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次看到这个温和的年轻人怒意勃发,许是侧着身体的缘故,他瞧见沈濬如剑般斜飞入鬓的眉,眸色深敛如墨,声音虽是平缓,却能听出克制了怒气。
“就算要杀人报仇,总得问个清楚罢?”沈濬缓缓道,“这可不是洛阳,不是你金家的地盘。”
汉子结结巴巴将该说的说了,最后拨拉着身上这件衣服道:“这件,你们看这件,也是被我家婆娘扯破的。”
金家数人半信半疑的神色,只是碍于沈濬拦在中央,一时间无人说话。
“你家门主,比起你的功夫如何?”沈濬开口问被摔在地上的男子。
“自然是好上许多。”
“那他比起你的功夫如何?”他又一指身后的男人,淡淡问道。
“比……比不上我。”
“那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正午时分,一干金家惹事的弟子都被逐出了绿柳庄,只留下了重伤的金坤一人。
林三娘低头饮了一口茶,淡淡道:“这事透着古怪。”
“你怕了?”及水道人慢慢的往自己杯中斟茶,嘴角一抹莫名的笑意,“金家的人走了,也是好事。至少六合剑中的心法,不必再分给三人。”
“这么看来,连我们俩人都脱不了干系。”林三娘笑了笑,“你倒是猜一猜,会是谁杀了金啸天?”
及水道人道:“没有把握之前,胡猜一气有什么用?”
“那你再猜,下一个会轮到谁?”林三娘深深呼吸一口,目光锐利,“我有种预感,若是此时离开,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你准备离开么?”及水道人缓缓问道。
“不。”林三娘的回答亦是简单,“当家的手成了这副样子。况且,六合剑……可遇不可求。”
“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是打算信任你。”及水道人一抬头,额上是数道干枯的皱纹,“乐神医回来之前,我们最好不要隔开太远。若是有万一,能互相有个援手。”
林三娘点头称是。
“那么六合剑呢?”
及水道人沉吟片刻,“那女娃子他看的紧。只有他师弟,也唯有从他下手了。”
“须得乐神医回来之后?”林三娘道,“否则撕破了脸,这事便不好办。”
“自然,还得逼那小子将六合剑心法一并说出来。”及水道人点头道。
当下商议已定,及水道人将徒弟从自己厢房中挪到了此处。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九,他们还需忍耐两日。
一日之中的酉时,据说是阴阳交替的时刻。因是冬日,天暗得极早,林三娘手中掌了油灯,起身去后院寻些吃的。
厨房的灶头上还热着几蒸笼包子,灶膛里还有火,比起一般的屋子,多了几分热意。她将油灯置在一旁,正欲伸手,忽得掌心向下,抚至腰间薄刀,轻轻一提,便横向身后黑影。这一招甚是巧妙,劈向身后时,她全身如同不受力一般飘向门扉之后。
刀尖恰好抵住来人颈间。
哗啦一声,借着是哐啷一声巨响,一大盆水往前泼去,恰好将油灯熄灭。漆黑一片。
林三娘并不急着点灯,不惊不躁,刀尖向前一送,手中察觉出温腻的质感,心知已然插入对手皮肉间,厉声问道:“是谁?鬼鬼祟祟跟着我?”
那人浑身都在颤抖,牙齿上下磕了半晌,哇的一声大喊起来:“师兄!”
喊声太过凄厉,远处灯影晃动,惊扰了整个山庄。
不过片刻,林三娘收了刀,歉然道:“原来是沈少侠的师弟,误会一场。”
希敏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白着一张脸,竟尔说不出一句话来,铜盆倾翻在地,一大片水痕。
沈濬是第一个赶到的。他一言不发,只是倾身看了看希敏耳侧的伤痕,伸出手指揩去那一粒血珠,方慢慢道:“三娘子莫非连来人武功高强与否的脚步声都听不出么?”
林三娘笑道:“实在对不住,金爷刚死,这庄里的人,不可不防。”
沈濬沉默一会儿,淡淡一笑。“三娘,身正不怕影斜。你看,我便不怕。”剑眉之下,他的一双眸子凝亮如星,又许是多了些意味深长,当下携了师弟的手,转身离开。
油灯在灶头明灭不定,林三娘拾了干柴,重将灶头燃起来,却愈想愈觉得不安。刚才身后的脚步声分明有些沉重,并不像习武之人。可多年在刀尖上舔血过来,那种莫名的危机感却让她一下子警觉起来,毫不犹豫的往后劈了一刀。
怎会如此?
难道……真正的对头,是掩在了那少年的身后?甚至……还未离开?
