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我送回到“六号坑”的常奶奶家,临走时,舅婆又给了常奶奶20块钱,让她给我吃得好一点,在此之前,她还在我已经穿在身上的新短裤的裤兜里塞进了5块钱,让我想吃肉了就自己买了吃。
舅爷、舅婆走了,常红夸我“变成了个小洋人儿”,我一根红豆冰棍就改变了她对我的态度,在她放暑假之前又发生了一件事则让她变得更加彻底。她报名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一个暑假游泳训练班,报名费是从常奶奶平时给她的买文具的钱里省出来的,还想买一件新的游泳衣(有件旧的已经小得穿不上了)就没有钱了,问常奶奶要而未果,还挨了一通骂,骂得还很难听,骂她“不要脸,你哪是想学游泳,你就是想在人前露胳膊露腿”,直把她骂得哭着跑了出去——那是在晚饭时发生的一幕情景,吃完饭我去找孬蛋他们玩时,看见常红站在坑边的一棵老槐树下抹眼泪,我走到她面前时手正好伸到新短裤的裤兜里摸到了舅婆塞进去的5块钱,她看见我后哭得更厉害了,说她不想在常奶家呆下去了,想去找自己亲生父母去,她说他们一定会给她买游泳衣的……我听罢,一定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所以才毫不犹豫地把那5块钱掏了出来,伸手递了上去,常红先是一惊,然后表示不要,我有点不耐烦了,把钱朝她手里一塞,就自顾自地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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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二章1971(13)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常红是一个人回来的,已经是满面春风笑靥如花了,她顺手把正在坑里跟孩子们玩耍的我一把拽了回来,到了家,她先进屋,命令我站在外面等着,她不叫我我不能进屋,几分钟以后,我听见她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索索,进来吧!”我这才推门进去,却被吓了一跳——发现她长高了,像踩着高跷的巨人:那不过是因为站立在床上的缘故,真正让我眼前为之一亮的是: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泳衣,像国旗那样鲜红鲜红的,而身上裸露的部分(就是常奶奶说的“露胳膊露腿”的地方)则白得耀眼,仿佛人形的明月,让这阴暗简陋的小屋里头一下子亮堂起来……她向左向右各迈了两步,还模仿《红色娘子军》中旋转的芭蕾舞姿转了一个圈,然后问我:“索索,我好看吗?”“好看!”我回答说——现在想来没有比这更准确的词了。5块钱让常红买到了当年在本城的国营百货商店里所能买到的最高级的尼龙做的游泳衣,还剩下一点零钱,她买成不小的一袋水果糖给我了,被我和孬蛋们分食。
为了感谢我,常红表示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让我自己提,我就说想跟她一起去学游泳——被她面有难色地当即驳回,说这是“学校组织的,你个小屁孩不好跟着”,她擅自将我的愿望修正为:趁着放假,领我到她的学校去看一看——结果是在一个夏日的晚霞如火的黄昏,我被她带进了她所就读的那所中学——也是在距此八年之后我想进但却没有进去的中学,当时的感受甚为独特:那一排排的教室和一排排的乒乓球水泥台子,那学生放假之后空旷无人的操场……都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老实说,我初进学校的门便对学校产生了好感,这是挺重要的……怎么说呢?毕竟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被文明开眼,他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在垃圾站——废品店这个体系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
我爱夏天,可夏天转眼就过去了——在大人们(尤其是家属院的大人们)眼里:我是可怜的,是个没人管没人要的野孩子,一个“准孤儿”!但他们哪里知道这内在的真相:我在他们称之为“贫民窟” 视之为“社会底层”的“六号坑”里所度过的这一个夏天是我童年记忆中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金子般的时光!
