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岳敏君:“为什么你总是画自己在大笑?是想通过大笑表达对社会的某种抗议吗?”
他看看我,仿佛我是个傻瓜,而后直截了当地答道,“我画自己,因为我喜欢自己。”
“你喜欢自己?”
“事实上,我非常喜欢自己,我认为自己非常棒。”
我哑然。我问方力钧(他的画轻而易举地就被卖到每幅8万美元),他对中国艺术的商业化有何看法。他的成功已经刺激他开始制作自己的陶瓷半身像了(就像毛主席的半身像),这些半身像在北京的一些画廊陈列出售。
方力钧气愤地说:“商业与艺术并不冲突。艺术和金钱总有关联。”然后,他望了望我,仿佛我是个笨蛋似的,继续清晰地补充道,“艺术就是金钱,仅此而已。”
我想到了梵高和米勒,想到了毕加索在完成作品《战争》后的“艺术就是政治”的观点。很显然,在这些中国艺术家创造的作品中已没有同样的政治性,甚至情感,有的只是金钱和自我。对自我的表现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当今流行的一种心理倾向和被当今中国所接受的一类价值观。或许,作为一种社会的诠释,他们的观点也反映在了他们的艺术之中。
这样的想法驱使我离开北京,来到昆明。我还走得不够远,显然,我得走得更远些。我问叶永青,到哪里才能找到杨丽萍饱含深情谈到的神山。
叶永青是云南的百科全书。他双眼仰望着房顶下面包有铁皮的木横梁(横梁承托着他工作室的阁楼屋顶),思索了一下我的问题。叶永青得出的结论是:云南有相当多的山,其中许多都是神山,要找到它们,必须跋涉人们所说的茶马古道。
叶永青解释说,这条道原来仅有马队行走的宽度,而如今它已变成了一条公路。茶马古道穿越西藏,把中国和印度连接在一起。这使它成为了南方的丝绸之路。唐朝时期,人们沿着这条路可以穿越新疆抵达印度。正因如此,茶马古道经常被错当成“南丝绸之路”。事实上,它不是用于丝绸贸易的。
丝绸之路自唐朝古都西安出发,穿越甘肃和新疆西北部的沙漠,跨过宏伟的喀拉昆仑山北麓的关口抵达印度。分销商将丝绸从中亚销往欧洲。作为欧洲和中东急需的贵重商品的丝绸由骆驼商队运至西方。当商队返回时,他们把佛经从印度带到中国。
同时,茶马古道经云南,穿越西藏的喜马拉雅山脉抵达印度。茶马古道始发于红土茶大量生长的普洱地区,第一段路程是从大理的白族古国到丽江的纳西国。从丽江开始,古道穿越陡峭的山口到达泸沽湖。泸沽湖是摩梭人的女儿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王国。
另一段路程,也是主路,是从丽江继续往前,经过虎跳峡后到达神圣的白水台(纳西东巴教的发源地),随后向上到达中甸藏区(那里有宏伟的松赞林寺)。古老的中甸县是这条线路重要的前哨。人们沿着这条狭窄的弯路,穿越海拔4000多米高的群山,便可到达卡瓦格博(西藏八大神山之一)附近的迪庆藏族自治州。
在春秋干旱的季节,古道向北通行,穿过西藏的康区,最终抵达圣城拉萨。从拉萨,商队继续向班禅喇嘛的驻锡地日喀则行进,经过不丹、尼泊尔、锡金,最后到达印度。从大理到拉萨的行程比较容易,仅需四个月,而到达印度则要走上一年。商队由敏捷的小型马组成,它们脖系铃铛,身披五颜六色的藏毯,挂着色彩艳丽的缨络,叮叮当当,一路走在这条险象环生的通道上。
对商队贸易持支持态度的经济学观点十分直接。西藏高原荒凉寒冷,不宜农耕。受自然环境影响,藏人天生就是游牧民,他们靠饲养羊和牦牛为生。为了抵御严寒、抑制高原反应,他们长年饮用牦牛奶。但是牦牛奶浓稠,难以消化,于是口味迥然不同的普洱茶就构成了他们生存的第二要素。与牦牛奶混合在一起的普洱茶可以除去油腻,成为口味醇香又助消化的茶,而且普洱茶富含维生素C。
与丝绸是地中海欧洲和中亚必不可少的纺织品一样,普洱茶也成为喜马拉雅地区的必需品。云南商队提供茶叶,也从西藏和印度带回了佛经。佛教哲学很快就融入了云南人的生活方式。云南各地风俗鲜明、风光不同的王国和部落也以多种方式对佛教进行了重新阐释和本土化,与云南茶叶成为西藏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一样,藏传佛教也与云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经过北方的丝绸之路和南方的茶马古道,中国制造的过剩的廉价商品流入西方,而随商队从印度和西藏东移的非物质的东西也被中国内地所接受。真正的贸易全球化和思想观念也以多种方式开始。
“在云南,交往始于茶”,叶永青解释说。那晚,当他思绪漫游地谈及云南茶马古道的历史时(我坐在这位当代艺术家的阁楼里喝着酒,感觉整个阁楼里都回荡着马蹄声),一个念头变得清晰起来:我要跋涉茶马古道,去寻找神山。
