯光都比较昏黄,农人舍不得买高瓦数的灯泡,尤其是南方农村,冬天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烧着火膛子。天黑了,饭一吃就围着火膛子烤火,什么也不做,只是一茬一茬地说说闲话,要么就是吃瓜子,吃得噼噼啪啪地响,然后讲神鬼的故事给小孩子听,听得孩子不敢独自去睡房睡觉。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喜欢柴火灶膛的木香味,我喜欢静夜里枞木棍子烧得噼啪作响,我喜欢听爷爷在后山劈竹子的声音,我喜欢清早起床看山谷里炊烟袅袅地升起,我喜欢围着火炉吃椪柑,我喜欢爷娘在菜园子里高声对话的声音。久别之后我回来,这一切在三秒钟之内重又变得熟稔,我一推门,门吱呀作响,我便闻见满屋子萝卜炖猪骨的香味,我的亲人,都张着嘴惊讶而高兴地望着我,之后我便是贵客,是爷娘久违归娘家的女儿。没有拥抱,农人不善外露情感,但是热腾腾的芝麻豆子茶立刻端上来了,母亲开始问长问短,父亲开始添柴添火,爷爷在里间早睡了,听见我回来了便高声咳嗽着下床出来了,弟弟更是兴奋地向我描绘他最近的新鲜事儿,一刹那间,我又回到了若干年前在家做小女儿的时候,那时候我很快乐,虽然没有爱情。有时候我想,这世界谁都有可能背叛你抛弃你,但是血浓于水的爱,是永远化不开的爱,永远是你最后的依靠。这一夜,我睡得很香,窗外很静,空气很清新,偶尔传来远处的犬吠和鞭炮声,但是很遥远,在父母家中,我彻底忘记了前尘往事,也不去想明日天涯,只是可劲儿睡,妈说了,睡醒了明天上山去挖冬笋。
过年这几天在农村特别热闹,孩子们一年到头都盼着,我少不得也要给表侄们发发红包。母亲出门时几乎都要叫上我,一刻不让我离开她,就连睡觉也要我和她睡一床,晚上和我说话说到很晚,往往是我都迷糊过去了,她还在说。
老外婆精神也还好,听力和视力都不如以前,但是脑子很清醒,喜欢说古,回忆起民国年间的事时,有典有故,说得条理清晰,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也说,身边没人的时候自个儿说。我想起我小的时候经常在放假时到外婆家去,她的两只生蛋的母鸡下的蛋全叫我一个人吃了,晚上睡觉时,外婆也跟我说闲话,说到很晚了我睡着了她还在说,如今她老了,不愿意让儿孙们陪她睡了,她说自己老了,说不定哪天就在睡梦中去了,怕吓着别人,所以天冷冰凉她就一个人睡,电褥子给她开着,她闲燥得慌,硬是给拔了,我外婆一生生了七个儿女,老了还没有一丝病痛,她总说这是祖上积德了,也经常教导我们,女孩子这一生为人要三稳:心稳,手稳,身稳。她说有了这“三稳”行得正坐得端堂堂正正地做人。
老外婆闲话着,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我道:“颜颜,你的爱人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我们那边叫对象都叫爱人。
我便说他工作忙,脱不开身,外婆说:“那小伙子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
我笑道:“外婆,你还记得他长啥子样子不?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嘛。”
“外婆活了快一百岁了,就要入土的人了,也算个半仙了,看人是看得准的,你听外婆的没错。”外婆大声说,她自己听不大见就以为别人也听不见,说话总是很大声。她一说话我们就乐,她喜欢说话,能说话就证明她气魄还好,身体硬朗。我依着她坐着,就像我十几岁时那样。我若是告诉外婆,蒋杰将我驱逐出家门了,她还会不会说他是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忍不住拿手机出来看一看,别说未接来电,一个短信息都没有。我一生气,把手机关了。
接连三天,我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苏苏直接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
“你怎么还把手机给关了。”她说,“这种小孩子伎俩亏你到三十多岁了还用。”
我有点被她揭穿的意思,便讪讪地说:“我不过想清静清静几天。”
“少来噢。”她在电话那头笑道,“在我面前还不老实。嘿嘿,你等蒋杰飞过来找你呐。”
反正都被她揭穿了我便坦白道:“是啊,人家左右也不来。你说他心里还有我吗?”
“蒋杰是个多聪明的人你不是不知道,那脑子不比你我转得快?”苏苏轻笑道,“他知道你反正回老家了一时半会又跑不掉,他怕什么,早把你吃定了。”
“嘿。”我一听这话顿时浑身像长了毛刺似的。
“嘿什么嘿。”苏苏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点回来吧。”
“我不。”我说,“你怎么站到他那边去了。”
“不是我站到他那边,我为你着想,这日子不会就因为这点小破事就不过了吧。”苏苏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俩都要这么谁也不让谁,那还怎么下台,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他好了。”
我怎么越听越不得劲,便啐了一口她:“呸,好呀你,什么时候给他当说客了?是不是他找你来说的?”
