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自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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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自伤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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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对?对不对?”离离的声音高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地的信封中,哭得五官皱起,像个小孩子。
  沈渐心疼了,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放开我!放开!”离离叫着挣脱。
  沈渐不放。
  离离用力地一个一个地掰开他的手指。他合上,她又使劲掰开,沈渐终于不忍心,放开了她的手,他眼里已经有隐隐的泪。

第三章 有些人,走得再远也是心里的血痂(4)
离离觉得面前的男人就像一只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黑猫,躲在屋檐后面,目露寒光,龇牙咧嘴。
  她愤怒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恨意。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伪君子!你假装一直在我旁边安慰我,假装帮助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分离我们?
  “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我,因为你的破坏,所以他不再爱我了。
  “一定是你,是你害了我,是你磨蚀了他所有的耐心!他四处找我,找不到我,他就只能爱上别人,装作不认识我了!”离离的双肩不停地抽搐。
  天色像是渣滓沉淀下来,窗外飘起了雨丝。
  半晌,沈渐颤巍巍地开口。忧伤通直地穿刺过他的声线。
  “对。是我藏起了他的信。他每周周一准时来信。
  “你姥姥下葬的那一天,灵车驶过,你走在前面,巷口商店的老板让你接电话,你像是没听见,直直地往前走,于是我跑过去替你接了。我告诉他,你和姥姥已经搬到了外地生活。他问我搬到哪儿,我说可能是你妈妈那里。也许,他还去那儿找过你。
  “他后来还来学校找过你,所以我把你叫到了教研室里。
  “你回到教室以后,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去了你家门口,坐了很久很久。”
  离离抱紧自己单薄的肩膀,冷得浑身直打颤。
  沈渐重重地吸了口气,抬眼看着木离离,泪水从他眼角慢慢渗出。
  “离离,不是我磨蚀了他的耐心,而是他不能再爱你了。这是命定的。”
  离离恐惧地看着沈渐,他的嘴唇翕动着,就像马上要从那儿说出什么她不能接受的话来。
  这些天来,她的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不知道为什么它依然像自来水龙头一样能够顺畅流出,悲伤延至水天,永无止境。
  “在你考上大学走后,信还是一直不断写来,直到有一天,信忽然断了。”
  沈渐眉眼融在了瘫下去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刚从土里被挖出来,从喉咙里深深地发出。
  “十多天后,来了最后一封信。是他家人写来的,说他失忆了。失忆前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告诉木离离。别再等我。’他的家人翻遍了他住的房间,找到了这个地址,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
  离离嘴唇青紫地哆嗦着,摇摇欲坠,她用手蒙住了耳朵,不敢再听,沈渐的声音还是一点一点地灌了进来:“难以置信对不对?但离离,这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失忆了?”“为什么?”“怎么会失忆呢?”
  木离离几乎是喊叫起来。这么莫名其妙的变故,她怎么肯相信?
