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还是凤娇和月娥姑嫂俩,哪里有凤章!
赵周氏看看刚给她开了门的女儿还在地下站着,炕上的二媳妇却满脸是泪,就问:“孩子,怎么了?”
赵凤娇说:“娘,刚才、刚才我二嫂一下醒来,说是看见我二哥回来了。”凤娇说着,眼里不由地又溢满泪水。
赵周氏心里一惊,怔怔地站在地上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半天才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擦眼角,轻轻地说道:“孩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二嫂是梦见你二哥了。你二哥……你二哥,他……他会回来的。”
赵周氏说罢,又慢慢地出了院里,身上却冷得直打颤。这时,就听远处不知是哪里,忽地就响起一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赵周氏又是一哆嗦,两眼一黑,就要倒下,赵磨锁赶忙把她搀住。老两口这才相扶着慢慢地又回了自己的屋里。
二
第二天早上,还没吃早饭呢,赵凤堂却忽然从张村回来了。一进门,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哇”的一声扑倒在炕沿跟前,抱着赵磨锁的双腿大哭起来。
赵磨锁什么也不问,任由赵凤堂伏在他的双腿上嚎啕大哭。等赵凤堂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他才颤抖着手从炕席底下拿出已经剪好的两张对方的白麻头纸,哽咽着递给他:“孩子,去吧,先贴到街门上。”
漳源乡俗,凡家中有人过世,是都要在院门和屋门上贴一对四方白纸的。这两张白麻头纸,是赵磨锁昨天夜里就剪好的。从夜里他在小石桥上“看见”二小子回来到他老伴从月娥屋里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就清楚孩子这次“回来”,是专门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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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龙骨 第二十章(2)
“二小啊,我的儿啊,你怎就不让娘再看上你一眼啊……”炕上,赵周氏已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王月娥、赵凤娇、白粉珍闻声也朝这边过来。还没进门,王月娥已昏厥在门上……
赵凤章果然是在正月十九的夜里被防共团秘密枪决的!而带回这一噩耗的,则是张家楼院的吴香梨。
原来,吴香梨从正月初六就从张村回了娘家拜年走亲戚,一住就过了正月十五。他家东院住着他一个本家伯伯,叫吴二,在县公安局当差。正月十九的后半夜,吴二忽然敲开吴香梨家的门。他说他想问问吴香梨,知道不知道赵凤章家在这附近有什么亲戚,说他要赶紧给赵家往回捎话。赵凤章的事,吴香梨当然是知道的,因为中间隔着个赵凤堂,所以也就想知他二哥到底怎么样了。刚来她娘家的那几天,她就向她这个伯伯打听过。也许就是因为这,吴二今天才半夜三更来找她的。
吴香梨的父母也都起来了,吴二就给他们讲赵凤章的事情。吴二说:“不怕你们笑话,本来像我这样的人,在衙门里吃了半辈子的饭,眼见的冤事屈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这心呀,也早被磨成一疙瘩石头了。可这次不知怎么了,你是不知道哩,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哩,这赵凤章可真是一条好汉。虽然在这县牢里只关了十来天,可别说是犯人们,就是当差的,也没有不佩服的。那些狗日的们也真是丧良心,听说要赵凤章给他们下跪,赵凤章不干,他们就拿枣木圪榄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打折了。今天夜里从牢里提上行刑时,还是用骡子驮着走的……”
吴香梨听得泪流满面,她爹也止不住声地骂着:“真不是些人啊。”
吴二又说道:“可怜他们家里,这人都死了,还什么也不知道哩。我这心里也不知怎的,大事情办不了,就是想有个什么办法,能赶紧把这事情告诉他们家里。”原来,他今晚担任的是警戒任务,行刑结束,警戒一撤,他就悄悄地回来了。
吴香梨的父亲一时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这里哪有他家什么亲戚啊。”
吴香梨却一抹眼泪“腾”地站了起来,说:“爹,你赶紧备牲口吧,我要回张村。”
“这……”她父亲面有难色,“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阵子防共团到处盘查,一不顺眼就给抓起来了,谁还敢走夜路啊。”