“什么都逃不出你这点小心眼,长那么大眼珠子真没白长。”苏苏笑道,“是啊,蒋杰看你关机不理他,沉不住气了,就找我跟你说,男人嘛,活着不就为了那么点面子,差不多就算了啊,赶紧的,回来吧。”
“我关机了他不会打到我家里来啊,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父母的电话。”我生气地说,“过年他连个电话也不给我爸妈打一个,拜个年都不会呀,我不去给他舅舅过生日他一家子就对我那样,他自己岳父母他都不闻不问,他的孝心又在哪里?”我越说越气,索性对苏苏说,“他要再来找你,你告诉他,他蒋杰要还是个男人就自己来承认错误,还找别人说情,他臊不臊得慌!”
“行啦行啦,越说你气性还越大了。”苏苏说,“我叫他自己来给你赔礼道歉,到时候你可不兴再耍大小姐脾气啊。”
“那得看本小姐心情。”我气呼呼地扔了一句。
苏苏在那头扑哧一笑:“小样儿,我要在你边上非削你不可,我又不是蒋杰你气成那样干啥。别忘了给我带点酸菜鱼的作料包回来。”
“嗯,我要是还打算回来的话就给你带。”我说。
于是我整天都在等蒋杰来电话道歉,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电视实在是很无聊的,每个台都转播春节联欢晚会,再好看的节目也经不住这么重复轰炸式播放呀。我看得厌烦便下楼去帮我妈做饭,给她打下手。
我妈正在煮当归,我一下楼就闻到一股当归的香味,自从我十五岁例假初潮开始我妈就经常给我煮当归鸡蛋吃,说是可以调顺气血,闻到这当归的药香就像感受到母亲拳拳的爱子之心,我不禁感到心里一阵暖暖的,为什么要长大呢,永远留在妈妈身边做小女儿多好呀。
“颜颜,一会儿把这两个当归煮的鸡蛋吃了。”我妈一边从炉子上把锅端下来一边说。
“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好多次叫你煮饭干啥都烧煤气吗?”我说,“你看你放着煤气灶不用,天天烧火膛子,多费事呀。”
“烧火膛子好。”我妈说,“你可别小看这火膛子,比煤气灶好使多了,一边煮饭,我还可以在旁边的红灰里烤红薯啦,煨鸡蛋啦,热甜酒茶啦,还有啊,你最爱吃的腊肉没有这个火膛子上面的索龙钩怎么能熏出香味来呢?”
“现在超市里不是也有得腊肉卖的嘛。”
我妈一本正经地训我道:“那可不能吃,那都放了色素的,致癌呢。你也不许去买吃,你想吃腊肉了就来个电话,我叫你爸到镇上给你一个快递三天就到你家了。”
我一向都不与她顶嘴,便说:“行,这次我在家多吃点。”
她这才笑道:“还专门给你熏了一只鸡,别光你自己吃,过两天带回去给蒋杰也尝尝,腊鸡肉下酒正好呢。”
“才不要管他。”我说。
“那怎么行,女婿半边崽嘛。”我妈妈说,“我将来老了,还指望他给我养老呢。”
我一边帮她拾柴火一边说:“给你养老有我一个就够了。”
“你俩是不是出问题了?”妈妈马上警觉地说,“我就发现你这几天不对劲,平日你回来那小蒋一天好几遍电话,这几天你手机都没想一下。你两个吵架了吗?”
我还没等回答,我弟弟就进屋揭露我说:“妈,姐姐这几天手机都是关机的。搁在床头柜上我看见的。”
我朝他瞪了一眼说:“别多管闲事。”
我妈妈把当归汤里的鸡蛋舀出来,给我拨去壳,递给我,在我身边坐下来,看着我吃,一边慢慢地说:“你这样怎么叫我和你爸放得下心呢?”说着眼圈就红了。我一看我妈这样,便一边咽着鸡蛋一边咽下了泪水,我这么大了,不仅不能在身边照顾好我的父母,反而让他们这样为我操心,我的心怎么能安呢。
“妈妈,你放心,我们没事。”我别过头去偷偷擦掉泪水,说,“蒋杰过几天就过来给你们拜年。”
母亲叹了口气道:“唉,拜不拜年都无所谓,他说普通话我也听不太懂,我说的土话他也听不懂,拜不拜年都无所谓呀,只要你俩好好过妈就不操心了。”
蒋杰一天都没有来电话,我把手机打开,收到不少拜年的短信,唯独没有蒋杰的,我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下午我妈妈那番话更让我又内疚又生气,想了想忍不住给蒋杰挂过去,劈头就问:“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脾气那么大谁敢招惹你。”他没好气地说,声音好像很沙哑,似乎是感冒了,还不停地咳嗽。哼,咳死活该。
两个人谈恋爱时,总是男方追着女方道歉,结婚以后,不管是你撒娇也好,生气也罢,总之没有人再会那样步步紧随地在乎你了,男方一般都摆出一副“如果你还想继续过下去,你就乖乖地把气消了自己回来”的架势,这也算结婚和未婚的一大区别吧。
蒋杰在婚前和刚结婚那阵也对我几乎是千依百顺,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吵架他总是第一个低头认错,不哄到我破涕为笑不罢休,但是后来渐渐地生气不好使了,呕气不好使了,撒娇也不好使了,他油条了,他不再千依百顺了,他开始不耐烦了,他不再哄你开心了,总之,感觉就是:他不再把你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呵护了。我想大多数的婚姻都会走到这样一段历程,女人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是他唯一的公主,公主也许还是公主,只是你的王子他厌倦了这种宠爱公主的游戏了。
所以我一听蒋杰那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便很不受用:“你找苏苏来说情算怎么回事,有了错误不会自己承认吗?”
