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班长告诉全班,晚上将执行潜伏任务,要求我们不到其它的帐篷里串动,以免影响执行其它任务的战友休息,并要求我们尽可能地多睡一会,因潜伏时间是一整夜。
雨没有怎么下了,帐篷里变得闷热起来,让我没有一点睡意,我想应该给父母写信了,告诉他们我已经到了前线。这之前我一直是瞒着他们的,我不想父母为我过早地担心。战友们大都和我一样,在默默地写着家书,沉静在与亲人无声的交流中。
晚上八点,我们九班准时进入潜伏位置,警戒的目标是团指挥部。团部位置在尖山南面山腰上,就在八里河东山一线阵地与尖山的夹角处,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我们三个人一组,各组相距三十米左右,每人监视三小时。
因一直在下雨,山体湿漉漉的,我们都穿着雨衣,爬在热带雨林的丛林里,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脑子里映现着一幕幕蛇在热带雨林里的恐怖画面。因为潮湿的热带雨林,本身就是蛇的天堂。
对面34号和其他高地上的枪声响成一片,我感到责任重大,脑子又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些电影里的画面,潜伏和反潜伏,偷袭和反偷袭。我们小组都子弹上膛,手榴弹也拧开了保险盖,全神贯注,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总觉得祼露的左脚脖子似痒非痒,似疼非疼,开始我还能忍,我怕不小心弄出响声来暴露了潜伏位置。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慢慢地用手一摸,惊恐地摸到了半截软软的东西,我知道是蚂蟥,它的半截身子已钻进了我的身体里。这种蚂蟥非常恐怖,它能全部钻到人体里,喝饱了血再爬出来。
大概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来自山东平原的宋振清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有一条蛇从他的身上爬过去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蛇爬走了没有,一直都在担心那条蛇还会爬回来,更担心还会出现其它的蛇。
终于熬到了天亮,在我们潜伏警戒的范围内没有出现情况,可就在我们撤离的时候,我又长嘘了一口气。
我刚走到一块巨石的前面,本能地感到有东西向我迎面飞了过来,有点像蚊蝇迎面飞来的感觉,我不清楚我的头动没动过,只觉得耳边溅起的碎石打在我的钢盔和脸上,惊了我一身冷汗。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颗流弹掠过了我的耳边,打在了我身旁的岩石上。岩石上有一个清晰而新鲜的弹痕,我想找到那颗弹头,最终没有找到。我想,生和死的距离原来是如此之近,近到死神光顾时,你都来不及眨一眨眼睛。
(五)
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晴有暴雨。
因昨晚执行了潜伏任务,白天就没有其它的任务了,不执行潜伏任务的班排,则充当了军工队。或者是上午,或者是下午,也或者是晚上,只要是阵地上需要了,命令一到,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下雨带来的泥泞湿滑,还是猛烈的太阳带来的闷热高温,战友们都是义无返顾地拿起背具就走。而返回后的样子,总是让人看了心酸。特别是体质差些的战友,他们不单要战胜恶劣的自然坏境,更要向自已的体能极限发起挑战。
潜伏虽然在体能上要轻松一些,但一整夜都爬卧在热带雨林里,一想到蛇从宋振清的身上爬过,蚂蟥钻到我的脚脖子里,还有流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就心有余悸。但愿在今晚的潜伏中,我们都能平平安安。
九点多的时候,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把整个战区晒得火辣辣的热。经过几天的适应和观察,我们住的山腰是越军的炮火射击死角,他们打来的炮弹要么在八里河东山的阵地上爆炸,要么在对面的山腰上爆炸。公路下面有一个苗寨,应该就叫八里河村吧?寨子里大概住着七八户人家的样子,房子都很破烂,有几户甚至还是草房。紧邻苗寨的东边;是我们412团一营炮连和二营炮连的阵地。炮兵阵地寨与村寨如此紧密相连,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还真的是不太容易相信。
寨子被三面的高山环绕着,包裹着,庇护着。在这战火纷飞的一隅,边民们也像内地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我听说,就是这为数不多的村寨人家里,已经有好几位村民的腿被地雷炸掉了,并时常有牲畜触雷的事情发生。这让本就接近原始生存状态的边民们,生活的更为不堪。偶尔会看到一个目光呆滞,表情麻木,衣衫破旧的边民扛着简单的农具,赶着牲畜从公路上走过。让人无法想像,他们会在怎样的状态下才会开心灿烂地一笑。
