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母亲九死一生,从牛棚中解放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女儿。当时我正和大姐在通辽师范学院学习。那天天不亮,二姐的爱人就赶着毛驴车从百里外进城接老太太。老太太是延安干部,看着女婿不说不笑的憨厚相,脸上冷莫多于喜悦。可走了一趟亲家再回到通辽市后,那脸上便都是笑容了。她说她没想到二姐家的屋子那么亮堂,没想到屋里的家具那么多那么好,没想到女婿那么老实能干。她说她放心了。
我也笑了,可心里更感到阻塞,像有一块顽石坠在胸中,吐不出,化不掉。
保加利亚伦理学家瓦西列夫在他的《情爱论》一书中将配偶的选择标准划分为五大类二十五项,详尽之至令少男少女读后春心骤醒茅塞顿开。只可惜他的一切论述都是建立在现代文明基础上的,对于中世纪的女人,感情世界也只有像大江上的一片落叶,无底无根,随波逐流罢了,哪有什么爱情的选择?
那么知青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未七十年代初中国年轻的城市知识分子与知识层次生活习惯相差甚远的农民结合,是社会的进步还是社会的倒退呢?
瓦西列夫在谈到“下层”社会集团与“上层”社会集团的男女结合时说:“这些‘下层’社会集团的男子或女子必然具有特别可贵的品质,否则很难解释……这种高攀的现象。”那么知青与农民的婚姻中,有多少农民可贵的品质可以使知青摈弃社会阶层的障碍呢?
实际上在这种婚姻中,引发情爱的生理与社会诸因素在知青一方是不存在的。
人们不会忘记闻名全国的“遇罗锦离婚案”。无论遇罗锦现在的行为怎样,她的婚姻悲剧毕竟是一个历史的影子。她在谈到嫁给第一个丈夫时说:虽然她是个右派的女儿,现行反革命的妹妹,可还得活着。
活下去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欲望。
上述知青对婚姻的抉择,实质上只为一个“活着”,因为她们的社会地位在文革中早已远远低于有着贫下中农成份的农民,她们实际上是在被农民所挑选。
我相信,有着如此遭遇的知青朋友看到我的文字一定在流泪。
我相信,从恶梦中醒来的知青一定在骂我,为什么又让她们想起那不堪回首的昨天。
五、结婚扎根
五、结婚扎根
两朵蓝色的山茶开了
从冻土中挣出
为了让太阳生辉
它们却很冷
将她们比做维纳斯神庙的圣妓是最恰当不过的。
我是说,知青和农民的结合不都是被动的。
我是说,这种结合必定要戴上一只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光环。
我是说,结婚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政治目的,那人还是人吗?
我是说,这本是一种残酷,却被人虔诚地膜拜。
她太有名了,我不能详尽介绍她。
1966年,她在文革中进行徒步革命大串联时路过这个村子。她在这儿住了几天,搞了一番社会调查。这儿生活太苦了,贫下中农根本没真正翻过身。告别时,她对村里的贫下中农激动地说,将来她一定到这儿和他们一起改变这里的面貌。
两年后她真的扛着行里来了。
我相信她绝对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献身毛泽东倡导的一种事业。令人遗憾的是,全国的舆论工具将她的行动输入了政治内容,甚至提高到“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地步。在那左倾政治狂热的年代,这种宣传立即鼓动起有着同样政治狂热的青年学生的热情,以她为榜样奔赴农村。
出乎她的意料,她处在了政治的旋涡中,不得不在农村时常做出新的举动,来维护她的知青榜样的形象。
江青有句名言,叫做“坚持农村的伟大胜利”。这句文理不通的话对知青的鼓动性极大。
下乡时,她在屋前种了棵“扎根树”。
一天老乡问她:“你要在乡下住一辈子?”
