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座上坐着一个穿沉香色锦边弹墨褂,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在和坐在脚踏上穿着葱白衫子的丫头玩九连环。许是那丫头手脚粗笨,少年便恼了,一把夺过九连环,气道:“你真是笨死了。”
少年见梨落引着未挽进来,不由好奇开来,抛了九连环,问道:“梨落,这是谁?”
梨落抿嘴一笑,不理睬他,直走到碧纱橱,挑了牙色散花软帘道:“老祖宗,四奶奶来给您请安了。”
耳房里的笑声略停了停,老祖宗的声音已传来:“叫她进来罢。”
第 003 章 春晓曲(下)
少年随在未挽身后进去,一进耳房便嚷嚷道:“老祖宗,她便是四哥哥新娶的媳妇儿?”
老祖宗穿着宝蓝色福寿齐眉织金缎坐在炕桌左边,倚靠着栗色闪缎大靠背,左胳膊肘搁在引枕上,腿上盖着一张薄毯子,脚踏上坐着一个丫头正拿着玉锤给她捶腿。炕桌右边炕沿上坐着两个四十来岁端丽雍容的妇人,大炕两边一溜放着三把西番莲纹圈椅,脚踏高几一应俱全,为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玫瑰紫色簇四金雕团上裳的年轻女子,脚放在脚踏上,露出一尺来长的丁香色流光飞霞月华裙。
“正是了。”老祖宗用金匙舀了一口炕桌上琉璃碗里盛放着的菠萝,才吃一口,便被酸得蹙眉闭上眼,道:“到底是时候不到,这样酸。”
“拜见老祖宗,给老祖宗,母亲,大太太——”未挽将目光投向坐在圈椅上的女子,一时不知如何称呼,老祖宗识破,轻轻一笑,道:“那是你疏娱二嫂子。”
疏娱已经站起身来,上下打量未挽,接着是一声赞叹:“我今儿才算是见识到什么是‘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了。”
未挽脸上蓦地一红,疏娱已然笑开,引着未挽在她身旁的圈椅上坐了。
“哎哟——”二太太扑哧一声笑道:“这二丫头可真是的,尽欺负我们这些不读文章的,诗词是张口就来了。尽管我是笨些,到底还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全凭二丫头这张巧嘴了。”
“母亲。您看,您这不是折煞我了么?我不过是粗粗识得几个字,就差没笨到忘了‘疏娱’二字怎么写了呢。您倒好,一番话下来,反替儿媳遮了羞了。”
二太太笑着用手指戳戳疏娱的脑袋。
“竟不知,我错过了这么许多。”疏娱笑着向老祖宗,道:“老祖宗赶着我六弟成婚,趁我回娘家的时候,给四爷娶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妻,莫不是怕我闹了洞房?”
老祖宗笑起来,指着她道:“有你这泼辣丫头在家里,我怎么放心!亏着你回娘家了,不然你这妹妹一时半刻地还来不了呢。我就是防着你闹洞房。”
一语毕了,大太太、二太太、疏娱和那少年皆拍手笑起来。
未挽在一旁好不难堪。
“得得得。现在好了,美人儿也娶过来了,老祖宗直管放宽了心,我还能如何呢?”转而又对未挽道:“你休听老祖宗浑说,我还能逮着谁的婚事都撒泼不成?倒是妹妹你,早些给老祖宗添个小曾孙才好。”
满室倏地寂静下来。
疏娱自知失言,忙噤了声。四爷常年患着痨病,缠绵于病榻,如何圆房?夜里也不过是渊沔睡在火炕上,未挽歇在碧纱橱后的软榻上。
“泽儿,快过来,还不见过你四嫂子。”大太太忙招呼少年,少年却不理会,直扑向老祖宗身边,仰头问:“老祖宗,我怎么没见过四嫂子?她是何时来的?”
“没几日。”老祖宗伸手给他扶正领子,道:“你前儿不是和小厮出去浑玩了?自然见不到你四嫂子。”
渊泽定定地瞧着未挽,道:“四嫂嫂是哪里人?可想家了不曾?”
“妾身原是湖州人,后来到了帝都。离家多时,也就不曾想了。”未挽垂着眼帘。
“妹妹怎么离家来了帝都呢?”疏娱笑盈盈向她。
未挽心底一沉,隐隐有钝痛,良久才道:“家父原是湖州小官,因犯罪入狱,举家十二岁以下的全充了官奴。妾身辗转来到帝都,做了霍府的丫头。”
“怨不得——”渊泽嚯地站起身来,脱口而出:“怨不得嫁给了四哥哥冲喜。”
话音未落,大太太迅速扫了一眼身旁的二太太,一声急喝:“泽儿,你坐下,休在这里浑说话!”
