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太便宜了,她为丈夫所能尽的最后一点力量竟这么便宜。
家族墓地空间很大,宋般若打算自己和公婆将来都埋在这里,只有四个人,还是显空旷,所以她又给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做了个小灵位,小灵位在苏杭下葬以后两周才做得,她借了把铁锹自己在旁边掘了个小坑埋进去。然后把土填平,表面上看不见凸起的形状。
艾校长主动要求把艾北和苏杭埋在一起,他说这两个孩子做邻居是最快乐的。艾校长也掏钱买家族墓地,宋般若说不用了,地方很大,就埋在这里好了。艾校长不肯,他自己不久也要入土,他要和儿子在一起的。再说不为儿子出点钱怎么行呢?艾北这个婚姻又不幸福,都是当父亲的不考虑孩子的想法,只看条件,这孩子听话,闹了几回,到底没有动真格去离婚。
艾北的墓碑立起来以后,苏杭的墓顿时不显得伶仃了。大家走出山坳时纷纷回头,两座墓碑长身玉立,正是两个并肩的男子,云朵经过那小块天空,使得墓碑上斑驳陆离,似衣裳的图案,云步轻移,墓碑因而有了生气。
宋般若吐出口气,她看了眼梁夏,梁夏的鼻影在面颊上涂出一块暗色,他的两腮肌肉收缩得极紧,看去似金属般刚毅,那是他从里面过度用力咬住了牙关的缘故。这男人的脸庞越来越深邃,五官刀劈斧凿般清晰,然而并不是粗犷,那是种令人心碎的沧桑。
这些天大家都住在阿普奶奶的三层小楼里,阿普奶奶特意上超市买了进口的泰国茉莉香米,和上好的火腿和起来做竹筒饭,艾校长帮厨,和阿普奶奶聊些家常,他尽量避免看见梁夏和宋般若,这两个往日的学生似乎总会触动他的泪腺,令他陷入无尽的痛苦。于是梁夏和宋般若自觉的避开艾校长,到小屋里呆着,菱角陪崔颖,苏小若则在厨房里转,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崔颖的打击是双倍的。就和艾北毫无征兆发生意外一样,崔行长在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被双规了。崔颖虽精神不济,但还是让菱角打开电视,她不想错过本地台的新闻。
电视主播的声音从崔颖房间里传到梁夏和宋般若呆的小屋,正在直播新任局长的就职讲话:
“我们对自己队伍执行力的水平一定要有足够的评估,公安的能力越往基层走,执行力越差。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得到的效果可能是不好的。老百姓的怨就是来自于警察执法不公,恨警察。我丁正阳就是要拿警察开刀,叫公安内部那些和黑社会势力有牵扯的人放弃幻想!”
丁局长的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宋般若告诉梁夏:我阿爸说丁正阳才四十多岁,局党委书记,兼着武警市总队第一政委。“还有呀,你知道丁局狠到什么程度吗?他上周开会,当场点名,当场抓人,都不用公安,全是武警。”
梁夏听到这里便很感慨:“我总觉得张局是警察的代表,做什么事都上纲上线,其实公平的说,我太偏激。公检法脾气大,换我在那位子我脾气也没法好。艾北是老张的亲侄子,老张并没有因为这个随随便便就抓人。老张这些年还是做了不少实事的,但社会就是这样,什么时候也不会太平。”
宋般若望着窗外,院子里的九芯十八瓣茶花越长越高,白色花瓣越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奇妙的影子,就像米兰时装发布会上前卫模特的妆容,她的眼睛迎着光线,显得极为明亮,眼珠被照得半透明,层次丰富,似乎物理课上的星云图,她的目光宁静,那目光从窗外转回梁夏的脸,她说:“我越来越觉得生命是无比美好的事。活着,有这么多变化的风景,死了,那个世界有我深爱的人。再没有什么能令我绝望,无论是在眼前的,还是暂时无法触摸的,就像这棵茶树,如果不凋谢,怎么再盛开?”
