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他却岔开话题,“要不要听我正在写的故事?”
阿蛮拥有一栋公寓,不仅如此,他还在某种意义上拥有着公寓里人的生命——这是死神的儿子第一次接到的任务。父亲拿出盒子,让他的儿子们抽出写下容器的纸条,夺人性命的容器。医院,疾病,战争,一座城市,车辆,忌妒,仇恨,阿蛮不知道其他人的纸条上写了什么。他的纸上是座大楼。开始时他依据人间的善恶选择死者,穷凶极恶的人被超低的租金吸引,然后在这里为生命画下终点。但是只杀坏人是不够的,是人就有死的那一天。况且住得久了,总有些什么发生了改变,或是说,他的非黑即白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因为什么发生了改变?”辛妙插嘴问道。
“也许是爱上了什么人,也许他发现用人类的准则挑选该死的人本来就是莫大的讽刺吧。”陆子格自己其实都没有想清楚,“打个比方来说,如果阿蛮要让你爸爸死,你会允许么?”
蝉声都识趣地调低了音量。
她的小腿上还有皮带的痕迹,只有不出门时才肯换下厚重的长裤。陆子格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爸对我很好,他会攒钱给我买书看!”女孩古怪地顾左右而言他,脸却被紧张这个放大镜照得扭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 天地之心 邢燕(4)
张老太的眼泪仍然含混不清地流着。谁也顾不上低头为她拭去。陆子格不敢多问,只好哗啦哗啦翻书。那些小小的铅字在眼前飞舞,把人搅得心烦意乱。
四
大清早竟然有人在楼下大喊辛妙的名字。陆子格饶有兴致地站在阳台向下望。
两颗毛茸茸的头凑在一起。
“出去玩吧妙妙。”
“你能带我远走高飞吗?”辛妙小大人般扬起稚气的脸,熟稔地念着从哪里学来的台词。
“我们一起读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后就能在一起了。”白净的小男生也像男主角附体,让趴在五楼阳台上的陆子格忍俊不禁。
姑娘嘟起嘴,不满地撩起袖子,“还要十年?那时候我一定都死了。”
条条手指宽的红印像蜿蜒的公路,毫无章法地纠缠在一起,触目惊心。它们可能正凑成复杂的迷宫,约好在心脏处汇合。
小男孩被吓得不轻,以为遇到了传说中的神经病。他连连退后好几步,转身就走,连借口都懒得说一个。
辛妙叉腰世故地笑起来,像是入戏颇深的演员。却冷不防被神出鬼没出现在背后的父亲抓住衣领。
他弯下腰像要耐心对女儿解释什么,下一步却熟练地,丢垃圾一样把辛妙甩到一边。女孩猝不及防地瘫倒,像只空荡荡了无生气的面袋。
楼下只有他们父女。一切静悄悄地发生着,静到陆子格自己都要消失不见。
看着看着,腿疼竟然在白天偷袭了陆子格。视线变得模糊,他忍不住呻吟起来。脚下地动山摇,他是濒临倒塌的积木山。急忙弯腰退回到床边,陆子格来不及多想就重重摔下去。
幻觉里他小小一只的表妹被亲妈扒光衣服站在杂货铺里,手里攥着偷来的几颗糖果。糖纸的颜色真亮啊,点亮了逼仄的小屋里所有的光。他的妹妹咬着牙,抖成了一根冰棍。陆子格无助地站在门口,看她迅速长大蜕掉苍白瘦小的皮囊,在被父母几次逼婚后跳入暴雨夜湍急的大江。
有人卖命地拧着他的浸满生命力的毛巾,企图把它绞干。
有人卖命地催促着辛妙的父亲,点燃他对女儿莫名或是不正当的怒火,企图烧掉他们父女。
想着想着愤恨冲破陆子格的双眼,让他失明又能看穿所有。想着想着力量时隔三年又充盈在他体内,仿佛光芒笼罩全身。那种有了目标的奔跑让他激动得牙齿打颤,连腿疼都无法动摇分毫。
拔掉针给张老太擦擦嘴角的口水,陆子格忽然好奇老太太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下会不会是奇形怪状的器械或者干脆是一具阴森的骷髅。外面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后是轰鸣的雷声,他打个哆嗦赶紧走出去带上房门。
在黑漆漆的楼道里迎面遇到沉默的辛氏父女。父亲照常牵起嘴角冲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仿佛两天前的恶行无人知晓。女孩抬头看他一眼旋即挪开视线,把他判定为陌生的路人。把温暖堆在眼角的陆子格觉得很受伤,理解性的受伤。以至于他下意识地伸腿绊倒女孩旁边肤色白得像是在水里泡了三天的阴沉男人。他不是面袋,倒是像哐啷作响的垃圾桶,姿势诡异扭曲,滚到平台上许久都不能动弹。
陆子格发誓那个瞬间他和辛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的腿还有用,还受大脑支配,还接受着由心脏泵出的鲜红的血液。这个消息足够他吹着口哨面对晚上剧烈的疼痛。
连声道歉走过去弯腰替辛伟中捡起两份文件,人身意外保险却硬生生撞进他的视野。
5。 天地之心 邢燕(5)
雨点儿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外面的天地之间一片混浊。
五
清晨八点站在天桥上向下看,上班高峰期的车辆拥挤成一团。交警忙完这边又走向更远处下一个路口。转弯,直行,红灯绿灯,不走人行道或是闯红灯的路人。一个老太太走得着急忙慌,被辆黑色的尼桑蹭了一下。她羞涩紧张地摆摆手,接着走入更混乱的车流。时间更迭,拥堵的地方被疏通,停下的接着前进,慌乱中遵循着某种规律。