  沈渐摇头:“不知道。”
  失忆了,失忆了,失忆了。就像有人用喇叭不断在她耳边吼出这几个字,声音越来越大,她的耳膜出了血,震裂在空气中,嗡嗡地响。接下来是她的手脚、身体、大脑,全都震得支离破碎,一肝一脏地瓦解,散架。她的眼前是不断震动的刷白屏幕。
  离离脚步轻缓地移动着,每一脚都是像踏空在绵软的积云上。
  她一封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些信,然后转身离开。她永远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她推开门走的那一刹那,阴天的光线漏了一角进屋来。离离站在这间黑暗屋子的光亮处,听见沈渐有些哽咽的声音:“离离,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更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了你。”
  屋外天空烟灰,像是长长的香烟燃起来,不掸掉。
  屋子里的黑暗像是刚从陈旧的厚箱子里拖出来,一阴一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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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潮淡起,月牙窸窣(1)
Memento
  沈渐,流年,春潮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女孩的爱,微暗的火,熊熊大火
  1。
  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病怏怏的。
  都说我命好。生在自然灾害过后,青黄刚刚接上的时节。
  那时候人们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眼神里幽绿的光还没有褪尽。我对童年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张饭桌。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圆盘八仙桌,油腻腻的深酒红色。我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围坐桌前,一人端着一碗糙米饭,在残尽的灯油中传吃着一只鸡蛋。对,一只鸡蛋。一人只能咬手指盖大小的一块,旁边的姐妹死死地盯着你,生怕你咬多一丁点儿。
  一只鸡蛋,六个人吃,要吃一周。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是那个年月对我的厚待了。街坊里的老人曾经给我形容过饿死的惨状,巷口的粗皮大树下睡着一个人,脸上皮肤白白亮亮的,胀起来,好像一戳就会流出一滩水来。也不残疾,就是不能走路了,腿脚像是玻璃做的,一折就碎。
  我没有挨过饿,断过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饿死人的脸,却常常像浮雕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后天虽然有余,但先天不足,我紧紧擦着饥饿贴身而过。
  后来我上了学,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刚劳动了没几个月,高考又考到了师范院校,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南边陲一个小县城的中学里教书。
  我一直是一个幸运儿。危险扑面而来,我却刚刚好错过身去。歪草旁支地成长着,也就缺少着一种生猛的力量。
  我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是一块大石头当头朝你砸下,你毫无知觉,却在大石马上就要落下脑浆迸裂的时刻阴差阳错地被一掌推开。之后你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本应要砸到你的石头,你却毫发无伤。
  这是一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于是我知道的,总有一天,会有一种极为激烈的东西重重地砸住我,我再也逃不脱。它将要压得我不能动弹,毁灭掉我平庸的生活,把我从小积蓄的所有的情感一次性掠夺去,在我心脏的每一根微毛细血管中占山为营。它可以是魔鬼,是噩梦,也可以是上帝,是歌喉,它将会像吸血鬼一样,吸干我身体里的所有血液,吃掉我的骨骼、心脏、肝肾,最后拔掉我那极为微远极为细小无可触摸的意识根部。
  我终将死去,死在这种激烈所燃起的熊熊大火中。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一直在等待它。
  我生在陕西。陕西平原上的地平线上卷起漫漫黄沙,连太阳都被揉进了一筛子的沙粒,总是像被风干过,蜡黄蜡黄的摇滚色。陕西不像家,像跋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涌溪的感觉。
  站在涌溪的山尖上,我远远地看见沱江的细小水流汇入阮水。阮水是一条翻着泡沫的平静无虞的江水,两岸细细白沙,如缎带,如银汤,如蚌泪。山下是江南春,南方潮湿繁葳的树林冲天生长着。
  我忽然觉得,我从陕西开始跋涉,就是为了要找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我的家。
  三十岁那一年,我结婚了,新娘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当地女子,两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理说,我应该在这样的生活里心满意足,像每一个一天天老去的男人那样,抽烟、喝酒、打麻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给自己找点平淡的快乐,然后,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不,我总是惴惴不安。它还没有来,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它还没有来。像潮水,像龙卷风,或者像别的什么,我还没有被一击即中。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我的妻子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窗外夜色安稳,岁月静好,我却被汗濡湿后背,翻来覆去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过了半生,结婚生子,我究竟在等待什么?

第四章 春潮淡起,月牙窸窣(2)
又是新的一轮高中开学,这一年,我担任高一(3)班的班主任。
  开学的第一天报名,入学手续,学费收取,发课本打扫卫生,都极为琐碎,我一直埋头点钱,做账,注册,盖章,不觉间,晚意已经浓浓地下来了。太阳想方设法地转了进来,光线曲曲地照亮黑板,粉笔灰的细尘如花飞舞。
  我数来数去,还是差一个人的学费,不禁十分烦躁,这意味着我要把所有的学生登记的名字再查一遍。
  等到我终于对完账的时候,轮月已经缓慢地步到天空的一处停下了,温柔地把绢缎般的光滑铺开。
  我生气地看着点着那个名字“木离离”。现在的小孩子,完全不想到因为自己疏忽大意不交学费给别人造成的麻烦!