吴香梨说:“盘查也不用怕,我是回家,又不是去做他们说的什么‘通匪’的事情。”此时此刻,这个小巧的女人全然不知道害怕。她只想着,既然自己已经知道这事了,那就要尽快告诉赵凤堂,尽快让他家知道。
“唉,也罢,爹也豁出去了,你还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吴二又叮嘱道:“大哥,记住告诉他们,尸首就在北门外孤魂台下的河滩里。让他们快点去吧,要不,就给那些野狼野狗给糟蹋了。”
黎明时分,吴家父女赶到了张村……
悲痛欲绝的哭声和院门上的那两张白}的麻头纸,将赵家的不幸迅速传递给了整个老龙岭。不多时,邻居、本家,已陆陆续续来到了赵磨锁的家里。
按乡俗,亲戚是要等接到丧家报丧后才来吊唁的,但这一次,许多人已经顾不得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老龙圪塔的王家父子,在听到噩耗的第一时间里,就匆匆地赶了过来。
到半前晌时候,王拴纣老汉已怀揣一只大红公鸡,领着扛了门扇板、抬杆等东西的赵凤堂、王虎龙、王二蛋、赵月明等七八个年轻后生,下了老龙岭,朝县城方向匆匆地去了。
公鸡是用来引领亡魂的,乡民谓之引魂公鸡。据说,死在异乡的人,是必须有一只引魂公鸡让其灵魂附着其上,才可魂归故里的,不然,尸体虽然回去了,而魂魄仍滞留在异地,连做鬼都只能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三
王拴纣领着大家在孤魂台下浊漳河的沙滩上找到了赵凤章的尸首。
起初,赵凤堂竟是谁也不让去碰他二哥,兀自跪在冰冷的沙河滩上,抱着赵凤章“二哥二哥”地直哭。王拴纣强忍着泪水,拉了赵凤堂说:“孩子,家里还都在等着哩,咱得让你二哥回家啊。”这才把他劝住。但赵凤堂还是不让大家去动赵凤章,只一个人把他背到背上,就“呜呜”地哭着往前走。王拴纣拗不过他,只好攥着那只引魂公鸡,一边念叨着“二小子,凤章啊,我的好女婿,野河滩上冰天雪地风沙大,你快跟上你大爷回家吧”,一边围着赵凤章的尸体绕了三圈,这才领着一伙人跟着赵凤堂上了路。
大龙骨 第二十章(3)
但只走了不到二里路,王拴纣就又喊住了赵凤堂。原来,赵凤章已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青紫黑烂,特别是两条腿,腿骨已被生生打断,仅靠外面的一层皮肉勉强连着。赵凤堂背着他走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口还都是被冻僵了的,但经不住赵凤堂的热身子一焐,又把冻结的伤口融化开来,血水就哩哩啦啦地顺着他的脊背流淌下来了。赵凤堂停下来看看留在身后的血迹,只好把赵凤章的尸体放到带来的门扇板上,又用白布单盖上,这才和几个后生一起抬上继续往回走。
冬日天短,太阳早早就坠到了大西山的背后,只将一抹昏黄的余辉留在苍茫的老龙岭上。在亲朋邻里的恸哭声中,赵凤章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老龙岭上。
按乡俗,为避免把不祥带回村中,死在外面的人是不宜入村的。留在家中的人,已经在老龙坡顶上的那棵翠绿的老松树下,用松枝和柏叶为他搭起一座简易灵棚。
在漳源,子女逝去,父母是不到灵前哀哭的;而配偶死后,健在的一方是既不到灵前哭悼,也不随灵柩去送丧的。特别是丧偶的女眷,在这方面的讲究更多,即便是感情很深的夫妻,妻子也只是在起丧之后,远远地坐在一个地方,以哭当送罢了。不过也有例外,如果有妻子是哭送丈夫到坟前的,那就是在表明自己以后即以夫家相守,永不再嫁。
得知赵凤章回来,王月娥就哭着要出门去看。婆母赵周氏和母亲王李氏一左一右死死拉住,边哭边劝,就是不让她去。在两个老人心里,此时想得倒不是什么宜去不宜去的乡俗,而是觉得凤章已经走了,可不能再让月娥出什么事了啊。哭了一整天的王月娥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只是流着泪跪在地上沙哑着嗓子说:“娘啊娘,今生今世,我也就只有见二哥这一面了啊。”
两位老人实在也再说不出什么,正好王拴纣进来取白布和白酒要给凤章准备擦洗和缠裹身子,见闺女执意要去,就挡在门上说:“孩子,不是你爹狠心不让你去和二小见这最后一面,实在是……实在是二小他那身上……”老汉想着凤章全身上下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害怕月娥看了后会更加伤心难过,所以,是说什么也不想让她出去。
“爹,二哥死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啊?”月娥已经知道她爹不想说出来的是什么。谁不知道,防共团是人间地狱,从赵凤章被抓走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了。
王拴纣知道闺女的性格,想定了的事,是说什么也挡不住的,便只好让步:“孩子,那就等一会儿我给他擦洗擦洗你再下去。就要入殓了,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哭,要是把眼泪滴到二小的脸上,等到了那边他可就更要遭罪了。”