寨子的旁边有一条小河从沟底流过,开始几天,连里严令我们不能下去洗澡,只能派人下去提水上来。因山陡路又滑,一次也提不了多少水,加上这几天也太疲惫,身体实在是太脏了,又几呼没认真地洗过。有人实在经不住清泉的诱惑,就下去洗了,看到他们回来后的那个舒服,我也就忍不住了,就叫上了同乡李久清,刘断旭,杨传德,李曰洋,还有秦松柏一起下了山,带上这几天积攒的脏衣服,和衣就跳进了河里。身上的泥巴立刻让河水变得浑浊起来,不过很快,清澈的河水就将浑水淡化,冲走,我们欢快地一边嬉戏,一边搓洗着衣服。
衣服洗好后,我们干脆脱了个精光,在河里欢快地玩了起来,完全忘了是在前线,是在打仗。当越军的两发炮弹在河对岸的山腰上爆炸后,我们才穿上裤头,抱着衣服回到了帐蓬,班长为此大骂了我有五分钟之久。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也想去洗一洗,只是因为他是班长,他不好去破这个先例罢了。
吃过午饭,班长要求我们睡觉,说是晚上还要潜伏。
晚上八点我们全班又准时地进入了潜伏位置,吸取昨晚的教训,班里有其它人也叫蚂蟥咬了。我们把裤角用背包带扎成了绑腿,头上戴着防蚊帽,袖口也扎的严严实实的,然后穿上雨衣,爬卧在地上。因为雨衣不透气,不一会,雨衣里的热气和身体下的潮湿相互作用着,让人非常的难受。十一点的时候,由我监视,由于适应了环境,又作好了充分的防护,我们已不那么紧张了。不料,漆黑一团的夜里突然下起暴雨来了,衣服由外湿到了里面,和身上的臭汗流到一起,粘呼呼的,非常的难受。可为了安全,我们仍然要爬在地下,很快,就有雨水从身下流过。
为了不暴露潜伏位置,我们是天黑后进入,天亮前撤离。下山的时候,真的比爬在地下还难,因下雨,山陡,路又滑,又不能照明,我们简直就是坐";滑梯";下来的,不用说,又是一身的泥巴。
回来一看,连枪口都塞进了泥巴。
(六)
八五年六月六日,晴转雨。
来到前线十天了,一线阵地上的弹药消耗很大,我所在的二连就一直担负潜伏和运送弹药的任务,说白了就是担负军工队和警卫的任务,相对一线阵地来说还是很安全的。
我和战友们一样,这些天的怨气很多,虽说一线阵地上有很多的人伤亡,但我们的心里非常不愿在二线当军工,宁愿在一线痛痛快快地战死,也不愿在二线当军工活活累死。除了运送弹药,还有各种各样的物资。特别是修工事用的钢梁和钢板,形状和重量都不规则,又只能是一个人背运,加上炎热和高温,以及恶劣的自然坏境,每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我都感觉是拼了命在完成着。
昨晚我所在的班排执行的是军工任务。我们一身疲惫地回到帐篷准备吃饭时,通信员冯国兵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口哨。我们都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分钟后,我们就集合完毕,排长说刘继旭在执行潜伏任务时失踪了,全连分头去找。
听排长这样一说,我的头轰的一下就大了。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失踪就意味着牺牲或被俘,几乎没有其它的可能。我们快速地跑向指定区域,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感受到了战友们都和我一样的担心,一样的不安,我们都无法预测刘继旭到底遭遇了什么。我甚至冒出了一个让我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念头,如果没有第三种可能的话,我宁愿相信他是牺牲了,因为被俘将意味着他和他的家人都要背负一生的耻辱,而牺牲则能成就作为军人的壮烈与荣誉。
当我们到达潜伏区域时,一班长他们已从尖山上下来了,他的背上背着一个人,两手无力地下垂着,头软软地歪向一边。我们冲到一班长面前,他已是泪流满面,跟在他身后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其它的战友们也都在流泪。刘继旭那张白白净净的书生脸,此时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虽然我已想到他可能遭遇了不测,但眼前的事实让我一时无法接受,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万丈深渊,身心一阵阵地冰凉。
我要背他,我应该背他。在心里我这样对自已说,我从一班长的背上接过他的遗体,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刘继旭和我同年入伍,我们又同是京山老乡,自然关系也非常的亲近。一年多的部队生活,我们一起吃苦,一起流汗,一起游戏打闹。他是个军人,却更像是一介书生,白白净净的脸,高高的个子,善良的个性,长得非常的帅气。就是这样一个青春鲜活的生命!怎么突然间就没有了呢?