“当然。”
“俺不信,咋不成家?不在村里找婆家早晚要飞。”
“……”她梗语了。
夜里躺在床上她才突然想到自己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到了不能不解决婚姻问题的年龄,否则便没人相信她扎根农村的誓言。
她瞄准了一个小伙子,很快与他结了婚。
舆论界又是一阵大吹大擂。“典型”又创造了“新经验”。“结婚扎根论”诞生了。
如果她像那位为揭开黑猩猩之迷,中学毕业只身进入非洲雨林的英国姑娘珍尼&;#8226;古多尔一样,默默地去,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取得成果,又默默地被世人发现,那她的个人和社会价值就会另当别论了。可惜,她的行动还没实施便被染上了政治色彩。
她只有很累很累地活着。
她是个天津姑娘,中等个,圆脸,从没穿过艳色的衣服,极少妩媚,也没有异性的追逐。其实她的眼睛很大,若没有草原风沙的吹打,她会很白很美。
先她下乡的同乡姑娘张勇莫名其妙地淹死了,有人说是反动牧主杀害的,但找不到这样的牧主;又有人说是救羊失足落水的,也没人做证。好在她有一本写了没几天的日记,里面有不少毫言壮语,于是被笔杆子端到报纸上,一下成了国家级的知青榜样。
人们誉她是第二个张勇,其实她比张勇的事迹多得多,日记也记得多,尤其豪言壮语,比张勇有文采多了。无论白天干活多累,睡觉前她都要在油灯下读一段毛选。她在荒漠的草原上一人扬鞭赶着几百只羊放牧。一天死了两只,为此,白天在草原,晚上在油灯下,她捧着毛选学了两天两夜,像梳虱子一样在书中找为什么会死羊的答案。她终于认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像贫下中牧一样更忠于毛主席。其实贫下中牧放的羊不比她死得少。
三年后她入了党,做了旗党委委员,公社副书记。
她也种过扎根树,但到了这份儿上,牧民是不敢问她婚姻大事的。哪个牧民敢讨当官的做老婆。
可她是知青的典型,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向知青做经验报告时,不能不涉及到婚姻观的问题。她感到有压力,爱情和政治在心的天平中相互不断加着砝码。
终于有一天,她郑重地向组织宣布了她的择偶三条件:
1.必须是真正的贫下中牧。
2.必须是党员。
3.必须是复员军人。
政治压翻了她的心枰。不会有人说她不扎根农村了。可她还是没逃脱瓦西列夫的理论,因为她的第三个条件明显是为了和未来的丈夫在思想和生活上有更多的接近和理解。
遗憾的是,她的婚姻史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荣誉她便消寂了。原因出自她要做一只草原上真正的鹰,像男人一样骑马飞起来。她从马上摔下来,没死,但残了。
她的肉体从马上掉下来的那一刻,她的政治生命也随之完结。她再不能参加学大寨运动,也就再不能做知青的典型。人们的挽惜声刚落,她便从草原上销声匿迹了。
这个她生在小县城,没有像前个她那么大胆地发表宣言。
她成了知青典型后,入了党,接着又做了官。这官没实权,属委员之类荣誉性。知青做的官几乎都这么水,既是聋子的耳朵,又是花瓶,整个儿是让当权的吹他们如何如何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工具。但这毕竟是官。
在一次讲用会上,她讲了婚姻观,虽然是一言带过,知青办的人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会后,他们问她是否有在农村找对象的意思。她笑而不答,可两颊浮起两片红云。
知青办立即向县委书记做了汇报。县委书记正愁本县没有与农民结婚的知青典型,听过汇报后,立即做出了反应,在公社书记汇报会议上当做一件政治任务布置给各公社书记,让他们帮助找一个与她相配的农村青年。
说来很巧,有一个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是县里学大寨先进生产队队长,他的成名是因为一句闪光的语言:粮食亩产不过长江决不结婚。与他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不谈恋爱是不想找农村老婆,可还是为他编成事迹材料吹。一直吹到省里还不罢休,要不是记者来调查看不到什么政绩,怕要吹到中央去了。
她和他都有一个共同的政治目标,刀对鞘,鞘对刀,再合适不过。县委书记听完介绍,立即让这位介绍的公社书记把他召进城相亲。
他们是在县委招待所见面的。她很满意,而他则有些诚惶诚恐。回去后,他们便鸿书频飞,情丝不断。
半年后,县委书记亲自过问此事,将她调到他的公社做妇联主任,到任的当天,他们成了眷属。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他在洞房里亲笔写下这样一帧条幅。字很拙,可她心里甜甜的。
问题出在一年后。县委书记一句话,她到县政府做了县妇联副主任,他也跟着进城做了县团委副书记。她的同学都来祝贺她,她却突然感到失落了。
她是为表示扎根农村的决心才和农民结婚的,现在却又回到了城里。县委书记说,这也是党的需要。既然如此,不和农民结婚就不能当妇联主任了吗?这么着总让人有找个农民丈夫换个城里官儿的感觉。
“人家也是城里人了嘛。”她的同学说。