这般一想,林三娘心底莫名起了一阵寒意,手一抖,一块柴火扔进灶头里,压住了一蓬火焰。
身后传来一阵风声,油灯噗的灭了。极细微的呼吸声近在耳侧,林三娘心跳几乎停滞,全身姿势不动,只是指尖轻轻一动,伸手去触腰间的刀柄。然而尚未转身,微风已至颈间。她此刻不能大声呼救,若是出声一喊,只怕劲力一松懈,顷刻成为对方手下冤魂。
她反手一掌拍向身后,自己借着这一掌之力往旁边掠去。那人的身法比之她,却更为轻灵鬼魅,仿佛卡了那个位置等着她,一双冰凉的手已然成虎爪之势,等在那里,等着她自己将咽喉送上。林家的绝技虎爪,但凡在离人要害数寸之内,绝无逃脱之理。林三娘习此技多年,又怎会不知。一颗心已然渐渐沉下去。炉灶内的火光终于彻底吞噬了那一块巨大的柴火,亮光一闪,她临死之前,视线已然模糊,并看不清凶手的模样,只是周身感官并无就此废去,鼻中竟嗅到一股奇怪至极的味道。
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是你——”
凄厉的叫声传遍了山庄,林三娘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眼角迸裂,嘶喊中满是不可置信。
“店家,究竟是谁?”已有性急的汉子按捺不住心口的焦急,大声问道,“谁杀了金啸天与林三娘?”
老头磕了磕烟灰,不急不忙道:“讲故事嘛,就是要有个由头的。我若一下子揭了谜底,这接下去的,你们还听什么?”
“是是!”有人附和,又道,“那老丈先说,最后这绿柳庄中,还走出了几人?”
老头凝神想了想,慢悠悠道:“各位这般有兴致,倒不妨猜一猜。”
“这还需猜?必是那沈濬杀的。三十多年前,沈濬的师父一把六合剑名动天下,最后却遭人暗袭,重伤之后即便寻到了乐神医,却也不治。这段公案,江湖上哪个不晓?沈濬分明是将仇人聚拢了再一一报仇。”
“我说那老仆人有些古怪……”
“竟没人怀疑最后那对夫妇么?”有人大声嚷嚷起来,话一出口,方才想起来这老头便是当年那汉子,忙讪讪的笑了笑,连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
“诸位还是听老丈人说吧。”那年轻人静静说道,目光却悠悠望向屋内那一盆炭火,不时爆起几粒火星,仿佛这故事,正演入一个难以捉摸的结局。
老头又沉默着抽了几口烟,方才放下烟枪,又裹了裹老袄子,道:“这往下,我还真记不大清了。那时我怕啊,这么大一山庄,接连不断的死人,保不准什么时候落在我头上了。别我婆娘还没死,自己倒莫名其妙的被人放倒了。”
“于是我扶了婆娘起来,道:‘这地儿呆不下去啦,又死人了。咱还是得走——’”
及水道人一言不发,只是查看了林三娘的脖颈,站起身子道:“虎爪,一指捏断喉骨。”
沈濬站在他身后,却转向老仆道:“老丈,乐神医何时回来?”
老仆摇头道:“我只是看庄子的……神医踪影不定,我怎知晓?”
“若是我将门下弟子放在庄内,待神医回来,治了病再将人接走,不知老丈能否行个方便?”及水道人问道。
“呵呵……这可叫我为难了。”老仆呵呵笑起来,“道长若是走了,让我家老爷找谁要诊金去?”
及水道人冷笑了一声,拂尘一抖,往前边厢房走去。事到如今,他已不想多说什么。暗中的那人下手始终比自己快了一步,而武功更是高深莫测,辗转数招之间,能悄无声息的杀掉金啸天与林三娘,若是要杀自己,只怕亦是轻而易举。他走到自己厢房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只道:“林当家的,那日你说,认得出沈濬的声音?”
林怀虎庞大的身躯抖了抖,反反复复,却只会说一句话:“我认得那个声音。”
“那声音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林怀虎颤了颤。
及水道人不再说话,又拍醒了自己爱徒,凝神良久方说:“常欢,当日伤你之人,身材如何?”
“身法太快,瞧……不清。”常欢艰难道,“只是很瘦。”
“快到连身法都看不清?”及水道人沉吟半晌,枯瘦的手指握着拂尘,心道,“难怪数招之间能杀得了三娘。”
戌时。
及水道人翻身欲出绿柳山庄之时,忽而见到墙角靠着的身影,一口真气几乎逆行。他身姿却是不缓,只是在墙头落定,低声道:“沈少侠?”
沈濬仰头看着他,带了笑意道:“道长,就这么扔下爱徒了?”
“莫不是要拦我?”及水道长没再理他,翻身出了高墙。
沈濬立在原地没动,似是出神的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他也不回头,却知道背后是谁,道:“这位兄弟,不替尊夫人治病了么?”