一直坐在炕沿上没说话的二太太堪堪笑了笑,道:“泽儿不过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这样吓坏了他。”
老祖宗撂了手中的珊瑚串,“哼”了一声,道:“益发不知规矩了。你四哥的事岂有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还不快给你二婶子赔罪。”
“渊泽给二婶子赔罪了。”渊泽不情不愿地踱到二太太面前,二太太一笑,道:“不碍事。”
疏娱一双含着迤逦春情的眸子溜溜一转,忙转开了话题,瞧着垂首的未挽道:“我瞧着妹妹穿的未免太素净了些,到底不像是个新婚的小娘子。若是房里有什么缺的,直管来我房里拿,多的我供不起,但做几件衣裳的料子还是有的。”
“二嫂子,妾身房里不缺……”话还未毕,疏娱便伸手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柔声道:“我是瞧着妹妹孤身一人,怪可怜见的。可没有别的意思。”
“二丫头,我瞧着你身上这件紫鸾雀锦上裳倒是有来头。”
疏娱低首一瞧,娇娇地掩面笑起来,道:“大太太,这倒不是什么紫鸾雀锦,是御赐的雕团锦。”
大太太一怔,笑道:“哎哟,我这还真是闹了大笑话儿了。”
“大太太哪里话。”疏娱抚摩着袖口那密密匝匝的金丝线,轻轻“哼”了一声又道:“还不是二爷?给宫里郦贵妃请平安脉,没日没夜配着安胎药,几个月了也不曾睡个囫囵觉。终于贵妃生了皇子,皇上一高兴,不就赐了他几匹雕团锦,他几个月都住在宫里,好容易回来了,倒头便睡。我无意间才发现炕柜子里的玩意,就问他,他说给了母亲几匹,就剩点边角料了——”疏娱顿了顿,笑着望向二太太,道:“母亲,我这可不是吃您的醋,只是我瞧着他竟一点也不分给我,当时恼了,就问他要了边角料来,才做了这衣裳。”
“你要是喜欢,到我屋里拿去。横竖我是老了,也学不来你们穿这衣裳,你都拿了去罢。”二太太伸手抚了抚鬓边发。
“那我就不和母亲您客气了。”疏娱又道:“我原还以为是二爷随手送给哪个外头的狐媚子了呢,当时就对他讲,要收房随他了,想接多少来我都不管。”
“若溯儿真外面有了人,收了房,你这泼辣蹄子还不要掀了屋顶子去?”老祖宗佯喝道。
“我这到了老祖宗那里是哪儿哪儿都是错,我干脆闭上嘴巴,做个闷葫芦罢了。”
“二嫂嫂要是能做个闷葫芦,我就上山作和尚去。”
疏朗的男子声音由碧纱橱后传来,梨落已挑帘来报:“老祖宗,三爷来了。”
说话间,那男子石青色海水江崖纹的衣角已蹁跹而至,搅荡起半空中缭绕着的檀香雪烟,仿若是立在云端。
未挽指尖一颤,脊背僵直。
第 004 章 相见欢(上)
“三哥——”渊泽欢喜地跳将起来,一把抓住渊沈的袖子,质问道:“三哥不是说要教我舞剑的么?怎么这么几日都不见三哥了。”
“泽儿,你坐过来,还不快放开,让你三哥先坐了再说。”大太太嗔怪。
“孙儿拜见老祖宗,母亲,二婶子。”说罢,便在另一边的圈椅上坐下了。
“沈儿,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急得连朝服都没换了。猎场上怎么样?”老祖宗是掩不住的高兴。
“昨晚上才从猎场回来,怕老祖宗睡下来就没来请安,今儿早上下朝后就赶过来了。”渊沈接着道:“在猎场上得了头彩。”
疏娱一听此话,立即来了兴致,忙道:“我说我最近是要发迹了不是?这才得了雕团锦,现在好了,皇上定是赏你了,我倒提前给你支会一声,可得给我留着。”
“瞧瞧这副贪便宜的嘴脸。”二太太佯怒横了疏娱一眼,道:“难道还是我们姜家是没给你吃穿了不成?”
渊沈淡笑,道:“皇上赏了一匹御马。”
疏娱一瞪眼,“哎哟,我一个妇人家,哪会骑马?罢了罢了,看来小叔子的便宜是占不了的。”
屋里笑作一团。
“你若是真孝顺,便赶紧成婚,你这般岁数了,连个正妻也没有。官媒拿着庚帖催了几次了?你照旧还是不理不睬的。”老祖宗作势伸手打他。
渊沈也不动,只道:“六弟不也没有娶妻吗?孙儿倒是不急。”
渊泽到底年幼,一听这话,一张脸涨得通红,“三哥哥!”
“沈儿——”大太太含笑睨了渊沈一眼,嗔道:“他才多大?就懂这些个?你且休要在这臊他。”
渊沈一笑作罢,转头看向一直坐在角落里不言语的未挽,问道:“弟妹也来了?”
