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别发疯!”王麻子被激怒了,声音虽然不及她尖刺,但是气势上却没有输。阳阳在一旁被吓得哭起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和村头刘师傅的烂事以为我不晓得?”他又补充说。
“老天有眼啊!雷怎么不劈了你这个嘴臭的杂种啊!”刘凤几乎是尖叫出来。
就是这尖叫,使老太太端着饭碗的手颤抖了几下。
王麻子与刘凤纷纷从凳子上腾起,凑到了彼此面前,几乎是要纠做一团打起来了。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停止了,因为激愤中的两人同时发现,身边的老太太一瞬间从坐着的凳子上滑到地上去了,身体在地板上蜷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动弹。
事情最后还是朱佩兰解决的,中午饭的时间,她才出现。
她手里提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穿过乌烟瘴气的人群,走到了老太太的床前。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学猫爬墙,又把赤脚医生赶出了门,这可怎么办?”一个妇女专门从家里赶过来凑热闹,因为心底里的害怕,躲在另一个妇女背后,问。
“她是鬼上了身,千万别叫医生!”朱佩兰坚定地回过头来,说。
她打开了带来的那个黑袋子,里面是一些烧纸和香,又回过头来在围观者中找到了刘凤,语气严厉地吩咐说:“到大门口去,先分出三张纸三炷香烧给土地公,剩下的另外做一堆烧了,把恶鬼都请走。”
她说话的声音近乎夸张得地大,似乎是要把鬼给吓跑。一屋子的人屏着鼻息不敢说话。刘凤不甘不愿接过东西,却白了她一眼,出了门去。她走到了门口,终于嘀咕道:“不知道又要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围观群众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在朱佩兰的折腾下平静下来,迅速恢复了意识。这个时候,朱佩兰把王麻子和刘凤都叫到床头来。刘凤刚开始不肯,但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不得已终于不情不愿与王麻子并排面对着老太太,齐齐站着。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斜着眼望了望他们俩,确定了他们都在之后,又慢慢闭上了眼。
“我恐怕命数就要到了。”她说。
“姐,不会的。”朱佩兰又斩钉截铁下了一个论断,“我帮你算过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要跟着儿子媳妇好好过日子呢!”说到这里朱佩兰用胳膊捅了捅王麻子。
王麻子皱着眉头,但终于还是说:“是啊是啊。”他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加了一句,“妈。”刘凤则干脆把头掉转到了另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笑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叹息深得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枯井,也就是在这声叹息之后,终于,她不可遏制地哭了起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天地之心 颜东(4)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链子一样沿着深深的皱纹纹路落下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声音——这样看上去,显得越加地伤心。
她艰难地张开嘴,又合上了。最后,她说出了那两个字:“进生。”
“我要去城里找进生。”她说出这句话,终于崩溃了,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号啕大哭起来。然后,用一只手捂住了满脸的眼泪,另一只手,发着抖,死死攥着床单,两条腿不安地伸伸缩缩。
见者心知肚明,却都于心不忍,都说:“你去吧,你去吧。”
老太太就这样要往城里去了。
这一天,老太太从家里走到镇上是早晨7点,天还没有大亮。镇上起得最早的是卖蔬菜的小贩和早餐店的老板。面对着这样一位古怪老太太的出走,这些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菜贩子瑟瑟缩缩沿街蹲着打盹儿,米粉店的老板揉好了油饼正准备一个一个将它们扔进油锅。老太太从街上走了过去,就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她就那样施施然在街的第一个转角消失了。
如她所愿,第一班车仍然静默地排在车站的最前头,像一枚待发的子弹。她上了车,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以便观览沿途的风景。