她的嘴唇上翘,露出笑容,精神抖擞的坐正身体:“张局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梁夏回答:“省厅给市局新下达了一份文件,全市公安系统副处以上干部都去开会,他们几个分局长开会回来后都把手头工作放下,忙着布置新任务去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宋般若“哦”了一声,梁夏的情绪和她的反差极大,梁夏两手撑住脑袋,盯着墙壁出神,墙壁上有宋般若的半张侧影,但梁夏盯的并非那侧影,而是阿普奶奶在集市上买的手工画,颜色浓烈,画的是三朵神:白盔白甲,执白矛,跨白马。
打仗时,他带领兵马助战;有火灾,他从云雾里降雪灭火;瘟疫流行,他乘风驱散瘴气;发生水患,他在夜间带着白衣人来疏导……
那年,满口四川话的小梁夏告诉阿普奶奶:我就是奶奶的三朵。
梁夏说:“我是个不祥的人。如果我没有介入过你们的生活,你们现在都好好的。没人能劝说苏小若去试药,所以苏杭不会给自己打病毒,所以他后来不会交叉感染,所以他会和你好好的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平安到老。沈谦也不会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也就不会发生艾北为了我,自己被撞死的事情,我是命里带煞的,迟早克死你们每个人。阿普奶奶硬是远见卓识,第一眼就看穿我这灾星,所以不肯收留我。”
宋般若伸出手,放在梁夏的额头,她手心凉润润的,略有些潮湿,她笑着问:“你怎么啦?没发烧吧?你都这么大了,还说这样幼稚的话,你是不是还想说女人都是祸水,没有菱角就不会招惹上沈谦,没有我就不会连累艾北?不是息事宁人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只要你有让别人羡慕的东西,就一定会有和别人争夺的烦恼呀,要不就做路边的乞丐,可那样你又不甘心,再说,就算是乞丐,还有黑社会抓去割掉器官卖钱呢,你怎么不说要是不长眼角膜不长肾脏就好了,就不会有人对你下手了?”
梁夏忽然纵身而起,他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按在她脑后浓密的发辫上,这样做了之后似乎犹豫不决,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宋般若很紧张,她略挣扎了一下,没能推开他,梁夏把她搂得极紧,宋般若呼吸困难,她喘气时胸脯便自动和他的胸膛贴得更紧,这令她无比尴尬,她尽量把身体向后仰,使自己的胸脯和他的保持距离,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她的腰拗出个明显的曲线来,梁夏手心托住她的背,目不转睛注视她。
他的眼神是她熟悉不过的,那眼神在苏杭眼睛里也出现过,电闪雷鸣般,那是男人女人最私密的空间和对话中流露的蜜意柔情,这眼神令宋般若似被烈火焚烧,瞬间痛不可挡,她开始用手抓住梁夏的肩膀往外使劲,可梁夏稍用力便将她箍得铁紧,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宋般若无法,挥舞双手对着他劈头盖脸乱打,她打得手指生疼,梁夏的头发被她弄成一团糟,鸡窝也似,宋般若见他样子古怪,不由笑出声来,可她立刻又觉得自己这样笑很没道理,于是收敛了笑容继续又打,梁夏见她笑,倒松开手。宋般若便打开房门跑掉了。
开饭时大家围大桌子吃饭,宋般若坐到离梁夏极远处,梁夏头发已整理好,脸上横七竖八红指印,细细的圆圆的,无数小巴掌,阿普奶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艾校长和崔颖缓慢地吃着饭,连头也不抬,菱角的眼睛在宋般若和梁夏之间转来转去,苏小若坐在菱角身边,眼睛也一样的转,看上去像一大一小两只猫头鹰挂钟。
梁夏表情严肃,他显然在思考什么。
宋般若把脸扣在胸前吃饭,她没怎么吃菜,很快扒完一小碗饭,便起身去厨房收拾案板刀具,阿普奶奶听见她揭开水缸盖子的声音,就喊:“用自来水吧,水缸里的水太冷了。”
自来水其实是温泉水,只要不用洗洁精,反而能护肤。苏小若放下碗冲进厨房,小孩子零碎的脚步声极欢快,小脚步在厨房来回响,伴以叮叮当当的声音,苏小若在帮忙做清洁。菱角跟着也进去了。
阿普奶奶声音压得极低,对梁夏窃窃说:“等脸好了再出门,别给我到处丢人。过去还只是偷鸡摸狗,现在居然开始耍流氓了。”
梁夏只顾夹菜吃,几筷子下去,一碗野鸡烩木耳便见了底,阿普奶奶拿筷子敲打梁夏筷子,梁夏只是大口吃,阿普奶奶便将菜碗拖到崔颖面前去,梁夏还看别的菜时,阿普奶奶已飞速的接连端出老远,梁夏也不说什么,放下筷子走了。阿普奶奶生气,说你的饭没吃完不作兴这样浪费粮食啊!梁夏不理,到院子里拖张小凳晒太阳。
野猫在敞开的大门那里咬身上跳蚤,梁夏对它怪叫,野猫斜睨他一眼,似是责备他扰了雅兴。阿普奶奶端着梁夏剩下的半碗饭,拌上鱼肉倒在野猫面前,野猫边吃边满足地发出呼呼声,在巷子游荡的其他野猫听见这声音也蹭进来,围作半圆争抢,阿普奶奶便从屋里又拨了些菜倒在地上。
梁夏说:“宁愿白给野猫,当初也不愿养我。”
