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拿这个当职业。”菱角说,“又不用求人,又轻松。也不怕退休。我总算可以养活自己了。”
大家都为她欣慰。
梁夏对宋般若说起艾北建议开饭店的事,宋般若很赞同。开间云南菜馆挺有优势的,地头上关系她爸爸能捋顺,业务上现成有一拨人,她把管理做好就成。
她只有一个要求:“开素菜馆。”
她不想再见到火把节那天戴红色头箍的小猪。
从办理各类执照、到选址、到装修、再到开业只花了不到两个月。
这样的效率只有宋般若这种官小姐能完成。没了苏杭和艾北,梁夏唯有打游击,宋般若首战告捷,让梁夏觉得自己颇识时务。
饭馆主营蘑菇。口蘑、松蘑、猴头蘑、榛蘑、肉蘑、青白菌、羊肚菌、鸡枞菌应有尽有。蘑菇和素食肉配在一起可烹调出许多美味。
饭店不很大,员工也不多,宋般若从自治州请的几个少数民族大厨手艺很好。饭店人气靠积累,好在离研究所和附属医院近,熟人们常来光顾。崔颖也时常带开发区的客户过来。菱角白天在饭店帮忙,闲暇时炒股,下午四点多钟去接苏小若。
日子有条不紊。
但梁夏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根据他的经验,凡大变动来临前总是风平浪静,生活总是显得格外美好。他对这种平安的生活深感恐惧。沈谦二审死刑已执行,还能有什么意外发生呢?他担心宋般若哪天突然暴病身亡,又担心苏小若哮喘复发,还担心菱角毒瘾再犯。毁掉精心维系的一切太容易。
他的噩梦也多起来。常梦见老鲍。这个矮小的人出现在梦中时,梁夏每每惊骇万分。白天时,他拣起《水浒传》重读:李逵杀人完全不需理由,杀人性起时,一对谈恋爱的农村男女也碍他眼,乱斧砍之,骂人家在做见不得人的事,砍之后,还放火烧屋。梁夏觉得李逵是典型的心理疾病患者,孙二娘更是索性把杀人升级为经营性生产,梁山所谓好汉几乎全犯有反人类罪,要怎样的冷血和唯我独尊,才能对刀斧下瞬间消失的鲜活生命无动于衷,甚至沾沾自喜?梁夏只不过杀了个老鲍,已夜难安枕。
他以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但噩梦令他明白很多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样。
最根深蒂固的恐惧来源于对自己命格的怀疑。他特地去了趟东新村,村长带他找到了村里算命很准的高人。
村人称王瞎子。生来便眼盲,算命的本事是祖传的。王瞎子劈头便问生辰八字,梁夏一概不知。他连生日都是乱填的,何况具体时辰。王瞎子说,不知八字也可以,摸骨吧。
王瞎子可能很少活动,所以身量瘦小,脸像大多数盲人那样朝天昂起,双目深陷,似掏空瓤子的丝瓜皮,牙齿东一颗西一颗寥落,还算洁白,很像刚开始长牙的婴儿。他把梁夏从头摸到脚,继之从脚摸到头,往返数次。
王瞎子把头一摇,再一摇,复一摇。接连三次。伸出根瘦嶙嶙的食指:“骨相依次有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你混七杂八长了周身,别人虽说多半是混长,也没混成这种样子,总有那么一两根大骨头可定乾坤。像你这样浑身乱骨,命相必定变怪陆离,大吉大凶相间,至吉可富甲一方,至凶则死于非命。”
这个梁夏不在乎。他想知道另一个问题:“我克周围的人吗?”
王瞎子吟出四句:“初年必主能豪富,中主卖田刑及身,丧子丧妻克亲友,官杀兄弟不由人。”
梁夏久不出声。村长觉得这命凄凉,让王瞎子给圆圆,王瞎子说:“所谓,造物不能两全其美,五行和气,无煞,只是寿命长远,常人衣食而已,一旦煞权聚会,万人之尊,又不免刑克六亲,孤独终老。”
梁夏听到这里就开始笑,对村长说:“你让王瞎子算算苏杭和艾北。我看艾北肯定五行和气,苏杭嘛将来必有万人之尊。对了也算算老周,老周已是万人之尊啦。”
村长耳语:“这样不好,算命讲究心诚,你作弄他会有报应的。”
梁夏已无心再算,问给多少钱?村长说五块钱就行。梁夏听这么说便给了一百。王瞎子拿在手里摸个不停,村长提醒他:“是一百块唻!”
王瞎子仍然在摸。嘴里说:“我没有钱找他。你有没有五块的?”