秋天是这样到来的:常红开学了,在暑假里她带我去玩了不少地方,甚至还去见了她的很多同学,现在该去上学了。常奶奶从挂在门边墙上的针线篮子里取出我家的那把钥匙,带着我回了一趟家属院和自己家,我的小脸还对习小羊他爹左右开弓留在上头的两记耳光记忆犹新着呢,所以一进家属院它就自己先疼了起来,我整个人被吓得跟做了贼似的,贼一样溜进自己那个空空如也的久违的家,常奶奶按照父亲走前的叮嘱,打开衣柜取出我的秋装,见屋子里头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便取了盆子到门外的水龙头上接了水,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常奶奶将祖母的遗像擦得格外仔细,一边擦一边对着遗像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姐姐,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吧?你就放心吧!你的孙子我给你带着呢!早晚我也会过去看你的……”
这一年,在一个干旱无雨的热夏过后,是一段秋雨连绵的日子,雨时断时续地下满了九、十两月,我讨厌下雨,因为一下雨就不好玩了,“六号坑”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泥潭,垃圾也捡不成了,人整天只能呆在家里,而家里是最无趣的……雨天在家的时候,常奶奶开始念叨起某个人来——这个我从没见过的人,感觉中好像认识似的,我来到常奶奶家已经好几个月了,听她跟常红老在念叨这个名叫“八一”的人:那是常奶奶过去带过的一个男孩,是本省某地驻扎的一支部队里的一位军官的孩子,打小被送到这里来,由常奶奶带着,一直到上初中时才从这里离开,回到父母身边去了,在她所带过的所有的孩子中,她带这个八一的时间仅次于最终留下来做了她女儿的常红,感情深是必然的,她甚至跟四妞他奶这样的老姐们儿说过:常红是她闺女,八一是她儿子。现在,她又在念叨这个八一了,她说她感到八一又快来看她了,说:“自己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啊,真比亲儿子都亲,他不出一年准要来看我一次……”
中国往事 第二章1971(14)
所以,在十月间的一个大雨之夜,一个身穿一件湿漉漉的军用雨衣的青年敲都不敲地一把推开常奶家的门——当时,我们正在吃晚饭,常奶奶望着这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竟然给愣住了,直到对方喊她一声“常妈”才反应过来:“是八一呀!我说这几天怎么眼皮子老跳,原来是我娃要回来看我了。”常奶奶帮着来人脱去雨衣,这才露出了一张长满粉刺稚气未脱的脸和一身没有红领章和红帽徽的军装:“常妈,我参军了!”常奶奶说:“你不是高中还没毕业吗?”“不念了,常妈你知道我从小就不爱念书的,我爸找了个关系,就算让我提前毕业了,然后就参了军,再过几天就要到南方的部队上去了,我抓紧时间过来看看你,以后想来看你就不容易了……”之后,他们三人便有说有笑地热闹到一块儿去了。
在我日后的感受中,觉得这个叫做“八一”的小伙子硬是被常奶奶给惦记来的。
等乍一见面的热闹过去之后,来人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肯定比看一眼新添的家具冷多了),然后问常奶:“这是……谁家的?”常奶心不在我身上,便用最简洁的词语回答说:“街对面的。” 这个八一立刻说:“常妈,你别谁家的孩子都帮着带,净是一些煮不熟的货,像我跟红红这样有良心的少,您别为钱犯愁,等我和红红挣了钱,给您养老。”这一席话说得常奶奶眼圈都红了,噙着眼泪长叹一声:“儿呀!你有这个心,我就是马上死了也心满意足了!”然后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一直在赶路还没顾上吃,常奶就拉他坐下来吃饭,自己站起来刚要到厨房去再添俩菜去,八一一把拉住她,跟变戏法似的,从雨衣下面“变”出了一网兜罐头,说:“常妈,您就别忙乎了,开俩罐头就行了,都是从我爸那儿顺手拿的……”常奶奶马上问:“你爸还好吧?”八一说:“好,他已经升团长了!”常奶说:“那好啊!那红红明年高中毕业想参军可就容易了。”八一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常红说:“我才不想参军呢!我想进国营商店当营业员……”
常奶奶从厨房里取来菜刀,在八一的帮助下开了一听五香鱼罐头和一听红烧猪肉罐头,用筷子给我碗里夹了很小的一条鱼,等我吃完自己伸出筷子要去夹那肉时,被她制止了:“索索,你吃得够多了,吃多了夜里睡觉老磨牙,人会变成老鼠精的,快上床睡去吧!”
很显然,人家这三个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在这家人的团圆之夜,我成了多余的。
我脱了衣服,上到床上,钻进被窝,缩在床角紧挨墙,看见那三个人的影子被油灯的光投射到丑陋的土墙上,仿佛木偶,显得很不真实,越过这三人的欢声笑语,我听见屋子外面鼓点般密集的雨声,担心着这样的坏天气对于玩耍的影响,很快便睡着了。
这个雨夜,在这间小屋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是我在做这个梦吗?在梦里,我先是听到一个“狼外婆”在说:“去住什么旅舍啊?回到自己家还不在家住那哪儿成?!八一,你哪儿也不许去!咱一家人都睡在一块儿,就跟从前一样。”好像是“白雪公主”表示了异议,立刻遭到“狼外婆”的驳斥:“一家人咋就不能在一张床上睡?小时候能睡现在咋就不能睡?红红,我看你是越长大毛病越多,哪像个穷人家的孩子?!”