谁知他马上回答:“谁说我要承认错误了?我哪里错了?我找苏苏是怕你面子薄不好意思给你找个台阶下,你倒好,给点阳光就灿烂了?”这几句话说得倒挺溜,也不咳嗽了。
我听了立刻肺都要气炸,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好啊你……你没错,很好,那你把离婚协议书赶紧签了,去找一个对你妈千依百顺,对你唯命是从的女人吧。”
他说:“别动不动就拿离婚来吓唬人,要离就离,当我不敢啊,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好了,你赶紧回来签字吧,限你三日之内回来,不然签字无效。”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南方的初春非常湿冷,又没有暖气,南方农村的房子盖得十分高,空调都派不上多大用场,所以一般人家都不安装空调。我父母都是节省惯了的人,我前年好一顿劝说他们才同意把老楼房扒了盖新的。蒋杰特意找人出了设计图,拿到我家和我弟弟忙乎好几天,从选材到选施工队都由蒋杰全权负责,有些材料和配件还是从外地订购的。我看了设计的效果图很让人满意,外表是砖红色,显得很朴实怀旧,映在一片翠竹林里面格外明亮,还有一个很有怀旧特点的烟囱,厨房设计的是开放式的,连烤箱的位置都布置好了(可惜从来没被用过)。蒋杰在院子里修了一个小水池,买了几百鱼苗扔了进去,说给我爸没事钓鱼休闲。蒋杰和我没等房子建完就回C城了,我还心满意足地想我父母总算也可以有一个比较舒服的房子安度晚年了,谁知过了两个月我回来一看,顿时大跌眼镜,我父母在原本设计很完美的小别墅边上自作主张挨着搭建了三间平顶小屋,一个猪圈养着嗷嗷叫的猪仔,一个柴火屋堆满了干柴,放着干庄稼活的犁耙等农具,另外一个紧挨着别墅的房间俨然是我父亲亲手垒起的灶间,两口大锅里腾腾地冒热气,另外还有一个冬天烤火的炉膛。猪圈和柴火屋我勉强还可以理解,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们放着煤气灶不用非得要建这么一间土厨房。我妈妈解释说自从我们家盖了别墅之后,邻居们都不愿意来串门了,都害怕鞋子上的泥巴会踩脏干净的地板,所以我爸爸就盖了这么间厨房,农村会客多是在厨房,女主人一边烧茶煮饭一边和客人聊天十分方便,地面打的是水泥,连地面砖都没有铺,老邻居老街坊们再也不用顾及鞋子上的尘土,随意来去,方便得很。就这样蒋杰给建的欧式厨房成了摆设,我父母除了睡觉,白天活动的范围基本就在那三间平顶小房里面,别墅里的电器除了冰箱和洗衣机,其他的基本都搁置了,洗碗机甚至都放在楼上没有开封,说留着等我弟弟结婚再用。我父母辛苦劳累了一辈子,对这样疏懒的晚年生活很不适应,总是没事就找活干,我起初还劝他们出去旅游散心,但是我妈妈一坐车就头晕呕吐,所以后来我想只要我父母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妈妈晕车简直是玄了,只要是超过两个轮子的,她坐着都晕,连乘电梯都会晕,所以我弟弟特意给我爸把买了一台轻骑摩托车,我爸爸就成了我妈的专职司机。正因为我妈不能坐车,所以我不愿意她长途跋涉到C城去,因为从我家到省城去坐飞机要坐那么长时间的车,她每走一次都无异于生一场大病。所以我回家了就希望在家里多陪她几天,这也正是她和我爸爸所希望的。但是蒋杰竟然限定我三天内必须回去,我越想越生气,决定不再答理他了,但是我又不想将我的这种抑郁心情表现给我的父母亲看,所以整天开着空调待在楼上看电视消磨时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