未挽浑身一震,忙起身盈盈一拜,“妾身见过三爷。”
“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快坐下。”见未挽依言坐下,才道:“四弟如何了?药可曾按时吃着?”
未挽的脊背上密密冒着冷汗,道:“昨儿张大夫来瞧过了,又加了三味药引子,说是一时没有大碍。药也按时吃着,现在在火炕上睡着呢。”
她一说,那壁二太太已经摸出帕子潸潸落泪了——
“苦命的儿,尽受些这罪。”
“二婶子别急,不是还好着呢。”渊泽方才说错话,现在想弥补过错,忙在一旁安慰着。
“溯儿在宫里做御医,十天半月不见回来,沔儿又常病着,姒儿也远嫁东陵世子。我这日日心里犯堵。”
渊沈稍尴尬,喁喁道:“都怪我,又说错话叫二婶子难过了。”
老祖宗已幽幽叹气。
窗外忽然想起孩子的温软细语,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道:“渊洄叔叔,你陪我玩罢。”
又有个少年的声音道:“找你渊泽叔叔玩去。”
那小女孩一听,瘪瘪嘴哭喊出来,“渊洄叔叔真坏,怨不得母亲不让我和你玩儿。”
疏娱笑容一僵,高声问碧纱橱后的梨落:“是不是流汶在外面?”
话音刚落,软帘被梨落挑起,走进一个奶嬷嬷,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约莫三四岁,歪在奶嬷嬷怀里伤心的直掉泪。
“主子,小姐一觉醒来没见您,非要我带着她来找您,在院子里见了柳姨娘家的五爷渊洄……”
疏娱已经站起身来抱过流汶,手上轻拍着,一壁扬着脸向窗子,尖刻道:“我当是和哪个正经爷们儿闹着玩呢!原来是柳姨娘房里的,怎么一天到晚不干些正经事儿?尽贴着墙根听我们这些娘们家叽叽喳喳的。”
“二嫂嫂,我不是有意听的,本是来向老祖宗请安的,不料二嫂嫂,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在,我本想避开的,却教流汶缠住脚了。”窗外少年的影子映在雨过天青色纱窗上。
“倒是我和流汶的不是了?”
“二嫂嫂,我没有这般意思。”渊洄有些急了。
“好了,都不吵了。渊洄你且先去罢,今儿乏了,不见人了。”老祖宗用手支着头,阖上眼睛。
渊洄应了一声便退下了,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连流汶也不哭闹了。
“你们都回去罢,本来想留你们在我房里用午饭的。忽然乏了,你们都散了罢。”
屋子的人俱散去,只听得丫头手中的小玉锤一下一下地声响。梨落立在炕边,替老祖宗轻揉太阳穴。
“你说这天天闹着有些什么意思?那柳姨娘是伯庸当年纳的侧室,伯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柳姨娘也被大太太逼得去寺里做尼姑了,还有什么好吵的?我见那渊洄也是个可怜见儿的,自小没爹没娘的,如今是大奶奶不闹了,那二丫头却开始闹了,偏生还不拿他当个人看。”
“老祖宗别想那么多了,这是大太太屋里的事儿,由着他们去罢。”梨落轻声道。
“也罢,这把老骨头是没几年活了,且过一日是一日,何苦管他们那些个事。”
窗外廊下画眉鸟儿正婉转叽喳。
未挽一路快步走,直到三重仪门外,一转闪身避到一树海棠树下。才缓缓舒口气,却不想,一瞧地上,赫然有一团黑影。她心底兀自突突跳着,强自镇定道:“三爷怎么爱吓唬人呢。”
那团黑影略动了动,声音里俱是笑意:“没曾想到吓着你了,我屋子也是这处走。”
未挽不敢抬头,只定定瞧着他石青靴子上的缉米珠豹头。倏地又想起她初嫁到府中时,喜轿是小厮由西边角门抬进来的,拜堂时她悄悄从喜帕下边望见了那人喜服的下幅,也是彩绣夔龙海水纹。
那人用玉如意掀开她的喜帕时,她猛然跌入那双眸子里,那眸子含笑,似乎含着杏花湿雨的盛春,在那摇曳明晃的烛光下,层层翻着柔波涟漪。
而那人,分明就是眼前这个穿朝服的男人,她的大伯子渊沈。
“四弟待你——”渊沈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低头看她,“还好吗?”
未挽点点头,别过头盯着青石台上蜿蜒的蚂蚁。
“你的额头上是怎么了?”
未挽一惊,下意识地抚上额头,浓密的乌发依旧严严得盖在她的血口子上。不由心底纳闷。
“在老祖宗房里的时候,你头一偏,我就注意到了。”
“三爷对什么事都这般上心不成。”未挽咬着唇,双手背在身后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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