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又回去了?”那年轻人大口灌下烧酒,脸上却并无多少快意的神情,只是略带怔忡,手中又拿了一根枯木,拨了拨炭盆。
“不回去,我家婆娘的病,又是怎么治好的?”掌柜的笑,只是一双眸子太浑浊,映不出半分笑意。“他让我们回去……没骗人……真的没骗人。”
肆
及水万万料想不到,这般轻易便将六合剑夺了过来。马蹄声疾,他伸手点了希苇数处大穴,心中却在盘算着不知留在绿柳庄的亲信弟子有无将沈濬的师弟也一并抓住。六合剑的心诀,到时便拿这两人来向沈濬换取。
他心中舒畅,狠狠的催了骏马一鞭。颠得狠了,希苇昏昏沉沉的往前甩去,及水大不耐烦,一手将她拉回来,动作颇为粗蛮,又嫌她风帽碍事,便一把扯了下来。
少女的头微微向前靠着,一颠一颠,发丝如海藻般狂乱的飞舞。
月亮渐渐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大道上稀薄一层银光,如银匠细细浇在磨子上,平整微亮。一缕发丝刮在及水脸颊上,他只觉得微痒,极不耐烦的一把拂开,又狠狠的扯了一把。希苇啊的一声,慢慢从昏睡中醒转过来。
月光无处不在,细密的蘸染在每一处上。及水道人瞥了一眼身前的少女,忽然瞧见了什么,心中有些诧异,一手稳住缰绳,一手拨开希苇的长发,查看她耳后的那块暗影。
“我呸!原来是个李鬼!”及水辨识出那是一小块伤痕,新落下不久,还涂着伤药,不是傍晚林三娘刺伤的那一处还是什么?他适才摸进那厢房之时,只拿大氅卷了床上那人便走,想不到竟将那少年当做沈濬师妹劫了来。
想必沈濬已经将师妹妥帖藏了起来,难怪刚才这般轻易就将自己放走了。及水心中想着,有些不安,也不知这小厮够不够分量换那心诀。
他心中这般想着,勒下马,辨了辨前边三条道,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路边有个小酒家,棚边停了小小一辆驴车,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裹着大棉衣,正伏在桌上打瞌睡。
“店家,此去长安该怎么走?”他翻身下马,随手将希敏搁在马鞍上,大声问道。
“长安……”那伙计被吵醒,打了个哈欠道,“中间那条路。客官要租驴车么?”
“不用。”及水往讨了口热水喝,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有些迟疑的回头,问道:“小哥,怎这般面熟?”
那小二揉了揉眼睛,借着灯光仔细瞧了及水几眼,哈哈一笑道:“道爷,俺见过你,前几日在绿柳庄外边。”
“你赶着那架驴车?送人到绿柳庄是不是?”及水皱眉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怎么没有一道进去?”
“哈,那年轻公子雇俺送他到庄口。啧啧……那一日死了多少人呐……俺魂都快飞了,赶紧就回来了。”小二显然还是心有余悸。
“那日是你赶的车?”及水回头看了一眼马鞍上横着的那瘦小身影,咕哝道,“我以为是他。”
“那公子出手甚大方,只送两人,却给了俺小半锭银子……”
“两人?”及水两道淡眉愈聚愈深,仔细想起来,谁也没见过沈濬的师妹,难不成,当时他抱着的那人,便是这小厮假扮的?他忽的站起来,拖了希敏便往地下一掼,喝道:“说!你与沈濬二人,假扮有病混入绿柳庄,究竟是为何?”
希敏只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散开了,地上冻得这般硬实,他挣扎着爬起来,却看见凶神恶煞般一张脸,模模糊糊的与记忆中某个画面重叠起来。
那道人手中的拂尘刺在父亲的身上,抽出之时,甩出了无数血滴,落在地上,又溅满雪白墙壁,仿佛漫天花雨,妖艳炽热。
“是你!是你!你杀了我爹爹!”他尖叫,目光落在道人背后,那把剑这般熟悉,怎会在他身上?
师兄呢?师兄难道被他杀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双手在发颤,握拳,又再打开,他只觉得真气乱作了一团。胸口如沸,他大声的喘息着,努力的仰起头问道:“我师兄呢?”
及水只觉得这少年的目光清亮得有些刺眼,下意识的拍出一掌,想要将他的脸打偏,一边喝道:“说,为何要装病进绿柳庄?”