可在背后,她对她最好的女友说,她并不爱他。他挺虚伪,结婚后,夜里一上炕他就缠着她谈怎么进城的事。她耳朵根软,真就照他的话做了。
她说她的事业完了,青春也完了,她的感情一下没有了寄托。
湖北的她更具典型。
她对毛主席的忠诚比之上面几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没有那么多荣誉地位,原因是她出身不好,父亲是知识分子,属于对革命爱产生动摇一类的人,这决定了她一生的艰难。
荣誉欲是人之本性。她为了表明自己对党的忠诚,下乡后农活儿比别人干得多,毛主席著作比别人学得多,斗私批修比别人积极得多,可一些比二流子强不了多少的人,只因出身好,一个个入了团,她依然“群众”一个。
她想不通。组织上的人说,想不通正证明党的阶级路线的正确。出身好,表现差点儿没啥,根红,蒋介石来了给绝不会做叛徒,而你就会动摇。她不服,说她在蒋介石面前也会宁死不屈。组织上的人说她动摇是家庭出身决定的,毛选中讲得明明白白,说也没用,要实际考验才行。她问怎么考验?组织上的人说,你要是真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就和贫下中农结婚,把灵魂真正转到无产阶级这边来。
她将这句马克思听了会气死过去的话真当做了党的教诲,主动地找了一个父亲苦大仇深现在依然穷得娶不上媳妇的贫下中农做了丈夫。她除了身体,的确再无可奉献的东西了。
她很有祥林嫂捐门槛避邪赎身的心情。当她用为毛主席革命革命献身的勇气,赤身躺到吱吱作响的床板上,望着脏兮兮的屋子和满嘴臭气扑上来的丈夫时,胸中竟升起一种神圣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已从卑微污浊的阶级出身中脱胎出来,在无产阶级的怀抱中得到了纯洁与升华。
不幸的是,第二天一起床她就挨了顿揍,丈夫说不能惯她的懒毛病,立时就把她的神圣感情打了个粉碎。
她被打傻了,加上不会操家务,怔怔地站在堂屋中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招来丈夫更狠的揍骂。
这地方兴丈夫揍新媳妇,邻居都来看她挨揍,听说她是因为早晨不起来做家务挨打,立刻讥声四起,不到中午便有了“懒婆娘”的绰号。
她只好哭着去找组织上的人。谁料想组织上的人反批评她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
原来祥林嫂捐门槛没有赎回下地狱的罪,她为贫下中农献身也没得脱胎换骨的正果。
基督教讲原罪,人生即有罪,要把令生奉献给上帝才可升入天堂。佛教讲苦海,人生即是苦,要在世尊法修行才能普渡极乐。
她呢?生下来就注定根不红。党的阶级政策倒也给她这样的人指出了出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但众所周知,那年月出身不好的人只要没奉献出生命,是永远不会有独立人格的。
如果有机会她会献出生命,可她没有机会。她只能天天过着被强奸的夫妻生活。
一天,她偷偷跑回城里的家中。她的丈夫第二天就尾追到她家,只“操!”了一声,便将她揪出了屋。她不走,她丈夫在当街拽着她对围观的人大喊他是贫下中农,资产阶级臭小姐嫁给他还不安心改造,希望城里的无产阶级支持他,将他老婆揪回农村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她呜呜地哭,围观的把街都堵满了,却无一个人出来拔刀相助。
最可怜的是她的爸爸,一开始就被女婿喊出的贫下中农成份吓昏了头,看着女儿受欺负,又恼又恨又羞又怕,捶胸顿足却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年月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像兔子。
倒是她体谅父亲,怕老人家难过,抹着泪跟她丈夫又回到乡下。
直到粉碎“四人帮”,那个神灵从天上落到地下,她才醒悟到做人的个中道理。1978年她跑回城里家中参加了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没费力便上了大学。
她丈夫又来闹,她没理他。他又到街上喊他是贫下中农,人们像看耍猴似的围着看他。
她向法院提出离婚,这又引出一场“男秦香莲”的反告官司,但几经周折还是判了。她说她做了一场恶梦,终于做完了。可对她来说,恶梦醒来还会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吗?
六、贫脊土地上的爱
六、贫脊土地上的爱
彩色的画框中,
浸着无言的泪。
黑色的画框中,
流着妙不可言的美。
只要你别深思,这绝对是个轻松的故事。
但我必须隐去一切必须隐去的东西。
一个极平静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一个极书生气的男子卸下胸前胸后吊着的两个沉甸甸的提包。咚地一声,那提包甩到地下,楼板直颤。少妇还是那么平静。从俩人一身的“国防蓝”,我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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