梁夏说不用找了全给你。王瞎子说,我不要你一百块,我要了你一百块,你的灾我就得替你背。
村长有五块,掏给王瞎子。
王瞎子把一百元还给梁夏:“你是有福气的,要是真的差命,我分文不收。有时还倒给钱哩。你不信回去仔细想想看!你的心太高了,得到的福气都不当回事,你若没有天乙贵人相助,你小时候那些灾就足够克死你自己,都轮不到你来克别人。不过帮你的就被你煞到了,非死即伤。我劝你啊,不要结婚也不要生孩子,找个没人的地方,种种地,过完这辈子。不然的话,你周围的人个个被你克死,最后剩你一个,你好意思独活?你做鬼都欠他们。”
王瞎子的话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梁夏出门后对村长说我请你吃饭吧,算命的钱别人不能帮着出,我又没有零的。
村长找了间米线馆,梁夏见小锅米线,不免想起艾北。耳边又是王瞎子的话,心中难受极了。他没有点菜。
村长边吃边安慰他:“你现在不是挺好,有灾都过去了。小宋阿妹开饭馆,你搞蘑菇养殖,多好。”
“她们也会被我克死的。”
“算命不要当真,都是骗人的,**说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你看你思想就被迷信捆住了,你不解放。”
“**是说要破除迷信。他还说要严格遵守科学呢!原话好像是:一切经过实验。苏杭和艾北都是我的小白鼠。宋般若也差点是,不过下次就难说了。”
“那些都是意外。小苏是生病,在我们这里总共不到两个月,昏过去好几次,连血都咳出来了。这样的身体,呆在穷山恶水的地方,没的好吃没的好喝,发着烧还工作,最后那样子也是必然的。艾北嘛,公家都定性了,是交通意外。那和你也没关系。”
“分明是谋杀!本来要撞我,被他挡了。”
“谁要杀你呀?”村长不解。
梁夏愣了一下:“是沈谦,已经枪毙了。”
“那还是公平的。你不要什么祸事都揽给自己。我觉得你是好人。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承认不承认?”
梁夏承认。
“坏人也没啥好结果,你承认不承认?”
梁夏正欲摇头,细想之后又不得不点头。
“那你还愁啥呀?定下心好好过日子,小宋阿妹就靠你多照顾啦,还有小崔阿妹,菱角阿妹,苏小若。”
“其实她们都能自己照顾自己。女人说依靠男人,不过是给男人面子,她们自己活得好好的。你不知道,最男人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啥疯话?女人比男人还男人?”
梁夏深深一点头。
村长笑得米线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他很不好意思的用餐巾纸擦鼻子。他说:“小宋阿妹没了小苏多难受啊,你又不是没看见。她依靠他的。”
“那是她爱他。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话题至此,颇为尴尬。梁夏便喊服务员付账。两人出了饭店,梁夏回昆明去,村长送到村口:你咋换车啦?梁夏说原来那辆被偷了。
回昆明时,经过那片沼泽,时日已久,路基上看不出丝毫痕迹。就连那天晚上推车时压倒的草丛,都重新挺起腰,联成绿茵茵的长带,好似镶在白路两侧的花边。
山色如旧,路也如旧。
药山禅师曾指天指地,对李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车过俱融市区时,梁夏下车买了两瓶酒,几样卤菜,然后驱车去到小山坳。
照旧摆开三只小杯,这顿午饭他想和两个弟弟吃。
他把王瞎子的话复述一遍,苏杭和艾北都在笑,他们不信。梁夏说:你们为什么不信呀?我觉得挺有道理。
这次他却醉得快,没喝完两瓶便躺倒睡着。
风从足底轻轻而来,像王瞎子捏骨头的细手,又似温柔的妻子给丈夫盖被,妻?子?风在叹息,梁夏也徐徐叹息。
月上中天。月亮大得像苏小若的蜡笔画,金黄浑圆。
据闻蟾宫有美人,名嫦娥。碧海青天,嫦娥夜望人间,情思纷涌。
梁夏模糊的想,嫦娥未必是思夫,更大可能是想调动工作。她这岗位和边防哨差不多。一个姑娘站岗是挺委屈的,她没其他灰色收入,唯一好处就是能出风头,所以嫦娥是仪仗兵。嫦娥的退伍申请,玉帝不准。她想跳槽,天宫别的部门慑于老大玉帝,又不敢接收。嫦娥在驻地值了几千年大夜班,又不能旅游,又没人摆龙门阵。换个凡尘女子,早就内分泌失调变作黄脸婆了。
听说神仙不会老,为什么玉帝有胡子?他们大约老得慢,既然神仙也会老,那神仙会死吗?