  第二天点名的时候,我刻意留意了这个叫做木离离的女孩。她穿着一条很普通的棉布裙子,身形清瘦,头发黑得像被芝麻籽油抹过,直直地披挂下来,眼睛极黑极亮,苍白安静的气息在她的周身弥散。
  看到是个纤瘦的女孩子,我倒有些不忍心责备她了。
  于是我在下课前轻轻说了句:“没交学费的同学,赶紧交到我这儿来。”
  也许她只是一时大意,看她那么容易受惊的样子,没必要吓着她。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没想到一连几天,她都没把学费主动交来。
  不仅不交学费,她还总在我的语文课上走神。
  我在语文课上讲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里面有种痴绝的味道。半山腰上的中学早晨被浓雾笼着,靠窗的几个座位淹没在雾中。
  那个女孩,木离离,她正盯着窗外的榕树,明显没有在听我讲课。我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恼怒。
  我走下讲台,在她的课桌前轻轻扣叩了叩,她一惊,收回眼神,可还没等我再站上讲台,她又开始走神了。
  “木离离。”
  “啊。”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书本碰到在地上。
  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长发中其中有几缕不小心飞起来盖住鼻尖,我忽然又有些不忍心。
  我叹了口气,说:“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早早地空了,一摞摞学生本子垒起来,挡住了我看向木离离的视线。我只看得到她一弧尖尖的下巴,上翘起的嘴唇,和青青的远山眉。
  若干年前我读《全唐诗》,读到一句“眉如远山”,我无从想象像远山一样的眉毛是什么样的,现在一见到这个女孩,我忽然知道了,就是像她的眉毛这样,颜色青黛,条缕顺滑,微微上
  扬。
  我咳嗽了一声:“木离离。”
  那头她却绞着衣角,急急地说:“老师,我知道的,学费。我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他们没有时间管我。过两天我一定会把钱送过来。”她不敢抬头,加上一句,“就晚两天。两天。”她刻意在两天上加重了音。
  她垂着头,神情无辜清亮。我心底的气忽然就消了。
  半晌,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没关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后,我才发现,我捏着的钢笔在一份重要的单据上洇出大片大片的墨水,报废了。
  桌上光影明暗,空气寂如尘埃,我用钢笔咔咔一下一下地敲打桌子,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了我空空的心上。
  周末早晨,我到县城东边买宣纸。我爱用翰墨宣纸来写字,一个一个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爬满宣纸时,我总是有一种满足感。用一些琐碎的事情来填满时间,使它不知不觉就过去,是对付时间带来的无力感的重要手段。
  我骑车穿过城。浓夏的断壁墙头上都是旺盛的茵茵碎草,间隙中长出黑泥土,清晨露珠莹亮,细细沾满荒草、废墙和爬山虎的尖尖,万物生长。
  路过一条深深的巷子时,我忽然看见了那个女孩,木离离。
  我停下车来。
  她紧紧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说着什么。男人不等她,大步流星地走,因此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从侧面拽着男人的衣角,继续急急地说,男人却粗暴地一把推开了她,不耐烦地回头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仔细看了看男人。眉眼和她很相像,只是布满了不得志的潦倒神色。
  看着女孩孤苦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铺上了一层苦涩,尖利的苦涩扎得我有些疼。这就是她不交学费的原因吗?
  女孩顿了顿,然后委屈地跑开了。
  很久以后,她在巷子里奔跑的背影成为慢动作,一帧一帧地在我心里回放。
  女孩穿着薄裙,是皱皱的软棉布料,服帖地贴着她的小腿,小腿修长如青竹,她跑起来,头发左右散散地摆动,手臂光滑,不自觉地轻触腰间,有时候头低下来看路,脊背直直的,但身体里还有些羞涩的萌发的味道,阳光水灵灵地暖着后背。
  她在晨光里一路跑开,顺着巷子,阳光跟在她的脚后,太阳即将要破土而出,晨光像是荷包蛋的蛋黄,在她前面甩开。
  她虽然是背对着我跑,却像一头撞进了我心里。
  我的心里好像一枝沉闷的花当时绽开,一簇绿芽忽地冒出尖儿,好像春潮淡起,月牙  。('E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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