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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食前夕的傍晚,一块长满青苔的青石板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站立在柔软的苔叶上。漫漫长夜,青石板折射出一颗一颗的亮光,繁星点点的样子,恰似天上的银河。轻轻踩踏着如泥的青荇,一股难言的忧伤阴柔落在她的心坎上。她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在莹泽的露水旁。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衫,轻轻地贴在她细腻的皮肤上,这般温柔除了慈爱的夜能给予,还能有谁呢?
重门深院,藏着女儿蜕变的忧愁。自从过了“上头”仪式以后,几年以来都过着宅居的生活。女子嫁予他人后,就如龛里的玲珑鸟,渐渐被爱情的甜蜜灌醉,娇嫩可爱,不再歌唱。等到有一天突然从破碎的罐子中醒来时,才发现曾经的欢愉再也回不来了,自己也无力振翅飞翔。她还记得刚满十四岁那年的寒食夜,她荣耀地接受“上头”:用簪子将长长的头发束起来,从此不再轻易出游。
她自知自己美好且自在的年月就快被教条的古训捆成高高的发髻,她不想还没看尽繁花的巷陌就被锁进深静的闺阁中,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渴望墙外的欢声笑语、稀奇古怪的玩物,还有齐鲁大地旖旎的自然风光。外面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太多太多的渴望。
她还记得那年中秋,沉香袅袅。她对镜梳妆,伯母为她上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年,她别出心裁地坐在自己用鲜花和藤蔓装饰的秋千上,纯洁的眸子望着邃蓝的天空,宛如天边的仙女。
那一年,她羞涩狼狈地逃下秋千,金钗落地,似青梅的俏脸蛋儿却悄悄藏进了他的心里。
那一年,在别院的秋千旁,她坐在浸润的青石板上,感受到一阵一阵心底袭来的凉。他将去远方,在那个令她陶醉的甜蜜日子里,无法阻拦,无法挽留。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大宅院里,她只愿一个人虔诚地等候到天亮,她放下白昼的坚毅,只对月亮诉说心事。月光静静地泻在赵府的院落里,映白了梨花。那些在朱门前说不出的千丝万缕只有在此时,才肯把绵绵相思揉进泪珠。
当时,赵明诚还在府里,翁舅就对李清照的潇洒性格予以过斥责,她本就不是死听教条的文弱女子,面对翁舅的不满,她当然要为自己辩护。越是辩护就越被视为无理,无奈,多亏赵明诚在母亲面前为李清照说好话,李清照才得以在婆婆那里留住良好印象。可现在,赵明诚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在赵家的庭院里,事前事后都不如明水的家中自在,总像被人锁住了脚踝。失去了赵明诚庇护的李清照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润泥,渐渐从心里萌发出龟裂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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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暗流
中秋月下,小院深深,树下无君影。杂草褪去,影壁还色,再闻桂枝香。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李清照《鹧鸪天》
闺房虽美,留不住丈夫追求仕途的心,每月初二后,定是离别时。秋风扫落叶,心里凉一阵酸一阵,她依傍朱门相望,远远凝视,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千丝万缕哽咽在深喉,泪两行。轻愁蔓上眉梢,想那门前古往今来攀援生长的爬山虎,不知隐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离愁别绪。
新婚过后的少妇,最怕寂寞难耐的秋天,尤其是像李清照这样情感敏感的女子,身不与夫随,但心却寄托在薄雾浓云中。销香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月下窗棂,从窗外飘来阵阵清香,是哪里的精灵在这寂寞的夜里送来一丝慰藉?夜里披着罗衫,涵步出门,只见月光像镀了一层白银一样轻柔地萦绕着一株金桂。玲珑的花瓣躲藏在叶片下,不为人知地散发着幽幽清香。