一辆军车停在公路上,是来拉刘继旭的遗体的。我们轻轻地放下刘继旭的遗体,几个同乡围上来,整理着他的遗容,清理着他身上的遗物,只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封信和八块钱。信是刘继旭的妹妹写来的,信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刘继旭的爸爸,妈妈,妹妹和弟弟四个人的合影,他<;她>;们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那样的幸福。看着烈士亲人的照片,在场的人都禁不住再次流下了眼泪。
送走了刘继旭的遗体,全连的气氛都很沉闷,我无心吃饭,回到帐蓬里用床单盖住脸,一任泪水不停地流。。。。。。
我想我们在一起生活,一起训练,一起送弹药,一起到河里光着身子洗澡的情景。想他的父亲,他的母亲,想那张幸福的全家福。想他们知道了儿子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也想起了他的表妹。
他的表妹是他的女朋友,就在我们向老山前线开进前,接照刘继旭的意思,我给他表妹写过一封信,说他们是表兄妹,是近亲,不能结婚,要她和他分手。我不知道刘继旭收到了表妹的回信没有,但我后悔发出了那封信。
后来通过分析,认为刘继旭的死因是这样的。因山陡,路滑,撤出潜伏位置时,他可能是到一块大石头上去休息,等待其他战友下来,没想到这块大石头在他上去后,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他也失去平衡摔倒了,巨石从他的身上压过去了。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山上的巨石被炮弹震动后滚落了下来,他不急躲闪,而从他的身上压过去了。
附后记
刘继旭牺牲后,追记三等功一次,革命烈士。他的妹妹刘彩云由民办老师转为公办老师,弟弟也安排了工作(听说是在湖北京山机械厂),地方政府举行了隆重的追掉仪式。我们离开前线回到内地后,他的父母到部队去看了我们,当两位老人把京山农家的土特产分发到我们手里,并说是来看看和他们的儿子在一起的我们时,我们都再次流泪了。老人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我们给老人挤牙膏,端洗脸水,倒洗脚水,陪老人聊天。我们能做的都做了,但仍然不能弥补老人心中的缺憾,当老人说完成了心愿要回去时,我们前呼后涌地把老人送上了回乡的火车,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给老人做的更多。
(七)
八五年六月八日,多云。
越军知道了我军正在大规模换防,听说正在执行所谓的M2既“第二计划”,每天都在不停地向我军阵地或后方炮击。而我军则还以更为猛烈的炮击,每天都有无数的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从我们的头顶上飞向越军的阵地,这让我们大为振奋,同时,我们感到一场大战也好像拉开了序幕。
一大早,连长就带领我们出发了,除战斗装具外,还带上了修工事的工具。任务是在八里河东山的主峰34号阵地的背后,大约100米处修筑营部前线指挥部。
八里河东山的主峰34号阵地及其相关一线阵地,是一年前,友军用一个营,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后,才从重兵把守的越军手里夺回来,之后是成都军区的边防部队坚守。四个月后,第一集团军接防老山战区防务。后按军委的要求,各军区都要派部队去老山前线轮战一年,于是我们济南军区的138师和199师奉命开到了老山战区,并全面接防了老山战区,八里河东山就由我们138师412团接替坚守。现在的主峰阵地背面,就是越军当时的防御正面,因此埋设了大量的地雷。我们到达后,一个工兵班已对现场进行了爆破排雷,尔后又对现场进行了仔细的勘查,并交待我们在取第一层土时,一定要特别小心。
爆破是工兵们的拿手好戏,在他们的配合下,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弄出了一块平地,固定好二排运上来的钢粱,铺上厚厚的防雨的油毛毯,然后在四周压上厚重的装满泥土的编织袋。因气温高,我们无一例外地全部脱光了衣服,只穿一条裤头大干着,100多斤重的装满泥土的编织袋,我们只能光着脊背一个人背,汗水顺着发梢拼命地往外流,跟身上的泥土汇合后,把一个个青春的身体弄得黑呼呼的。我们的体力消耗是巨大的,有几个体力差的战友出现了中暑的症状,卫生员赶紧给他们掐人中,抹清凉油,稍微休息后,又一起干了起来。
体力消耗大,人就饿的特别快,连长命令炊事班在上午十一点就把饭菜送了上来。吃饭,就成了我们最好的休息。
饭后,三班的一个小个子山东兵在取土时,意外地铲出了一颗地雷,三班长爬过去,两手轻轻地托起地雷,然后站起来把地雷扔了出去,碰在一颗树上爆炸了。小个子则扔下手里的工兵锹,去一边喝了几口水壶里的水,坐在地上半天没动,也没说话。我想,他心里一定有好多的感慨,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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