之后,我感到我的周围变得拥挤起来,梦也变得更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海盗”的声音,在距我很近的地方响起:“红红,你别害怕,放心睡你觉吧,我又吃不了你!再说——你早晚不都是我的人嘛!”“放屁!谁说我是你的人?!你以为我能看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追我的男生还没一个像你这么丑的……”“白雪公主”的声音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响起。“不信你问咱常妈,可是咱常妈给我爸我妈写信提的亲,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爸我妈干吗跑来一趟?就是专门来看你的,不瞒你说,他们对你很满意,说这女大十八变还真能变成一朵花……”“你别臭美!我可是真没看上你噢,你是我哥,咱俩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咋可能呢?”“咋不可能!我虽说是你哥,也就名义上是你哥,咱俩可是一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你们两个别吵了,这婚姻大事,得由我们大人说了算。”“狼外婆”发话了。
中国往事 第二章1971(15)
这个梦变得越来越黑,四周有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到自己是在汪洋中的一条船上,船体因遭遇了风暴而开始变得摇晃,那摇晃逐渐变得剧烈起来……
“妈——你看我哥干吗呢?他耍流氓……妈!妈!你怎么不管管他呀?流氓……”
“白雪公主”在船上呼救着,伴随着那个“海盗”粗重的喘息声,但这一切并未被“狼外婆”制止,船体的摇晃变得更加剧烈,像是随时都要倾覆在海里……
在“白雪公主”所发出的一声划破黑夜的尖利的叫声之后,是她的饮泣和唾骂:
“流氓!你不是我哥!你是个畜生——畜生!妈,你也不是我妈,你看着他祸害我你也不管……你们还算人吗?!”
“红红,别怪妈——妈都是为你好啊!咱们做女人的,早晚都要过这一关的……”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狼外婆”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个雨夜似梦非梦的记忆留在了我五岁的大脑里,伴随着成长慢慢拥有了破解它的能力——等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那个雨夜所经历的并非是一场童话般的梦境,那是活生生的最冰冷最残酷最丑陋的现实在我身边发生了……
第二天早起,梦境中的“海盗”不见了——就好像昨天晚上他的从天而降也是我“梦”见的部分。常红却赖在床上,没有起来,常奶奶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你不去上学了?”她抽噎着回答说:“不去……我还上什么学啊?!我哪儿还有脸去上学啊?!” 常奶奶将比往常丰盛的早饭(因为有罐头啊)摆上了桌,再叫常红起来,她也还是不起。我跟常奶奶面对面地坐着正吃早饭时,她却忽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地坐了起来,对常奶奶冷言冷语道:“你去给我亲妈打电话,让她快来接我,我不在你这儿住了,从今天开始,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说完,将头伏在枕头上,又哭了起来……
这个白天雨停了,我跑出去玩,在泥潭里寻找着一丁点儿玩的乐趣。
午饭时,常红还是不起床,不吃饭,只坐起来过一次,质问常奶奶:“给我妈打过电话没有?”常奶奶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吃完饭就去邮局打。”
到了晚饭,常红还是不起床,又坐起来问:“给我妈打电话没有?!”“打了,她说明天过来接你。”常奶奶回答说(估计这不是真的)。“你别糊弄我!明天她要是不来我就自己回去,没钱坐车我就走着回去,反正我也认得路。”常红这么说着,似乎也想通了,自己就起来了,但是不吃饭,在经过一番漫长的梳洗之后,又对常奶奶下命令道:“把索索家的钥匙给我,晚上我过去住,我以后再也不在你这儿睡了,你让流氓畜生都进来住吧!”说着便哽咽了。常奶奶默默地流泪了,她一边用青筋暴露的干枯的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一边用另一只手取了针线篮中的钥匙给她,还对我说:“索索,今天晚上你就陪着小姨到你家去睡吧。”
在我们临去之前,常奶奶还煎了两个鸡蛋夹在两个馒头里,放在一个饭盒中,让我带着,说是小姨一天没吃饭,等她饿了给她吃。天快黑的时候,她将我俩送到“六号坑”的口上,还想继续朝前送却被常红呵止住了:“你别跟着我!”“闺女啊!你是不知道我给你定下了多好一门亲事啊!咱可是攀上了人家的高枝了呀!”在暮色中,常奶奶的声音是那么枯涩、微弱,被一阵秋风吹散……
我和常红一到我家,我就将两间屋子里的所有灯全都搞亮了,电所带来的光明让习惯于在常奶奶家的油灯下做作业的常红的心情明显好了些,她是头一次到我家来,对四周的陈设感到新鲜,外屋里屋转了一圈之后,她告诉我说:我家很像她原来的——也就是明天要回的亲生父母家,她还说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