华山紫霞内力不可小觑,及水又是此中高手,这一掌虽是随意,却也在不经意间封住了希敏左右两路,让他无处可躲。
劲风忽的袭到面前,撩起长发,希敏立得笔直,却不躲不闪,清秀的脸上完全狰狞扭曲。
及水并未收掌,劲力依然往前推进,只在触到他脸颊的时候怔了怔。少年身子迅捷无比的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这一掌,他想收拳,改为击向少年下颌,可少年所处之处,仿佛无尽的漩涡,看不见摸不找的力道将他的手臂卷入其中。
希敏伸手在他手臂下轻轻一托,力道刚刚好,紫霞神功将吐未吐之间,咔嚓一声,绞断了及水的关节。
及水心中如同一片明镜,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常欢的筋脉是这样被绞断筋脉的——紫霞神功绵长深泽,蓄势而出之时,绵绵不绝。可对方的内力如此古怪,仿佛是狂暴的海浪,又仿佛是无形的蓄水池,他的内力被诱出直至枯竭,最后寸寸截断的,便是自己的筋脉。
及水忍着手腕剧痛,将拂尘交至左手,清白了脸色道:“原来是你!这般深藏不露的,竟是你。”
“是我。”希敏踏上一步,伸出手道,“还来。”
“什么?”及水半侧了身子,目光估算着这里到马匹的距离。
“爹、娘的命!”他慢慢道,劈手去夺及水背后的长剑。
及水并不与他缠斗,往后一跃,踏上一张老榆木桌子,脚尖一点,却往门口扑去。
希敏一掌拍向他身后,劲风所及,将他缚着六合剑的绳索竟尔割断,那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下。
两人均是一愣,希敏正要俯身去拾,门口却是一声厉喝:“不许碰!”
希敏一怔,身子微微一僵,旋即抬头。沈濬已赶至门口,目光牢牢盯着他的动作,又说了一次:“不要碰那柄剑,你过来。”
见到师兄那一刹那,希敏手指轻轻一曲,直欲哭出来,狂暴的海浪不见了,渐渐成了明丽的溪水潺潺。他微笑,再也没看那剑,慢慢的直起腰。
及水道人的手指触到了六合剑的剑身,顺势挑起,连着剑鞘击向希敏胸前。触到的那一刹那,他愣了愣,这一击的力道却并没有放缓。
沈濬拔身而起,怒喝道:“住手!”
他从背后袭向及水,这一掌使得迅如闪电、暴如雷击,便是数丈之外的小伙计也不自禁的后退了半步,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是六合剑先触到了希敏的胸口,还是掌风先触到及水的脊背,已经无从分辨了。只听咔咔两声,希敏身子往后弹去,而及水的身体如同一截苍老的朽木,被折断成两截。
沈濬一击即中,即刻收回手,往前接住希敏的身子,喝道:“你敢!”
希敏被击中胸口,虽是连着剑鞘,可华山掌门的这一击非同小可,他只觉得胸口剧痛,断续道:“师兄……我胸口……”
沈濬揽着他的身子,指上探他脉搏,只觉得忽快忽慢,爆乱不稳,心下大骇。勉强稳了心神,方缓缓念道:“这是六合剑心诀,你听着,慢慢运功。一阳往复,复旦天心……”
希敏用力摇摇头:“我不听……师兄,爹爹不让我学……”
沈濬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嘴角隐隐有着渗出的血迹,他伸手去擦,却听见身后有桀桀的怪笑声。
及水未死。
他勉力支起身子,指着沈濬道:“我终于明白了……你们……你们确是来看病的……”
沈濬恍若不闻,将手贴在希敏背后灵台学穴上,源源不断将内力输去。
“这小子竟是个女娃娃……”及水一边咳出大块鲜血,一边道,“早该看出的……”
沈濬抿唇,拾起桌边被打散的筷筒中的一支,伸手便掷去。不偏不倚,钉在及水胸口。只是差了一瞬,及水的声音已经从支离破碎的胸腔间传了出来:“白日扮作小厮,晚上又成了女子……疯子!真是疯子!”
沈濬一挥手,那一把筷子齐齐整整,插在了及水胸口。此刻顺着掌心的温度,察觉到希苇体内真气又是一阵剧烈的紊乱。
“师兄……他说什么?”她用力的掐着沈濬的手,眼神逐渐涣散开,“他说我假扮成希敏么?那希敏呢?希敏呢?”
沈濬不敢开口,希苇体内的真气已经乱作一团,他全神贯注,想要用自己的真气将这些脱缰的野马重新拉回来,却越来越觉得费力。
“希敏是不是早死了?”希苇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一边咳嗽着,嘴角不断渗出鲜红的血,“他说我是疯子?我……是不是疯子?”