阁楼的横梁下烟气缭绕,“云南电脑行”(叶永青头脑中积累的知识)讲述着关于茶马古道的故事。在整晚的畅饮中,这条古道在我面前展开。直至那天清晨,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会追寻而去。
赴
我以前来过这儿,我清楚地记得。我试图记住,只是不能肯定。我再次试图记住。
那是我四岁时做的一个梦:我冒险进入一个峡谷,峡谷延伸进入沙漠,时间不复存在,空间漫无边界。
方向失去了意义。这个空间无限地伸展开去,进入永恒。群峰四起,在地平线上化作尘埃。方向感荡然无存,也无需存在。渐渐恢复的意识,在我心灵深处低吟——别无它路,唯有穿越沙漠。无法返回到来时的路上,我哭着醒来。
我十几岁时又做了这个梦,梦见我进入一个无度王国,那条峡谷又出现了。这回峡谷更窄更深,但却很快延伸进沙漠。我找不到穿越沙漠的路。前方的群峰气势汹汹,向我发威,我几乎是在体验梦魇。我猜想,要抵达那片山峰,就必须要穿越这片沙漠。我确信这沙漠是不可穿越的。如果穿越不了,这地方就一定是个错觉。担忧变成了恐惧,天地顿时一片漆黑。这是在警告我立即离开。这一次,我没有哭,而是立即折回。不久,我便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康涅狄格州家中昏黑的卧室里。窗外的草坪沐浴在一轮明月下,秋叶散落在地上。
第三次做这个梦时,我正读大学。那条峡谷再次出现,这次是漂浮在一片雾海中。在凸出的亚硫酸盐岩石裂缝处生长着茂密的植物。刚下过雨,雨水洗去尘埃,大地万物复苏。雷声在某处回响,渐渐地销声匿迹。风吹过来,掀动着我的衣襟。尘埃四起,又纷纷落定。高原断裂,形成了峡谷。雨水冻结,演变成雪。寒风呼啸,夹杂着冰雪,飞向四面八方。顷刻之间,沙漠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悬崖峭壁俯瞰着白雪皑皑的沙漠,上面也盖上了厚厚的积雪。很快,所有这一切开始缓缓漂流。
我明白要封路了,于是迅速离开。只有一条离开的路,一条狭窄的石子路。这不难辨别,因为只有那条路是光秃秃的。入口即是出路,别无他选。我深知,如果不快点儿离开,就会被雪封住。因为害怕,我离开了这个地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学生宿舍里。窗外,校园的草坪上到处散落着空啤酒罐。草坪沐浴在蓝色的秋月里,泛着露珠的光泽。此时,已是清晨。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彻底醒来。
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时,我正在做律师,为香港一家知名的国际律师事务所工作。职业生涯的兴奋变成了难以摆脱的压力。除了在普吉岛度假之外,好像就没有任何出口。即使度假,照样遇上想躲避的客户。律师事务所内合伙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让联合国都相形见绌。我更频繁地乘坐飞机,而不是公交车。我不再有时间喂养自己的狗。
几乎每晚我都要出席鸡尾酒会,进行应酬。每天我都通宵达旦地工作,为客户拟订合同书,以便能挤出点儿时间去健身中心锻炼,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我通常都是在办公室过夜。渐渐地我开始失去锻炼的时间,整夜地在电脑前起草文件,直到凌晨时分趴在案头睡去。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旧梦重现,再次见到了峡谷、沙漠和群峰。
这回,峡谷发出地狱般的怒吼。我跌进沙漠,落在一座沙丘上。大风刮起,我被沙子蒙盖。我擦了擦眼睛,向周围望去,沙漠向四周延伸,满目动物尸骨。骨架上挂着小撮皮毛,粘着风干的血肉,显然是黑乌鸦美餐后的残渣。看上去像是成年牛的颅骨被摞在岩石上。乌鸦撕扯着颅骨上的肉。太阳分明是一只柑橘,天空湛蓝,色泽鲜艳如同绿松石。此刻,沙漠延伸进一片片水洼、湖泊,但其水质含碱度太浓,有毒,因此不能穿越。沙漠远处是群山。山也不能翻越,因为山口已被冰雪封死。群山的那边又是沙漠。在那片沙漠上会有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这次梦醒前,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必须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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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文
