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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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对-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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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郭衣洞!我十分后悔在台湾时没有多认识他,但十分高兴衣洞“化”成了柏杨。
  柏杨说:“选择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是因为现代时空观念,对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学领域中,杂文是最能符合这个要求的。它距离近,面对面,接触快,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像小说、诗歌,必须经过缜密的艺术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浓缩,它的价值和影响力,需要颇长的时间才能肯定。”
  郭衣洞小说和柏杨杂文,不仅在形式上不同,所提出的问题也不同。小说所反映的是五十年代在台湾的中国人,因为战乱和贫穷而演出的悲剧;杂文所批评的是中国几千年的“酱缸文化”所造成的人性的弱点,有较强的历史感和普遍性。柏杨终于写历史、译历史——这一发展是必然的。郭衣洞小说和柏杨杂文有一个共同点:在冷嘲热讽之中,蕴藏着深厚的“爱”和“情”。他大半辈子,就是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人情、爱国之情;他就为那个“情”字痛苦、快乐、愤怒、悲哀、绝望、希望……甚至在狱中,柏杨也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他在狱中写给女儿佳佳的信,就洋溢着那份情:
  

炉边漫谈(3)
佳佳……吾儿,你要马上去买一份(或数份)十月四日的《青年战士报》,在第七版,登有屏东县林月华小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看了,也忍不住哭。吾儿,你要帮助她,使她早日治愈,她不过是为了父母贫穷,便眼睁睁看自己死亡,而呼天不应。……这小女孩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女儿,我能看到她得救,死也瞑目。爸爸。——1974年10月13日佳儿……放寒假后,请买数尺竹布(比斜纹布次一级的薄布),蓝色、灰色均可,爸爸衣裤多破,需要缝补。……爸爸。——1975年11月16日佳儿:有一件事嘱儿,报载竹东镇大同路七一○巷七号十二岁的徐佳银小妹,右腿红肿得跟腰一样的粗,家产已经用尽。看后落泪,爸爸不便寄钱,希吾儿速给徐小妹寄五百元(爸爸还你),作为捐款。此钱固杯水车薪,但是表示人情温暖和对她的关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岁的孩子,命运如此残酷。……爸爸。——1976年11月16日
  二、炉边漫谈(关于柏杨的作品)
  时间:1984年11月27日
  地点:美国爱荷华聂华苓家
  人物:柏杨、张香华、聂华苓
  (寒夜、炉火、一壶台湾乌龙茶)
  问:衣洞,谈谈你的小说吧!你的小说都是在五十年代写的吗?
  柏杨:都是五十年代写的。
  问:那时候我正在台湾。你小说里所写的那个时代,我看起来很亲切。那时候,我们生活真苦啊!
  柏杨:我比你还要苦!那时候,即令是彭歌,他在《新生报》当副刊编辑,也相当苦的。
  问:我在《自由中国》发表你的小说是……
  柏杨:《幸运的石头》。
  问:不止那一篇吧?
  柏杨:还有好几篇。
  问:你的小说在那时候就很突出,因为有很强烈的讽刺性。
  柏杨:(不服气地指着诗人妻子张香华)她们一直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
  (聂华苓、张香华大笑)
  张香华:并不是说讽刺性的小说就不好……
  柏杨:除了讽刺性以外,我觉得我的杂文比鲁迅……比鲁迅……
  问:写得好!对吗?
  柏杨:(点点头)我觉得。
  问:这个我承认。前几天我对你讲过这句话。记不得?
  柏杨:记得。
  问:(忍不住笑了一声)恭维你的话,你一定记得。你的杂文比鲁迅的杂文好。为什么呢?我讲讲,看你觉得怎么样。鲁迅的杂文是知识分子的杂文……
  柏杨:而且还是高级知识分子的杂文……
  问:你的杂文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看的杂文,但你触及的问题是很尖锐的,意义是深刻的。你嘻嘻哈哈开玩笑,其实眼泪往肚子里流,心里在呐喊。鲁迅的杂文,火药气很大。你觉得呢?
  柏杨:我的小说倒是学鲁迅……
  问:小说学鲁迅?
  柏杨:我认为。可是,有人却说不是……
  (张香华、聂华苓大笑)
  柏杨:(毫无笑意)有人认为那是对鲁迅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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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边漫谈(4)
张香华:那是我说的,你那样讲,对鲁迅是诬蔑……
  问:你是不是受了鲁迅的影响呢?
  柏杨:我的小说是真的受了鲁迅的影响。我的杂文没有,因为过去在大陆很少看到鲁迅的杂文,看了几篇而已。他的小说,我看了不少,《呐喊》、《彷徨》,我都看过……
  问:其实,鲁迅的小说也不多……
  柏杨:就是那几篇小说,使我有个感觉,自从白话文运动以来,鲁迅的小说还是最好的。
  问:鲁迅有篇小说《肥皂》。
  柏杨:啊?