沈濬没有说话,因为全神贯注,连希苇的哭喊都没有听到。
她偷练六合剑,又因女子质阴,与至阳的剑气冲突,时常岔了气息。一年中,倒有数十次要替她理顺内息。只是从未如今日这般,她体内潜伏着那条恶龙,磅礴而起,正吞噬着她体内每一寸筋脉。
“希苇……希苇……不要睡过去。”他努力唤她名字,“师兄在这里。”
“师兄……我是疯子么?希敏呢?你把希敏叫出来让我瞧瞧。”她微微弯了唇角,小声说道,“我好想见我弟弟。”
沈濬徒劳的去拉她体内的恶龙,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于是一手去覆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闭上眼睛,我将心法教给你,你试试,能不能聚拢真气。”
“我不学!”希苇倔强的摇头,“爹爹说,心法只有男孩儿才能学。等希敏长大了,你亲自教他。”
沈濬听见她渐渐变弱的呼吸,忽然大恸,他终于还是阻不住她呵……阻不住她报仇的心,也阻不住她离开。
“师兄,希敏是不是还在娘的肚子里?那日我隔着娘的肚子,还听见他对我说话呢……”希苇快活的笑起来,视线愈来愈模糊,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师兄……我看不见了……你要告诉希敏……好好……好好用功。六合剑传男不传女……咳……将来报仇……”
他依然将手贴在少女柔软的脊背上,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内力连绵不绝的输过去。直到小二抖抖索索的过来,声音颤抖:“大……大侠,这姑娘……身子都僵了。”
沈濬恍然大悟,低头看着她的脸。下颌尖尖,睫毛卷卷,嘴角却是带着笑的。他这样瞧着她,脑子里空落落的一片空白,屋外飘起落雪,他却想起了春日三月。
沿着石鱼湖岸边的一溜杨柳全都抽枝发芽了。有些白絮勾在枝头,随着暖风飘飘欲飞;有些则落在泠泠水面上,洇成了再也瞧不见的白丝,被跃起的鱼儿张开嘴一咽,便没了踪影。日头渐渐的从东边漫到了顶心的地方,将地上的人影拉长,再缩短。
荆条做成的木剑随意的拄在泥地上,沈濬微微阖了眼,回忆刚才那一剑。而头顶的杨柳枝头如同被利器割裂而过,不时落下大片大片的嫩芽,泼洒如绿雨。
“师兄,吃饭了。”希苇清亮的声音在灌木丛后边响起来,想是已经等了许久了,直到他练完剑,才敢出声喊住他。
沈濬手心微一用力,将木剑插在泥土中,轻拂衣袖道:“希敏,以后不必等我,你先吃就是。”
她抹抹脸,有些憨憨的一笑:“一个人吃没意思。师兄,我昨日在山间抓了一只野雉,炖了一罐汤,你尝尝。”
她十五岁,作男孩打扮,头发拿一根粗麻布条缚起来结在顶心,露出后颈处略显得纤瘦的弧度,整个人甚是瘦弱白净。手中拿了一个早市上寻来的粗碗,洗净了手,撕下了一只鸡腿道:“这个留着给阿姐,晚上她醒来,可该饿了。”
沈濬眸色轻轻一闪,低头喝了一口汤,却顺着她的话答道:“今天可去瞧过她了?”
“嗯。”希苇点头,不知为什么,脸上却有几分愁色,“师兄,自从爹爹去世,她便成日这样睡着,也不愿起来,你看……这病可治得好么?”
沈濬静默了一会儿,唇角的微笑温暖舒心:“乐神医每年正月初一会收治三名病人。师兄一定带她去,将病治好再回来。”
“真的?”希苇蹦跳着走进里屋,一边道,“我去和阿姐说。”
他站起来,随着她一道走进去,听见她认真的对着那床空空的被褥说着话:“阿姐……今年你的病就能好啦……我们一道去打松果好么?”
那一年,他死死的捂着希苇的嘴,躲在树上,亲眼看见金啸天、林三娘和及水道人围攻师父,折磨师母。师母身怀六甲,生生被打下了一个成形的男孩儿。他抱着希苇,知道她在发抖,他本该遮住她的眼睛,可是那时气力小,双手拼尽全力才不让她出声,于是让她看到了这些……
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师父竟还剩了一口气,紧紧的抓住自己的手,眼角裂开,沾着片片血迹对他说:“照顾希苇……不要……报仇……”少年并不懂师父话里的含义,没说话,却死命的点头。负起早已吓傻的小女孩,寻到了石鱼湖,挖出了那柄六合剑。
六合剑大成之时,沈濬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什么会说“不要报仇”。六合之剑,扫荡六合。这本就是戾气极重的剑。师父自知没有压下胜负之心,又尚未领悟心诀,宁死不愿取出这柄剑。他在石鱼湖边住了整整十年,春来秋往,日复一日的参悟,终于明白中和二字。只有中和,方可驾驭这柄剑。又如下棋,唯有占据天元,才能扫荡一切。
可希苇并未领悟。她从惨变中惊醒,却变了模样,总说自己就是那尚未出生却夭折的弟弟“希敏”。父亲说女子不得习六合剑,那么她便是男子,她要学剑。
日复一日,癔症越发严重,沈濬只能顺着她,白日他唤她师弟;晚间他唤她师妹。她在旁偷学六合剑,执念愈深,却精进得愈快。
只是不知为何,她在成为“希敏”时,武功平平;却只有在做回希苇之时,才精进极快。
直到后来,沈濬才想明白,那或许是因为……是希苇瞧见了这灭门之恨,必要用希苇之身来报吧。
想通这一点之时,已在淮南,他一觉醒来不见了希苇,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