阿普奶奶用筷子掏结在碗底的菜渣,刮得碗壁咔咔响,她说:“你又恨得不行了,所有的人都欠你,都和你有仇。”
梁夏进屋搬出张躺椅,把小凳当做踏脚,躺上去之前他检查躺椅,说:“椅子要常晒,都发霉了。这里潮气大嘛,旅馆的被褥你也要常晒,等养出老鼠就没客人来了。”
“我常晒的,还喷杀虫剂。”阿普奶奶走上来看躺椅,“你就是毛病多,这椅子前几天我还用过,没有霉斑。”
梁夏转过去看野猫吃食,宋般若在厨房忙完了,无处可去,她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和梁夏视线遇上后,她便低头到崔颖房间去了,崔颖房间电视仍开着,传出噪杂的歌声:咿哪……山对山来崖对崖,蜜蜂采花深山里来,蜜蜂本为采花死,梁山伯为祝英台。咿哪……
梁夏给张局长打电话没打通。张局手机很难打通,他应该另有个二十四小时畅通的热线,不过那热线梁夏不知道。艾北出了这样的事,于公于私,张局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站在梁夏立场,警察办案子太繁琐,程序又多,耗时又长,拖得人脾气都没有了,才能出点结果。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性急呢?其实只要有说理的地方,只要邪不压正,那不就是公平的世界吗,究竟还想怎样?梁夏觉得自己变笨了,脑子常常转不动,或者转了也转不出名堂,他曾经试图自己制定规则,谁知道规则早就铁打铜铸;他曾试图挑战常规,谁知自己终究不是沈谦那种好汉。
只要沈谦不落马,其实他是个好汉。就算他落马,那他也曾好汉过。只是这种好汉没人待见。在梁夏看来,凡是敢玩命的都是好汉,善恶是另一回事。梁夏想,自己为何不敢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假如他最初遇到的是沈谦而不是苏杭?梁夏茫无头绪,菱角凑到他身边,梁夏发现她比过去胖了点。菱角对他的目光很敏感,得意的笑:“男人不喜欢干瘦的,所以我增肥了,怎么样?我现在已经90斤了!”
梁夏点头:“挺好的,小胖妞福相,你胖了比原来有女人味。”
“我原来不像女人吗?”
“你原来,反正看上去没什么味道。”
菱角获得肯定,兴奋莫名,于是踮起脚尖耳语:“你要不要进去和我试试?看你的脸被宋姐姐挠成这样,我就知道你憋得发疯咧,你好久没去夜总会了吧?我知道的,来吧跟我来吧。你真是笨蛋,我在夜店好红的,回头客不晓得多少。”
梁夏很没面子。所以他来气。菱角若是换个方式也许他就跟去了,可菱角这样看他笑话,他必须表现一下。
“你不要自作聪明了。憋得发疯的是宋般若!因为我不理她,所以她把我抓成这样。”梁夏说,
“不过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她这样也是人之常情。”
菱角将信将疑。她有几分相信的原因是:她知道梁夏喜欢宋般若很多年了,但从来没对她有过非分之举,所以今天的事也许真的不是她想象那样吧,宋姐姐是个年轻寡妇,而且在菱角眼里,梁夏又的确很招人喜欢。
菱角说:“那你应该答应她。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样熬着,你们两个都没意思。你虽然比不上苏哥哥,但你也挺好。”
这下梁夏总算感觉比较舒服了。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阿普奶奶从他们背后经过,梁夏担心老太太是不是听见了,回头观望时正碰上阿普奶奶鄙夷的眼神,梁夏挫败的把头又扭回来,继续看野猫。地上饭菜已被一扫而光,没吃饱的野猫和吃得肚皮滚圆的打起来,嘶叫声吵得人头皮发麻。
菱角说:“你要是和宋姐姐结婚的话,我另外再找人嫁。肯定找得到的,我现在有家产咧。”
菱角这口气又不招梁夏喜欢,梁夏不再理她。菱角无趣,垂了头默默走开。
42 净琉璃世界
自从在殡仪馆露了一面后,张局长已消失整整两个月。音讯全无,连家都没回过。他的消失让梁夏倍觉鼓舞,因为这说明老张带队抓坏人去了。越是大规模的行动,越是行踪成谜,他们在进入特别行动组时都签了保密协议,这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也不知道何时重现人间。省里市里都有高官落马,好几个亿万富豪被抓捕,省委老齐双规,因此沈谦也进去了。
对江湖人来说,眼下显然是个糟糕的时期。不知老鲍抓到没有?他是个小角色,不像沈谦,沈谦被提起公诉是新闻,报纸电视到处都有。老鲍的消息可能只有等张局执行完任务才能知道。
丁正阳很快街知巷闻,市民们外出明显放松警惕。甚至有人进超市买东西时,连停在店门外的自行车都不锁,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民间向来多传说,丁正阳便被传说成包拯、况钟、狄仁杰一类神人。有些市民开始打听丁正阳的车号,酝酿拦轿喊冤。就梁夏的感受来说,仿佛孙悟空终于脱了紧箍咒,连呼吸都畅快些。不仅天堂洗浴中心被查封,老沈名下的影视公司、铅锌矿、地产集团被连锅端,就连基金会也有纪检进驻,沈谦这次横竖是扳不脱了。所以宋般若她们也不用躲在北京啦。
梁夏十分谨慎,他认为在得到张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