漳源西川办丧事,讲究的是“热死热埋,入土为安”。也就是说,人死之后,只要诸事准备停当,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丧事办毕,而且也不择日选时。这一乡俗的形成,其实最初也是由于客观经济条件的困顿所决定的。民间有“死人放一顿,活人吃一石”的说法,也正是这个道理。而且,像赵凤章这样的父母健在的“少丧”,更是不宜多停放的,一般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做棺材、打葬、请人主等准备完毕,即可起丧埋人。赵凤章之上,尚有父母健在,暂时还是不能埋到祖坟里去的,所以,只能找一个地方先寄埋下,待父母百年之后再迁到他们脚下安葬。
漳源称墓为葬,称掘墓为打葬。赵凤章的葬是在王拴纣他们去县城往回抬他时就开始安顿人打了,地点就选在老龙坡上来的凤凰台下的一处土崖旁。但葬很难打。整个老龙岭上的黄土层下全是干硬的胶泥土,一镢下去,只能刨个浅浅的牙印子。到了晚上,亲朋邻里又搭了个大半夜,这才把葬打好。
第二天一大早发丧。
赵凤年的儿子俊明,头戴大孝,腰缠麻皮,肩搭纤布,手拿一根缠了白纸的柳木孝棍,被“人主”王虎龙搀着走在最前边。小俊明一边走,一边往路上抛着用麻头纸剪成的买道钱。孩子还不懂事,还不太明白“死”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在过年前的那天夜里,爹和二伯都不见了。爹和二伯都是一样疼他的亲人,可现在两个人都见不上了,又看见家里每个人都在伤心地哭着,自己就也忍不住“哇哇”地哭开了。但孩子毕竟还小,手里的东西又多,走了几步就有点走不动了。王虎龙一看,索性将他抱到怀里,一边走一边流着泪帮着孩子抛着买道钱。
大龙骨 第二十章(4)
抬棺材的除了去县城抬赵凤章的王二蛋、赵月明等几个后生外,又新加了个刘狗吃。他是吃千家饭长大的,平日里别说是老龙岭上,就是十里八乡,有谁家办红白事情,也总是消息灵通不请自到,不为别的,就是图挣个饱肚。但不管到了谁家,他都懒得多做活。大不了也就是帮着挑两担水或是劈几根柴。但今天不同了,一大早过来,就自告奋勇地站到办丧事最为苦重的抬丧队伍里。有人嫌他面黄肌瘦力气小,怕拖累大家,就不想要他,谁知,倒把他给急得哭了一顿,说什么也不放手里的抬丧圪榄。
棺材之后,是送丧的女眷们,王月娥、赵凤娇、白粉珍走在这一拨送丧者的最前边,一边互相搀扶着踉跄而行,一边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
不多时,在老龙岭上一处向阳的坡地上,便又堆起了一座尖尖的坟丘。坟的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岭和猎猎的山风,只有坟前的石桌旁,却插着一根青皮柳棍,仿佛在昭示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四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在通往县城方向的大路上,一行人匆匆向西而来,走过牛家老坟,穿过张村,直上到老龙岭上,寻到赵凤章的坟前。
此时,防共团虽然已经将赵凤章杀害了,但仍未撼动共产党的漳源地下组织。张昆山、塌鼻二本来是想将赵凤章一案报上去邀功请赏的,没想到上边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还怀疑他们是应付了事。张昆山不好辩解,回来后便一拍桌子又给塌鼻二一干子手下下了死命令:“一个月之内,务必破获漳源的地下共产党组织!”自此之后,县、区防共团又紧急部署,四处张网,在全县各区各村又一次展开了篦梳式的大排查。一时间,漳源之地又阴风四起,白色笼罩。尤为危险的是,贺玉庭和李梦楼的名字也悄然上了防共团的“黑名单”,漳源城内还贴出了通缉抓捕他们的悬赏布告。在此情况下,省工委指示县工委,暂时停止有关武装暴动的准备工作;县工委的成员,全部分散转移到偏远山乡秘密活动,以保存实力,伺机出击。
今天夜里,贺玉庭一行正是借撤向西川悟云山的机会,顺路来和赵凤章告别的。
几个人肃然而立,扼腕长叹。其中一人忽然跪了下去,趴在地上忍不住失声痛哭:“凤章啊,我的好大哥啊,你怎么就一个人去了啊……”
良久,有人弯腰拉起了他,哽咽着劝道:“梦楼,不要哭了。凤章同志地下有知,他也是不想看到我们只会悲悲泣泣的。”
“贺书记,我懂,可我这心里觉得太窝囊了,这样下去,我们还干什么革命啊?”
“组织上的决定是正确的,我们现在的离去,不是逃跑,也不是退却。我们的离去只是暂时离去,只是在复杂形势下采取的一种迂回。请你相信,也请大家相信,革命的低潮很快就会过去。天,终究是要亮的!”贺玉庭神色凝重,句句铿锵,既是在给他随行的同志加油鼓励,又像是在告慰长眠于黄土之下的英灵。
李梦楼擦去泪水,将悲愤而激越的眼神投向贺玉庭。贺玉庭再环顾大家一眼,缓缓从怀里的贴身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借着微弱的天光,低声吟道:
男儿生世何所求,鹏程万里任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