就像尹玉輲诗中所写:
绿叶争风遮娇芳。
花味袭人露浅黄,
行人回首寻四野,
不看姿色闻秋香。
桂花温雅柔和,情怀疏远,远迹深山,唯将幽幽芳香飘到人间,它高洁的品性似乎也承载着中国女子自怜的美丽。
赵明诚凭借他良好的天资与勤奋的治学态度,考入了宋朝的最高学府太学院学习,婚后的他每月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与妻子共同度过。时光短暂却又美好。他们在堂屋品茶读书,研究金石文物,妻子给他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由于赵明诚当时尚在太学院读书,没有俸禄,他们研究古董需要很多银两,为了丈夫的事业,也为了他们共同培养起来的爱好,李清照变卖了她出嫁时的陪嫁品。以前当惯了娇小姐的她,现在却要过着每日粗茶淡饭的生活,她依然无怨无悔地陪伴着赵明诚,甚至晚年也治学于丈夫的事业,默默在其身后奉献着。她是一心向着丈夫的,不管他的事业是辉煌还是低落,她骄傲地以为自是花中第一流,仿佛全世界就她一人最配得上他的心。
而对赵明诚来说,赵府与通往太学院之间的朱门就像一道分界线,门里是他与新妇甜蜜的生活,门外是新妇后来不愿接受的世界,却是他将苦苦追寻的仕途。他是自由潇洒的,他不仅掌握着自己命运的舵,同时也把控着李清照的方向。而李清照总是沉浸在她所拥有的幸福小世界里,丝毫不知在宅院的墙牒外,他的世界正发生着星移斗转的变化。
当李格非从宦海沉浮的皇宫中深夜归来,独自伫立在有竹堂前时,一股难以言表的命运感如浮云般划过遥远的月空。九月的晚风透着微微的凉气,不久以后,他将在皇帝昏庸的判决下协同家眷远离曾经种下过信仰的汴京。此时,李格非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政见,听从命运的差遣。只是要告别这苦心经营了十多年,蕴含着“出土有节、凌云虚心”节气的有竹堂,他实在是不忍。
那是徽宗崇宁元年九月的一天,金碧辉煌的汴京的皇宫里,当朝重臣们迈着他们急急的步子,李格非和赵挺之分属的两派党人各自为政,在夜的掩护下,穿过一垛又一垛城墙,赶往大殿——皇帝将以他的权力向朝跪在高堂之下的文武百官宣判他们的命运。
早在七月,李格非就因被列入元祐党籍而被降为京东提刑,当时名单上共十七人,李格非名位第五。而赵挺之呢,六月,除尚书右丞,八月,除尚书左丞。父亲的官场不幸将李清照从她甜美的梦里硬生生拖了出来,她站在朱门的这头,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李清照把自己闭锁在昏暗的闺阁中,往日从不肯屈膝的她终于忍不住父女间血浓于水的感情,将一首真挚的救父诗举到赵挺之面前,希望重权在握的翁舅能够网开一面救父于水火。
尽管从刚进门时李清照便看不惯爱指责她的翁舅,她一心只沉浸在与赵明诚的热恋里,哪用得理会赵挺之,可是这次,为了父亲能够平安,她还顾得什么呢。闺阁里啜泣连连,曾经与父亲相伴的点点滴滴,化作心海深处的珍珠,冰冷地滑过素颜,只有如生绢般的手背抚过,才能感到心里残存的一点温热。
“何况人间父子情。”
现在,一个巨型石碑在见风使舵的太监们的使唤下正被推往皇宫的礼门。石碑上载着皇帝对其能否坐稳宝座的利害权衡的思量所倾注的笔法,写下共一百二十一人的元祐党人名单,李格非不幸被置于余官第二十六人。
消息传到了李清照的耳朵里。她那位身居高位的翁舅,出于对自己利害的考虑,不顾儿媳妇的求助和安危,对亲家采取宁左勿右的做法,让李清照心灰意冷,终于写下一句:“炙手可热心可寒”。
花儿最怕风吹雨打,这朵曾自比为“自是花中第一流”的高洁的“桂花”,在政治风云的拍打下,失去了往日的芳香。
然而,真正的西风还没有到来,汴梁的上空一股暗流在渐渐形成涡旋,一场更大的灾难正在悄悄地酝酿。
【08】雪女
她在纷飞的落英中舞蹈,带着醉梦般迷离的忧伤。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
——李清照《好事近》
不久以后,深闺中的李清照便听到父亲被遣离京的消息,连一句道别也没来得及说。京城变了,再也不是初来时那个逸趣横生的城池,现在它充斥着书生们关于元祐事件的流言蜚语。父亲的尊名被三教九流呼来唤去,子女的体肤顿感被鞭笞得火辣辣,她心里一直念叨着,爹爹是冤枉的,是冤枉的……不知脚下已踏过多少块青砖,愤怒与忧伤将她抛进了森严的赵府。然而这里并不是她可以寻求庇护的场所,对这个弱小的女子来说,这里更像是一个地狱。
事情还得从赵李两家的长者说起。李清照的父亲师承苏轼,苏李二人同为朝廷官员,不仅在处理国家大事上政见一致,他们之间的感情也非常好。早在宋神宗时期,时为宰相的王安石便以“富强之谋”的名义进行变法,给百姓增添了沉重的负担。为了避免引起民众暴乱,以司马光为首的一批官员站出来反对,其中就包括苏轼。