看着看着,陆子格觉得这是他拔下口腔里的牙齿被放在地面上,它们没擦干血渍就匆忙前行,川流不息的生命力却带来阵痛,牵扯着胸口也闷起来。
走在去医院的路上。他要问清楚自己还有多少天好活,要计划好怎么做完人生中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虽死犹荣。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做阿蛮,掌控生死。早早结束张老太饱经折磨的病体,不要再作为一个协同犯罪者备受折磨。他要杀了辛妙的魔鬼父亲,临死前他必须知道被虐待是怎样的疼痛。他要把渣滓洞变成盘丝洞,蜘蛛一般猎杀坏人,对此毫无道德上的愧疚。
端着粽子上楼,张大爷没出摊,正努力挺直背把艾草挂在门上。陆子格接过他手里的活儿,他就端个小凳子坐在老伴床边。老人眯起眼睛把张老太的脚捧在怀里,考究地给她修起脚趾甲来。原来被子下面老太太并没有安着金属脚,更不是冰冷的骨架子。她的脚骨节异常的大,趾甲都显出疲态的白色。
“大爷您可真细心啊。”陆子格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视线转开,生怕那场景灼伤眼睛。
“五年了,她的手指甲脚趾甲都是我给剪的。”老头嘿嘿笑,“现在长得慢多咯。”
正说着对门门开了,辛妙难得雀跃地向外走,一只手还被父亲抓在手里。辛伟中认真地皱起眉头,下巴凸得更加厉害。他快速地把五彩丝绳系紧,然后拍拍女儿的手背,“下第一场雨的时候再摘下来。”
注意到大家的视线他报以羞赧的笑,“端午节快乐!”
活着就是为了受苦。这是一手养大陆子格的外婆经常念叨的话。也没有人比活在这栋楼里的人懂得更多。张老太被时间压榨得几乎一滴不剩,张大爷年近七十还要在路边修车。辛妙将体罚作为家常便饭承受下来,辛父相比之下活得更加窝囊。楼上的姐妹花昼夜颠倒,劣质眼线笔硬生生把眼睛熏出了烟熏妆。大家一起在这栋楼里呼吸,吃喝拉撒,最后共赴死亡的大结局。无人幸免。大家可怜得要命又在浑然不觉地承受着一切。那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此时此刻,陆子格也回应了辛父一个古怪的笑容,在艾草古怪的香气中昏沉沉地点点头。
写着小说的稿纸被胡乱扔在一边。废纸上全是陆子格绞尽脑汁的“屠父”计划,可每一项依据电影小说的标准来审验,总有不完美之处。纸下面垫着辛妙的周记本,她有一篇专门写给陆子格的日记,粗糙又活泼地记录着她对他的故事的喜欢。最后一段却是这样结尾的:
“老师,我爸总说要把我打死,去阴间见我妈妈。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就想,妈妈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接我。看了你那个外星人的故事,我又想要是外星人在我家,它走了能不能把我也带走。你要是跟我说故事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他颓丧地把东西收进抽屉里。时间走到三点。张大爷已经三天没有来敲他的门,不去看看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上楼的时候腿疼到走路像走在刀尖上,癌细胞洪水般越涨越高,抱住他的腰。也不知道人鱼公主从哪里得来勇气用双脚跳舞。 。。
5。 天地之心 邢燕(6)
推开虚掩的房门就看到张大爷花白却浓密的头发。他一动不动地趴在老伴身边,简直像,死了一样。
“张大爷?”陆子格试探地向前走了几步。老人僵硬地仰起头,原本薄脆的威仪感也被纵横的泪水划开,流了满怀。
“几点了?”他跌跌撞撞想起来,半途就又倒在床边。棉被里鼓起的像是块冰冷的生铁,发出砰的闷响。
陆子格本以为会大大松一口气,为张老太艰辛的人生到此为止庆幸。却不知为何半天动弹不得,被屋里混杂的臭味包裹住,发硬凝固。
门外是幽黑的走廊,向前向后怎么逃都会被吸走。
他死的时候连哭泣的人都没有,想必。死的时候静悄悄无人知晓,真菌在体内繁殖成长,腐烂成一摊。想到这他忍不住转身吐了一地,简直要把心吐出来。
少年时读书总以为不能杀人如麻的杀手都是三流货色,原来他连三流货色都不如。
六
楼下搭起灵堂,昼夜不停地唱着。张大爷拼了所有的血本,请了个戏班子。没人哭丧,他就雇人哭。热热闹闹的好戏昼夜不停在楼下开场,陆子格骨头疼的时候索性跟着大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老太太的家人也出现了。五年前母亲改嫁他们觉得丢人,三年前他们的母亲瘫痪在床没人出现,现在倒是要来争个死者。两个精壮的儿子堵住腰弯得厉害的老头。他们嫌恶地捂住鼻子,怕是把老人身上的油渍当成了尸斑。
“我妈是要接回去和我爸合葬的,您就省了那份心吧。”年轻一点的男人踢开脚边的工具箱,壮胆般扯开嗓子吼。
“你记住了,我爸才是她合法结婚的丈夫。”
他们忘了五年前也曾在这儿大闹一场,指着母亲的鼻子说没有这个妈。因为她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跟个修车老头厮混在一起。是的,厮混。邪恶的字眼在墙上凿下的弹痕至今存在。
佝偻着背的老人推开陆子格,伸手抓住大扳手。“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能记住什么?不忘就不错了。你们今天是要跟我这把老骨头拼个你死我活吗?好啊,一起死!”