回想最后见到的老鲍,尘满面鬓如霜,熬得这般辛苦只为奔命,却在最后一瞬间看破放下。很多新闻都写:杀人在逃的听见警笛声便心惊肉跳,远远看见警察更是望风而逃,梁夏没到这种程度,他只是睡不好。总梦见杀人,每晚都杀,极累。
后来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去小山坳睡。从车里拖出行军床架起来,铺上被褥,往往可以无梦到天明。两个弟弟还是照拂他的。他准备打听打听,看附近有没有农民卖地,他想买块地自己盖个小院居住,王瞎子指点得挺对,再种点菜,多逍遥。
这天,梁夏照旧坐在院里读《水浒》,张局长从院门外进来了。张局长自己找只小凳,在梁夏面前坐下。梁夏默默看着他。张局长和他寒暄,看书呢?最近怎么样?生意挺火吧?梁夏笑笑。张局长专程拜访,只为聊聊天?他们没这种交情。梁夏等待正文。
张局长也痛快,问:“你原来那辆车哪去了?”
“被偷了。”
“怎么不报案?”
“报案也找不到,丢车的多了。”
“老鲍呢?”
“我怎么知道。”
“老鲍几个月前把宋般若劫走,是你开车去救回来的。”
“他那车不行,想找辆好的,他劫走宋般若的目的是要抢我的车,我去了以后他就抢车跑了。”
“那就不是被偷,是被抢劫。”
梁夏不说话。他这几个月并没有静下心好好寻思如何圆谎,况且圆起来工程太过浩大,那件事不仅阿普奶奶的旅馆住户知道,整条巷子知道,就连研究所和附属医院都传开了。平心而论,他也没有太强烈的求生**。张局上门,他得辩解几句,但他并不报幻想。
“我来家里问你,就是没拿你当真正的嫌疑犯。艾北是我侄子,我姐姐去世早,我对艾北比亲儿子还上心,从他工作,到结婚,再到升职,我和姐夫没少操心,艾北从小就乖,我满心以为他这辈子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总想着可算给我姐交代了。谁知道他出事呢!要论难过,谁能比得上我们这些家里人?最近我姐夫身体明显比以前差,我做这行又照顾不上。我知道,你和艾北从小关系就好,想为他讨公道,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可是国有国法。”张局从梁夏手中取过书翻了几页,“你也觉得梁山好汉那样无法无天说不过去吧?这要是搁现在,老百姓都要上万言书,要求打黑。人人都有执法权的社会将会失去底线,极端暴力。” 张局把书还给梁夏,和颜悦色的问:“你再好好想想,老鲍哪去了?”
“他开我车跑了。去哪里我不知道。”
“你带我去你们最后分开的现场看一看。”
“我不记得在哪里了,很偏的地方。”
“那次小宋受伤了,对吧?”
“嗯,擦伤。”
“你们怎么回来的?”
“路上拦的车。”
“拦的什么车?司机什么外貌?口音?”
“大卡车,司机是本地人,长相不记得了。”
“小梁啊,你跟我去趟局里,今晚就住那儿,手机也交给我,我去问问小宋,要是她和你说法一致,你明天就能回来。”
张局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太了解梁夏了,即使他和梁夏从未深交。张局的目光和蔼,可再和蔼也是警察的目光,富于穿透力,洞察秋毫。梁夏不由低下头。
张局起身,临走前轻拍梁夏肩膀:“自首吧。”
他的手离开梁夏肩头时重重捏了一下,梁夏感觉生疼。这次市局行动,沈谦团伙除老鲍外,通缉名单上有的全部落网,算是得胜回朝。梁夏抬起头来,张局看去还是个壮年汉子,身板魁梧,可细观察,头发都花白了,斑驳发色下,是长年呆在户外才有的暗铜色脸。张局步伐极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勉为其难。
45 前程似锦
小山坳的月色依旧。梁夏支起行军床,铺设妥当,把枕头也放好。行军床的位置在两座墓碑中间,这次他没有躺下去,而是坐着,张开两臂分别围住一座墓碑,每当这样和他们同看风景时,梁夏总是非常满足。
夜色里,溪流波光粼粼。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小学课文里这样写:泉水泉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小溪里。溪水溪水你到哪里去?我要流进江河里。江水河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小学生们竖起课本,挺直背脊,齐声朗读。他们围着鲜艳的红领巾,他们沐浴着早晨的阳光和空气,年轻的女教师声音甜美,她在领读,宋般若是苏杭的同桌,宋般若边念边用袖子偷偷蹭掉桌上的三八线,梁夏和艾北坐在后排,梁夏心不在焉,艾北读得很专心。
孩子们声音响亮,他们跟着女教师重复最后两句:
江水河水你们要到哪里去?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梁夏下意识喃喃念着: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
他的声音比童年弱得多,也低沉得多。成年人的声音念课文不好听。这次也没有同学们整齐的呼应,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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