汉子止住了脚步,吞吞吐吐道:“不治了。婆娘这病还能拖上一年半年的,总比在这里横死的好。”
沈濬看着他们摸索着去开旁门,良久,才淡淡道:“听我一句劝。你们留下来,神医自然能替嫂子看好这痨病。”
“这……这死了这么多人,我……”汉子瞧瞧婆娘灰败的脸色,踌躇了许久,却坚定道,“咱还是不看了!免得命都赔上。”
“他们要的,是这个啊……”沈濬悠然抚了抚身后的剑匣,因为身量高,又仰着头,叫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兄弟,你没这个,又怕什么呢?”
那汉子心意却甚是坚定,只是拱了拱手作别,便拉着妻子走了出去。
沈濬回到厢房,径直走向里间。
“希苇?”他沉声唤着,却无人应答。
他心下一惊,抢上数步,一掀被子,床上空落落的,并无一个人影。屋内还有着一股香甜的味道,沈濬闭目,凝神想了想,并未惊动任何人,径直去了后院。
原本并排停着三辆马车,此刻只剩下两架。他嘴角微微一抿,目光却斜睨身后,语气平澜无波道:“敢问老丈,缺的那辆马车,可是华山及水道长的?”
老仆举着灯笼,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方道:“咦,人走了么?”
异样的光亮滑过瞳孔,沈濬不再答话,身法疾快如风向前方掠去。
他从未奔得如此之快,六合剑的心法在体内流动,生生不息,如云舒卷。他要阻住及水,他竟敢掳走希苇!腊月的风声如刀,刮在耳侧,可他并不觉得冷,亦没有因为狂奔而觉得热,心法中说:“一阳来复,复旦天心”,就是这样么?真气在体内运转,煦暖融融,秋去冬来,寒暑往复,然而所有的感官却停留在这一刻,无冷无热——中和之境。这个境界,师父未到,希苇也从未习到,否则她又何至沉疴如此?
不过小半柱香,他如一卷风,赶过了那对慢慢往前走的夫妇,远处道路茫茫,天之一角只有启明星黯黯闪烁。
不远的地方,那辆马车横在马路中央,竟似在等着后边的人赶上来。沈濬收了心法,脚步渐缓,远远送声:“道长还在么?”
干巴巴的笑声,一如这个时节路边的枯草,伏低了身段,劲风一刮,便碎碎成了数截。
“沈少侠赶来得甚快。”声音中略有赞赏,及水道人慢慢从车厢中探身而出,手中扣着一个单薄影子的肩胛,“果然牵挂着师妹。”
月色将三人、一车、一马的影子拉长,如同乱舞虬枝一般,鬼幻难测。
“放开我师妹。”沈濬淡淡道,语气中不见惊慌,“既往不咎,我放你离开。”
“少侠留下六合剑,我自当完璧归赵。”及水手指缓缓移向希苇风帽下纤细的颈间,“你我梁子在十年前就结下了。贫道倒从未想过要解开。”
“道长,这六合剑,得了,与你无用。你执念至此,拿到了也会失望?”沈濬依然温言道,“月至中天,我师妹身体不好,你将她放回来,你便离开吧。”
及水不再说话,手指慢慢扣紧,只略微用力,希苇便承受不住,低低一咳,挣扎道:“师兄……”
此时两人相距甚远,沈濬若要跃起,虽有把握一击便中,却到底没有把握这须臾之间及水会否捏碎希苇脖颈。他并不挣扎,解开背后剑匣,用力掷过去,喝道:“接着。”
及水道人伸出左手接过,另一只手依然扣在希苇喉间,笑道:“甚好,甚好。”
“放开我师妹。”沈濬沉声道。
“还得委屈姑娘一阵。”及水打开剑匣,拿出那柄黝黑长剑,手指轻轻抚上去,只觉得冰凉彻骨,便是自己功力深厚,犹觉得发寒。他心知定然是此剑无疑,握在手中笑道,“这位姑娘需得跟我走上一段,明日你沿路找来,必能寻到她。”
沈濬负手立着,仿佛料定了他会这般说,微微一笑,道:“道长不要听六合剑心诀了么?”
及水呵呵一笑:“自然是要的。只是不是此刻。”说着一揽希苇的腰,跃上骏马的鞍上,拂尘往后一挥,轻而易举的割裂开车厢,口中斥了一声便往前奔去。
沈濬并没有往前追去,定定的站在原地,望着及水绝尘而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却甚是悲悯。
那对夫妇倒是赶了上来,见他站在原地,那汉子奇道:“大侠,你……”
沈濬迎风立着,轻声道:“没人会在绿柳庄杀人了。你带你妻子回去吧,乐神医会看好她的病。”汉子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年轻人。他虽不望向自己,可言语间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味道,脊背挺得很直,好似狂风中的一棵绿松。
“你们又回去了?”那年轻人大口灌下烧酒,脸上却并无多少快意的神情,只是略带怔忡,手中又拿了一根枯木,拨了拨炭盆。
“不回去,我家婆娘的病,又是怎么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