  问:非常好,非常好!
  柏杨:我看过鲁迅的《阿Q正传》、《酒楼》、《故乡》……
  问:这都是在大陆的时候看的吗?
  柏杨:是。
  问:鲁迅小说,我是在台湾偷着看的……
  柏杨:鲁迅小说,你看过之后,给你神经压力,你要思考,不会很愉快。有人问我,为什么你的小说有这么悲惨的结局?我说,你应该想呀。现在因为时代不同,所以我的小说更不吃香……
  问:你的小说在台湾销得怎么样?
  柏杨:有些人还是看。我现在小说的销路,除了三毛——还有谁呀?
  问:琼瑶!
  柏杨:对,琼瑶。除了她们以外,我的小说销得最多。人家说,沾柏杨的光!
  问:谁沾你的光?
  张香华:人家说:他自己的小说沾柏杨的光!
  柏杨:人家说,因为是柏杨的小说,才有人买!
  (张香华、柏杨、聂华苓一起大笑)
  张香华:(望着丈夫,微笑)我可不可以讲我的意见?
  柏杨:(声音低了一个音阶)讲嘛。(弹弹烟灰)
  张香华:我觉得他是个使命感很强的人。他对鲁迅的小说之所以那么喜欢,因为他和鲁迅一样,出发点是对社会、对人的关怀;对中国人的可怜、可悯、厌恶——恨铁不成钢。那种心情,我相信他们两人很相像。他五十年代小说所写的主题,当然和我们这个时代是有点区别的。但是他有一颗这么炽热的心,除了反映当时的时代之外,还能把人性的黑暗面挖掘出来。所以,如果他的小说只是局限在五十年代的话,那就没有永恒性了。正因为他太炽热,太关怀,所以,尽管他的小说技巧还没发展到最圆熟,但是,因为他的爱心,他的期望,使他在作品里面保存了一些永恒的东西……
  柏杨:(劲儿上来了)现在我的小说有这么大的销路,证明我有读者……
  张香华:笨蛋。(笑个不停)
  (柏杨愣愣地望着妻子)
  张香华:(仍然笑着)销路!销路有什么值得提……
  柏杨:(兴奋起来了,嗓门提高了)销路!就是有人看呀!不是强迫市场,是自由市场呀!现在,(声音低了,委屈似的)人一提就提我杂文、历史,从来没人提我小说……
  张香华:现在我发现,真正欣赏他小说的人,是从生活里面熬炼出来的人。譬如说,有一位雕塑家,最近在台湾崛起,也是高信疆极力用大众传播把他介绍出来的,叫侯金水。《柏杨65》那本书封面上的塑像,就是侯金水设计送给他的,他们本来完全不认得。侯金水就是他小说的读者。为什么侯金水这么受他感动呢?说起来非常的传奇,在他还没成名以前,他一直是柏杨的读者,也想写信给他,但是不得其门而入。后来他的雕塑被人肯定了,他才问高信疆,可不可以把他介绍给柏杨。高信疆说,那有什么问题?很熟的朋友嘛!然后他们才见到了。侯金水是个乡土气息很重的人。他在那种场合,就默默坐在那里;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呀,一听很熟。我好像似曾相识,可是我说不出来,是哪儿来的故事呢?用他的语调来讲,非常动人!简单地说,就是一个捕蛇的人,他很穷,他必须冒生命的危险去捕蛇,结果被毒蛇咬了;临死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来搭救他。这个陌生人失了业。捕蛇的人临死之前叫那人把遗物送回去给他妻子,但是,不要告诉她丈夫到底是什么下场。那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处理了捕蛇人的后事。他也是穷得要死,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借来的钱,给了捕蛇人的###,编了一个谎,说她丈夫出海了……这一类的话。他回到自己家,妻子问他:“工作有没有着落呀?”他说:“有,有,有!明天有工作!”他第二天就是要去捕蛇。雕塑家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说,奇怪,这个故事我在哪儿看过的?原来就是他(指柏杨)的作品!我拿这个个案来讲,就是说……
  

炉边漫谈(5)
问:这篇小说是什么题目?
  张香华:啊,我一下子说不出来。你看,我都不是他的忠实读者。真糟糕!(望着柏杨不住地笑)
  柏杨:她根本不看!