他咧开嘴无畏地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恍惚中又有了狮子王般的威仪。他的目光像是在巡视连当猎物都不配的臣民,让来者不禁打了个哆嗦。
有些懦弱的老大撞了下弟弟,提醒他要时刻提防那个闪着光的扳手会飞到自己头上。
他退后一步,招架不住王者目光如炬的凝视。
“是等着老太太回来带他走吧,死老头!”临走时老二还不忘摔下狠话,斜眼瞪了眼失魂落魄站在对面门口的辛妙。
“不要怕,他们就是还有气,来捣乱的。”老人坐倒在凳子上,扶着腿大口喘气。陆子格走过去关门,他小心翼翼避开对面辛妙手上胡乱缠着的纱布,手上的丝线已经脏兮兮的,断开一大半。避开她显得呆滞的眼神,缓缓关上门,把眼泪落在门里面。
下葬时天气昏沉,一场暴雨将至。陆子格抱着罐花花绿绿的药,远远站在垃圾箱边上。戏班子卖力地和张大爷哭成一气,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也掺和进来。
“张奶奶你变成了鬼,把我也带走吧!”辛妙这嗓子号得莫名其妙,有人竟然扑哧笑出声,随即敬畏地把头更放低了三分。
顺着好事者的眼神,陆子格看到五楼阳台上辛妙的父亲一脸阴沉地向下望。怕是已经被女儿丢脸的行为气得浑身颤抖。下一顿暴打近在眼前。
在辛妙凄厉的哭声中他抹了把眼睛,扔掉罐子。忽然下定大不了同归于尽的决心。 。。
5。 天地之心 邢燕(7)
急速敲开门,像表演般乱刀捅下去。
握刀的手一直在抖,雪亮的刀面映出他失去人形的脸。一鼓作气,虽然像寒风中打转的枯叶,还是要压住心底的恐惧,催眠翻搅的胃,一切只要十分钟,十分钟,坏事就会终结,从此世界上没了血腥残忍的辛父,也没有罹患骨癌站在死神身边的陆子格。
门没关,这栋楼的居民好像没什么珍惜的东西害怕失去。不要顾及辛妙会怎么想,不用考虑如何收场。只想在这个下葬的日子,在这个有暴雨冲刷一切的日子结束父亲的暴政,让一切坏事终止在今天。暴雨中再也不用听到女孩令人心碎的哀号。
一进门却冷不防听到哭声。
无比熟悉的哭声。所以说血脉是无坚可摧的诅咒。那个人前隐忍人后残忍的父亲没有下去拧断女儿的脖子,反而蹲在地上大声号啕。一如以前很多次他女儿做的那样。哭到天崩地裂,哭到让人以为今天下葬的是他的母亲。
“哐当”一声。激动的药效已过,陆子格再也握不住他为别人争斗的武器,自动变成命运的俘虏。他不知道辛父在大哭后是否会变本加厉,只是突然觉得那把刀重了八千斤不止,任谁也提不起来。
大楼在哭声中摇晃。
七
张老太死了已经有一周,猫头鹰仍落在楼顶桀桀笑着,月亮还是死气沉沉地挂在天边。每天陆子格的腿疼都从傍晚开始发作。意识时断时续,他总是忍不住把头埋进枕头里吼叫,恨不得早死了事。
这晚终于清醒时,陡然发现窗外腾起不祥的浓雾,笔直地挡住天空。楼外有人大声叫嚷着,他想爬起来去看看到底如何,两条腿却一丝力量也使不上。——它们趁他昏迷时携手潜逃了。
“着火了!救火啊!”有人跑来跑去。
“说了消防车开不进来的。”听到外面人们气急败坏的吼声,陆子格索性用被子盖住头,暗暗为自己精准又不祥的预感干一杯。
张大爷一定是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