后来,反对的呼声越来越大,神宗不得不停止变法,王安石被迫辞去宰相。元丰八年,这位谦和务实励精图治的皇帝在金榻上离世。紧接着,神宗的母亲高太后掌权,将年仅十岁的娃娃皇帝抱上了宝座,从此大宋的江山全归太后指点。她每日坐在高堂后垂帘听政,重用苏轼等老臣,尽废新法。直到元祐八年,高太后也在天下的哀声中踏上了黄泉路。哲宗登基,次年改元绍圣,封章惇为相。这个章惇实际上是王安石的门下,他又复辟了高太后废除的新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法就这样实施了又被废弃,废弃了又重新实施,百姓们怎能不抱怨。哲宗死后,向太后又效仿高太后听政,罢黜了章惇,新政又被废除。李格非大致在哲宗时做了人臣。徽宗继位,改元“崇宁”,赵挺之为崇宁政要。徽宗欲恢复新政,但此时大权却攥在佞人蔡京等人的手里,他们趁着皇帝恢复神宗新政的名头兜售其奸。于是,苏轼和赵挺之则被分割在蔡京两边。赵挺之与苏轼怨恨很深,正巧蔡京等人着手排挤并攻击苏轼等老臣,赵挺之窃窃欢喜,于是蔡赵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以变法的名义将元祐年间被高太后重用过的老臣称为“元祐党人”并伺机除掉。于是,七月,李格非被贬职,九月被遣离京。
原来,一切都与翁舅有关,为了博取个人功利,了却私人恩怨,竟然与蔡京这等佞人做出如此勾当,使向来品性端正的父亲蒙受冤屈晚节不保,清照在心底向苍天喊出一声“不可饶恕”!
晚饭时,又见赵挺之,他若无其事地号令妻室子女动筷。李清照吃不下,那个被荣华和美艳簇拥着的男人,他嚼着肥腻的肉片的嘴唇尽显他的贪婪和污浊,是平日在府穴之外伪君子的真实秉性。
李清照放下筷子,愤懑着一直撑到离席,她不停藐视赵挺之。他却神情淡定,至始至终没看她一眼。李清照的愤懑转而忧郁伤神。婆婆见她不肯吃饭,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再无关怀。清照深感这个家庭的冷漠无情。日子越过越乏味,越过越凄凉,她蜷缩在暂时还属于她的角落里,望着初婚时亲手种下的一株江梅,泪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想起了天上的嫦娥,此时是否也孤单单地住在寂寞的广寒宫里,无处话凄凉,亦如现在的我。你依靠着月桂,我试问那江梅。
我问她那年爹爹将她折下,她是否听到过他的叹息?
我问她新婚过后便住进了别家的院子,是否曾感到过凄凉无助?
我问她月栖枝头的有竹堂前,是否嗅到过沧海桑田?
月落乌啼,啼声过,此时的李格非在做些什么呢?但愿她能变作一只玲珑鸟,逃离幽怨寂寥的广寒宫,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父亲,为他在不见五指的夜里哼唱一曲儿时的小调。童年的单纯美好在世事冷暖变迁中像一颗埋在蚌壳中的玉珠,在时间冲刷下越发珍贵。眼看曾经美好的日光已经荡然无存,眼下元祐风波还未平息,夜阑风起,她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偎依着树干,沉默着,任心绪波澜翻滚。流水的夜晚,她仿佛听到了黑夜低垂着纱衣幽然啜泣的声音。
元祐之事并没有轻易结束,城门外两块元祐党碑树立以后,一系列政治效应像骨牌一样在溃败中袭来。崇宁二年九月,灾祸降临到他们子女头上,皇帝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通婚。”何谓“宗室”?赵挺之虽然与皇室同姓,但却出身寒族,假若如此,赵家便不能获得皇家宗室的称号。赵挺之哪里甘心现在的身价呢?他要涨!如此一来,拉近了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也为自己的仕途铺平了道路。他心急地渴望着名利,却引来了怎样的一场祸事啊!檐下当朝的重臣全是苏轼生前的政敌,他们对苏轼等人尚且恨之入骨,哪里肯放过苏轼门下重要的弟子李格非!赵挺之深感如此下去,李家便会给正迈向青云之路的自己扯后腿,不如赶早打发了儿媳妇?
生性敏感的李清照在遭遇翁舅令人心寒的一击之后,更加能感受到自己地位的危机。她恨赵明诚生在赵挺之膝下,她悔当年这么轻易就进了赵府的宅门。那一日,见翁舅视她大步跨入厅堂后,她便明了他的心思。夜深仍无法入睡,想自己早已成了赵家的人,他便不该这般绝情。
李清照越想越觉得凄凉,索性再饮一盅烈酒,灭了青灯。那就让她沉醉吧,只有醉了的时候才愿意敞开心扉诉衷情。帘外楚雨,落英缤纷。她仿佛看见飘飞的花瓣中有一个女子,带着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