坐定之后,她才以一种缓慢的姿态将车子里的人打量了一遍。这么早乘车的大多是生意人,从乡下收购了土产,去市里的早市卖出。老太太看着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陌生的。每一张脸都见过三次以上,或者更多。于是她一个个看过去回忆着自己是在哪里与之谋过面。后来她发现,这些脸无比惊人地互相相似着,难以分辨。到最后,每一张脸都变成了她自己的脸。他们却并没有把对方认出来,或者说,他们假装成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唯恐轻易就被彼此看穿。——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开始头晕目眩,索性开窗闭眼,把头伸出窗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脸——一张张分明写满证据的脸。
汽车缓缓向着既定的方向悠然前进,小镇终于被抛在了脑后。沿路的田野一片荒芜,枯草和来不及消融的霜冻无不传递出死寂的讯息,仿佛广袤的天地终于在劫难逃,马上就要完完全全被扼杀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冬天里。老太太头倚着靠垫睡着了,眉头却紧锁,始终显得有些不安。
她做了梦。
还是梦见了那棵老柏树,一夜之间,迫不及待长出了新叶,已经亭亭如盖。她发现进生回来了,在树下叫她。他为什么老是要站在那棵刺人的柏树下呢?从小就是这样。他难道不知道风一吹尖刺就会掉进他的脖子里吗?她于是总是要打开窗户招呼他进屋里来。这一回她在打开窗户的空隙里陡然发觉,这么多年了,进生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也不会再变了。她于是欣慰地看着他,对他说:“进屋来吧。”
他乖巧地抬起那张青葱的脸,说:“好。”于是款款地向着隔壁客厅的大门走来,一过了那扇大门,身影就消失在了走向她的路途中。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却迟迟不见他进门来,于是心急如焚出门去迎他,打开房门,客厅里却是一个装饰妥当的灵堂,纸糊的花在竹架子上簌簌作响,鲜艳的花圈一字排开,拥簇着正中的一个黑色棺材。棺盖斜斜地开着,她躲避不及地一眼望了进去,那里面躺着的就是她的丈夫王四宝。——他死了,她知道。她看到架起棺材的长凳底下的那盏油灯灭了,从人死入棺那刻起,这盏灯就该点着。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它灭了,她要蹲下去将它再次点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 天地之心 颜东(5)
王麻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头上缠着一块白布,上衣的扣眼上结着一束拖了很长的麻。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似乎根本没有看到她。然后,她的表妹朱佩兰也进来了。
奇怪的是连朱佩兰也没有看见她。朱佩兰径直在王麻子旁边坐下,两人的表情顿时显得十分怪异。
“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瞎操心。”终于,王麻子说。
“我表姐的事我不关心谁关心,她就我这么一个娘家人了。你不善待她,我必然是要讨回公道。”朱佩兰说。
“少来装慈善,我怎么待她是我们家的事!你整天弄了乱七八糟的药给她吃,把她搞得疯疯癫癫,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鬼心思?”王麻子冷笑了一声。
“我有什么鬼心思?”朱佩兰的语气渐渐弱下去了,但转瞬又强硬了起来;“你好歹也叫我一声姨,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呸!”王麻子朝她啐了一口,“你难道真的相信我爸的大话?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他从工地捡回来一块金砖?”
老太太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头点燃了那一盏油灯,灯火脆弱地抖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告诉你,”朱佩兰也恼羞成怒,“你不是她亲生的,我是她亲表妹……”
“不要脸!”王麻子朝着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们就互相扭打在了一起。朱佩兰尖叫着,而更多的人涌了进来。
她看着那些人吵吵嚷嚷把王麻子和朱佩兰扯开。尖叫声,怒骂声,各种噪声潮水一样向她涌来。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她了,除了进生。
进生再次出现了,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他缓缓向她走来,张开双臂拥抱了她。
“妈妈,不要哭。”他说,“办完丧事我就带你走,去城里。”
汽车在陡然的刹车中剧烈前倾,老太太的头歪了一下重重砸在窗玻璃上。
“做梦了吧?”身旁另一位身着黑衣的老太太歪头看了她一眼,末了,诡异地露出一丝笑容。
“我也常常做梦,”这位老太太说,“没关系的,其实日子过着过着还不就是和在做梦一个样。”
“你说是不是?”黑衣老太太看着她,又问她。
老太太没有看她,只微微笑了笑,仿佛对方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为了转移话题,她问:“你去哪儿?”
“去市里的大医院。”
“怎么啦?生病啦?”老太太盯着她看了一眼,在心底里肯定了一遍自己的这一猜测。
“不是,是有人死了。”黑衣老太太说,又突然握住了老太太的一只手,问她:“你猜猜是谁?”