  张香华:我看了啦!可是我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例子:真正从生活折磨里熬炼过来的人,对柏杨的小说才有很深的共鸣。现在台湾的社会,一下子变得太快了,一般人的生活没有困难。对柏杨这样的主题,就有相当的隔阂。他的小说很多是建立在生存的困难上,还不是那种现代的:内心的挣扎啦,面对科技啦,西方文明啦,污染啦。他那个年代,最严重的压迫,是生存问题。
  问:这个我很了解:五十年代,许多人都为生存而挣扎。
  柏杨:我在《自立晚报》工作,在长安东路口,我家住在通化街。那时候公共汽车票一块钱。我就没有那一块钱!走两个小时走回去。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等呀等,希望等到一个熟人来,借我一块钱买一张票。
  问:你以前在大陆也吃了很多苦。
  柏杨:在大陆挨饿……
  问:怎么挨饿呢?你家里还有人在大陆吗?
  柏杨:有姊姊、弟弟……我从小没有母亲。我继母曾经把我拴在床腿上来打!我的父亲在外地做事……
  问:你家在开封,是吗?
  柏杨:在开封。我父亲一回来,就是我的春天。父亲回来的那几个月,继母待我好——好得不得了!她是个旗人,能说善道。父亲刚刚一出门,她立刻就翻脸!我从小就受这种虐待。我现在手背上还有疤,几岁时候,一到冬天,我的手全冻烂了。我从小就受苦,一直到大学毕业,跑到东北去……
  问:我记得你是东北大学的……
  柏杨:是呀!我在四川三台念书。那时候穷学生哪有钱?幸亏有个学生公社,你记不记得?
  问:哪有公社?
  柏杨:你那时候还小……
  问:哪里小?我也是抗战流亡学生呀!我比你只小几岁。人家偏偏叫你柏老、柏老。
  柏杨:(笑笑)学生公社是基督教办的。冬天每个人可以借一件棉大衣;学生有贷金。贷金不够吃……
  问:我们都是这样。
  柏杨:花生米也吃不起呀!抽烟,几天买一支。(他珍惜地看看手指间的香烟,猛抽一口,在烟盘里捻熄)
  问:你那时候就抽烟啦?
  柏杨:(歉然笑笑)那时候就抽烟了。
  问:(笑着)受罪!活该!
  柏杨:连碗猪肝面也吃不起!根本不可能!
  问:那时候吃碗牛肉面,就是打牙祭呀!
  柏杨:牛肉面!那还得了?那是富豪之家呀!
  问:(笑)四川牛肉面,很辣很辣,现在在爱荷华也吃不到!
  柏杨:胜利以后,我在东北大学已经毕业了。同学们说,到沈阳去玩玩吧!我冒险精神也蛮大的,到沈阳去吧!我在沈阳办《东北青年日报》,在辽东学院教书。后来我就跑到北平。
  问:1948年吗?
  柏杨:1948年。饿得发昏——北平路旁有“茶汤”摊子。我和一个朋友在街上走,饿得口水都流出来了,没有钱吃一碗茶汤,那是我特别喜欢吃的。我一面走一面骂:“什么东西?挨饿!活该!你没有本领!”朋友问我:“你骂谁?”我说:“我骂我。”我没有能力,我吃不起茶汤,我就应该骂自己,谁也不能怪!
  

炉边漫谈(6)
问:你什么时候离开北平?
  柏杨:1949年。
  问:我和你同时在北平!
  柏杨:我到青岛……
  问:经过潍县,对不对?
  柏杨:对!
  问:我们走同一条路线!
  柏杨:我们五六个人走到青岛,住在一个学校里,穷得干净利落!我到菜市场,身上只有一条裤子。一块钱,人家说,好!要!我就当场脱下裤子给他。那时候也二十八岁了,大学毕业,在辽东学院当副教授,居然饿得当场脱裤子!后来到上海,住在临时搭的难民收容所;从上海就到了台湾,上海还在打仗……
  问:那怎么能说共产党把你俘虏过去了?
  柏杨:我从来没有被俘过,但调查局说我被俘虏三天!思想是累积成熟的,三天就变了吗?但三天却是“加入叛乱团体”——就挂上了钩!挂上了钩就是死刑。我到了台湾简直没办法呀!我的脾气又不好,老犯上。
  问:你的这些生活经历对你写作都有影响?
  柏杨:是。我对“苦”很敏感,现在有人觉得我花钱花得太厉害……
  问:是报复心情。
  柏杨:不是报复心情。我说,第一,我受过这么多的苦,我知道钱的重要,但是,我不吝啬……
  张香华:这和他的性格有关,大来大去。我们约会时候,他穷得要死,上街要坐出租车!我说,算了吧,别坐出租车了。他偏要坐出租车!(苦笑)
  柏杨:(望着妻子笑。转向聂华苓)但是,我本身没有享受,吃碗炸酱面就满足了。我也不讲究穿,我唯一的消耗就是抽烟。我帮助人,我的方式是通过工作来帮助。譬如编个文学年鉴,我花钱;假若我没有钱,我可以做吗?我写《异域》,写到苦的时候,写到小孩的时候,那时候,我的小女儿才两岁,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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