“如果你想去香巴拉,就要经历无数险境。妖魔将会拦路堵截,途中你会遭受伤害……许多人企图成为绊脚石……如果无数遍地诵经,凭借意志力,你会战胜这一切。”
——《香巴拉经文》
扎什伦布寺坐落在西藏中西部城市日喀则。在这里,风吹过漫长曲折铺满石头的廊道,在午后的灼热中留下丝丝凉爽。在西藏中西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人很容易感觉兴奋。金色的光线变成了剃须刀,在喜玛拉雅高原上划过。随着傍晚日渐西沉,剃须刀越发锋利。
这是一天中躲避烈日的最好时间。在厚厚土墙间的阴凉处,一名喇嘛进入了长廊。风掀动着他的长袍,他裹紧了身上的袍子抵御寒气。长廊很暗,通往阴凉的地方。那里墙面上码满了黑色木质印刷版,让人眼前一亮。这些印刷版码放得非常紧凑,就连老鼠也很难出入这木版迷宫。
这些木质印刷版是用来印刷经文(西藏经书)的。经文内容要比祷文丰富得多,既讲述过去也预示未来。经文对修行者提供指导。如果你在字里行间细细品味,便会得到暗示,比如下一步该去哪里。
经文都是手工印制,这不是因为藏人没有数字化的排版印刷系统,也不是因为跨国软件公司还没有渗入西藏高原。相信我,这些东西比比皆是。喇嘛边诵经祈福边印制经文,此非数字排版印刷系统所能。有些东西,先进技术就是无法与之扯上干系。
两名新来的小喇嘛正在除尘并重新整理印刷版。这是一种书库。这里可没有信息网络存储器,只有用木头和牦牛皮制成的盒子,但却十分牢固,不怕酷暑和严寒。每个盒子内都装有一部经文。
一只黑色的牦牛皮盒子被从架上取下,轻轻地放在桌上。一部古老的经文(此类经文中唯一保留下来的一部)被包裹好,放回盒子。只有在照拂婴儿时,人们才会如此轻柔入微。这部经文,世上独一无二,没有复制品,只有原文。它叫“香巴拉经文”。
六世班禅罗桑?巴丹?益西撰写了《香巴拉经文》。扎什伦布寺一直都是班禅的驻锡地。班禅的主殿就在这里。殿内保存着最后一部珍贵的古代《香巴拉经文》,轻易不会示人。
该经文至少写到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可以将经文理解为旅行指南,指引人们踏上寻找香巴拉神秘王国的征程。这个王国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有时被称作“香格里拉”。所以,第一次看到此经文时,会把它当做向导图,指引人们踏上西藏版的奥德赛之旅——漫长而充满艰难险阻的旅程。
《香巴拉经文》描写的地方有“毒药湖”、“鬼怪湖”以及“百座天黑后会发光的山”(一种喜玛拉雅山北极光的自然现象)。这些山水在阿里都存在。阿里在西藏最西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区。沿着《香巴拉经文》向导图,肯定可以到达这些地方。在此次行程中,我就找到了这些地方,它们确实存在。但是,问题还是没有答案——经文真能带人进入香巴拉王国吗?
第二层次,也许经文根本不像它字面所表现的那样,是一本旅行指南。另一种解释是,它是一幅意识向导图,为每个个体的心路历程指引方向。在这一层次上,对《香巴拉经文》的理解变得更加复杂。它教导每个人如何遏制消极能量,并将其转化为积极能量。但是,我们能做到吗?
还有第三个理解层次,认为《香巴拉经文》是有关未来事件的神谕,是一种诺查丹玛斯式的预言。对此许多人可能不屑一提。然而,也许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有些事件已经发生了。
经文预言了卡里时代(又称毁灭时代),宣告一个国家,特指在西方的一个国家,奉行宗教、政治上的不容忍意识形态,企图将世界统一成一个帝国,设法将自己的价值观和信仰强加于其他的国家和人民,而对自己辖区内人们因贪婪而相互残杀的事实熟视无睹。控制资源,牺牲他人利益,以维持自己的骄奢淫逸是该帝国扩张的根本前提。破坏环境成为这一进程的组成部分。
弱势民族的呼声无人理会,于是,他们用游击战术予以反击,以暴力手段应对该帝国的扩张。在全球范围内,帝国的宗教价值观和政治意识形态被强加于弱势民族头上,而后者则采用难以想象的方式对抗其强大攻势。他们回归洞穴,打通山脉,建立地道网络。正当的办法已经用尽,于是,他们转而付诸于极端手段。经文特别预见了恐怖活动的兴起。一些对经文的学术性诠释指出,引发卡里时代的导火索将出现在中亚地区,就是今天的阿富汗。
消极行为滋生消极反应,进而引发战争和苦难,周而复始,无可逆转。对物质主义所具有的强大驱动力的崇尚,支撑着一个极其先进的经济体系。在这一体系中,人类的无知、短见、贪婪得以泛滥,暗流涌动,循环不止。在这一暗流推动下,充斥着战争、恐怖、瘟疫的卡里时代来临了。
只有当新的世界秩序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