她支支吾吾说:“我怎么知道……”
“是我儿子。”她告诉她。
老太太顿时吓了一跳,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自主躲避着黑衣老太太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简直有些呼吸困难。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唯一的亲人。”黑衣老太太突然地歇斯底里起来,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瞳孔变大,一张脸扭曲变形,“他在城里打工,夜晚从工地加班回住的地方,过马路时,砰一声被一辆车子撞翻。”
老太太颤颤巍巍挣扎着想从她手里把手抽回,没有成功。
“你能想象吗?”黑衣老太太接着说,“肠子都从裂开的肚皮下面流出来了,流到了街上!”
“不要说了!”老太太浑身颤抖大口喘着气,几乎是尖叫了一声。
“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老太太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口,说:“我头晕得厉害。”
6。 天地之心 颜东(6)
“他死了,我不相信。前一天还打电话回来的人,第二天就死了。我死也不信!”黑衣老太太没有理她,继续说,然后,一双手使劲摇晃着她,“你信吗?你信吗!”
老太太觉得天旋地转,就连面前黑衣老太太一张狰狞的脸也看不太清楚了,她的身体垮在座位上,似乎怎样挣扎也坐不起来,几乎是聚集了体内所有的能量之后,才喊出一句:“停车!”
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孤零零的建筑物残缺歪斜,荒草满地空无一人。
举目四望,荒山野岭绵延不绝,刚刚抛下她的汽车转过一个弯,在一座暗黄色的山丘背后消失了。她仍然无法从黑衣老太太诡异的笑容中挣脱而出。“你在怕什么?”——黑衣老太太在笑她,而她其实心知肚明,黑衣老太太这样问她就是告诉她,她已经被看穿。
老太太揉了揉剧烈疼痛的头,朝前走了。
路上行人零星地出现了,每一个都在前头留给后面莫名其妙的一个背影。在这条被无数人走过的路上,她这样走过去了,后面还有更多的人要来。——没有一个人会停下来等她或者追上来拍一下她的肩膀。
不知道走了多久,太阳终于像是醉了酒满脸通红的汉子倚在了群山的肩头。此时此刻,在她几乎想找个地方歇个脚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她大吃了一惊——在她的面前,直挺挺矗立着的,就是多年前她与丈夫一砖一瓦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房子状貌已经大不如前,孤零零的,常年雨水冲刷使得墙壁发黄变黑,墙根上长满了青苔。
而王麻子此时坐在门口的那块空地上,架了一张牌桌正和别人打牌。在他的身后,双手叉腰站着刘凤。她就像是他的军师,眼观四方,指点江山。而阳阳趴在他的腿上,已经睡着了。——一家人看起来其乐融融。
她就要走过他们身边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她来。她突然发现,在王麻子的身后,那一整片的空地上,那棵老柏树不见了。
“你啥时候把柏树给砍倒了?”果然,同样的疑虑似乎生在了每个人心中,牌桌上的另外一个人问。
“昨天。”王麻子一手握牌,另一只手挠了挠枯草一样的头发,懒洋洋地说,“早就该砍了,生在这里又多余又作怪。”
“砍得好!空出一块地方来,冬天好晒太阳。”另一个人说。——确实,夕阳红彤彤从西边垂落,落在他们脸上,说话的人一脸的大胡子都被照得红光灿灿喜气洋洋。
王麻子稍微点了点头,伸手去抓了一张牌,随即,一整张脸都因喜悦而涨得通红。
“我和了!”他摊下手里的牌,激动地拍了几下桌子,大声喊道。
阳阳被陡然吓醒,睁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爸爸和了大牌,也高兴得直撒娇。王麻子粗暴地将他从膝上拉起抱在怀里,朝着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而老柏树确实已经被砍倒。老太太眼望着那片空空荡荡的天空,心也像被挖了走一样空空荡荡。她呆呆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像个走投无路的过路人,终于,还是像任何一个陌生的过路人一样,走过去了。
她走过去了,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而此时的刘凤面朝着王麻子背对着她,说了一句:“疯子!”
她是在故意说她还是娇嗔地骂王麻子?——她已无心再辨个究竟,因为柏树已经被砍倒,而一切似乎将不再有意义。
天黑得比任何一天都快,一眨眼太阳就沉沉掉下了山。天黑之后的天地也终于混沌一片,随时都有化作一片虚无的可能。
除了迎向这片虚无,她别无选择。风灌满了她的耳朵,穿越了她的身体,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她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似乎马上就要随着这风飞走了。
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了。她那常年穿在身上的一身黑衣服,连同她自己,在黑暗中,已经与这黑暗的天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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