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平静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一个极书生气的男子卸下胸前胸后吊着的两个沉甸甸的提包。咚地一声,那提包甩到地下,楼板直颤。少妇还是那么平静。从俩人一身的“国防蓝”,我断定他们是北京知青。
少妇眼睛很亮,透出一种无意识的傲气。她很疲倦,坐在那儿,一边拍孩子,一边合眼皮。男子很高很壮,但少生气,精明中含着忧郁。
与他们只是匆匆相见一面便分手了,要不是我的朋友事后告诉我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早将他们忘却了,而今则连他们这些微细的动作都犹在眼前。十六年了啊。
静和强是北京名牌中学的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当红卫兵在社会上杀得难分难解的时候,他们相爱了。情窦初开,他们爱得挺朦胧,直到红卫兵大联合后又吹响上山下乡的号角,才感到已不可劳燕分飞了。
原因出自强。他父亲是国民党中将,战犯。正在E监狱改造,因而他是地道的“狗崽子”。生活之路窄得只有下乡这一条道。
而静,百分之百可以留在北京,因为她爸爸是这个几百万人口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长,她是地道的高干子弟。
静不能不跟着强下乡,她太爱他了,她觉得他是个完美的人,形象高大英俊,内心文静聪颖,她全然不顾讲出身的政治气候和讲门第的陋俗,只把强看做一个人。她是那个年代的超现代派。
对强的看法,连静的女友都说不出什么,若除去出身,世界上的女孩子都会爱他,但就这出身,便像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将强推出社会生活之外。
据说古印度的种姓制度将国人分为四等,并且职业世袭,种姓间不许通婚,有偷吃禁果的,那生下来的孩子便被打入四等种姓之外的溅民阶层。这种贱民被歧视之深和地狱的鬼无二异,不但住不许入村,连行也要不断敲响器物,用来通告高等种姓的人躲避他们。中国除了元清两朝出现过严重的种族歧视外,以法律形式认定的种姓制度并未出现,否则秦香莲的故事也就不会问世了。奇怪的是,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思想的现代中国却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演出了一场越来越烈的出身论,出身不好的人所受到的歧视虽然不及印度的贱民,但在学习工作生活上所受到的排斥和精神上的压抑,并不比贱民们轻松多少。
女人要是嫁给一个“狗崽子”,受罪去吧。可静爱强,她二十一岁了,能做主。
问题是静没将与强的关系告诉她的父亲。
静和强一到B省农村,便像未婚夫妻一样生活了。他们都极具理性,也都能吃苦,他们的爱情生活给集体户的知青带来不少生活的乐趣。老乡也夸他们,只要是好劳力,出身对老乡不起多少威慑作用,何况静还是共产党的高干子弟。
荒凉贫脊的土地,单调枯涩的生活,青春勃发的年龄,无处渲泄的体能,终于使他们偷吃了禁果。事后他们很平静,周围也很平静。
回北京前,静向父亲讲明了她与强的关系。
荒唐的事发生了。孩子们的爱当成了老辈人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斗争。静的父亲给静回了封信,信上不讲强怎么不好,而是讲强找静恋爱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要静警惕一个阴谋。他最有理性的一句话是:你要与强结婚,就永远别想离开农村了。
如果抛弃社会偏见不说,静的父亲有他自己的难处。强的父亲就关押在他管辖的地面上,他若有了这样一个社会关系,照贯例,是不能再做公安局长工作了,甚至档案上会出现“限制使用”的文字。不知有多少人曾经他的手这样处理过,这一切他比谁都清楚。
静和强还是如期回到北京。静让强在车站等着,她先回家做父亲的工作。强在北京已无家了,只有蹲车站。
静一回家就被父母关在一间房子里,任她大喊大叫。静的母亲请假在家守着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做静的工作。静连一句缓话都不说。
强在车站冻了一夜,买了些水果,揣揣不安地敲开静家的门。门开了,又关上了,静的母亲将强拒之门外。强只好再回去蹲车站。
第二天晨,静的母亲去敲静房间的门,没动静,打开门一看,屋里空无一人,窗户虚掩着,一根绳子吊在窗外。静顺着绳子从楼上逃跑了。
车窗外大雪纷飞,车厢内也很冷。静与强相偎在一起心暧着心。少女的幻想多于理智,而静对强的爱绝无幻想而言。车站上他们相会时,强执意要离开静,他说他想了一夜,为不拖累静,这样最好。静不像那些多情的小姑娘,哭哭泣泣的撒娇,她只一声不吭地将包袱扛到肩上往剪票口走,那不可言表的气度立时将强自卑的心稳住了,使他不得不跟着静向前走。
静和强的爱情故事很快在知青中传播开。先是北京的知青掏腰包为他们筹款办婚事,后来成了全体知青的事。男知青义务为他们盖房,那一幢三间的新瓦房就像北京饭店一样雄视着整个村子。
那天,全公社的知青集体户都派出代表来参加静和强的婚礼。跳啊,唱啊,只要是表示爱情的,什么禁歌都唱了,什么禁话都说了。荒原不乏热情,却少禁固。
可就在静和强结婚不久,几个自称省公安厅的突然派人来到他们的住处,将强以反革命罪抓了起来。
静四处奔走呼号,有如哀丝豪竹,激起了知青的愤怒,结队涌向县政府据理评说,要求放人。
原来这令人莫名其妙的案子全因B省公安厅厅长收到的一封信,这信是静父亲写的,信中说他的女儿在B省被一个战犯的儿子拉下水,做了他的妻子,这是一起明目张胆向无产阶级进攻的反革命案。他请求他的老战友能协助北京市公安局办这个案子。堂而皇之的公事。其实B省公安厅的这位厅长早看出这位战友的意图,第二天便派人奔赴静与强所在的县。
在请愿知青的要求下,县革委会组织调查组与省公安厅的人一起调查此案,结果连省公安厅的人在调查材料面前都感到抓人无理。最后只好放人了事。
就在这时,北京市公安局的人也来到这里,一是看处理情况,二是调静回北京。
“我是代你爸爸来接你回北京的。”来人说。
“不,不回去。”静极冷静地回答。
“局长说,只要你回去,北京大学一开学你就可以去读书。”
“不,不回去。”她还是那么冷冷地说。
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回去不久,B省公安厅的那位领导又收到静父亲的信。推测是满纸的埋怨和批评吧,公安厅又立即第二次派人处理强的案子。
这次的目的很明确:一定要让强与静离婚,理由是粉碎反革命分子妄图打入专政机关的阴谋。
强被关押起来时,静已临近分娩,没有力气为他奔走呼号了。她挣扎着到看守所看望强,强流着泪让静立即动身到K城他姐姐处生孩子。
县革委会很开明,出面制止了这荒唐的拘捕令。案子最后的处理为双方的妥协:强不予逮捕,也不能强迫离婚,但要戴上反革命帽子,在农村监督劳动。在那个动荡的年月里,强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就算不错了。
强放出后的第二天就在村民的帮助下逃走了。到K城时,静已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从此悲哀与欢乐共存,他们一家三口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女儿会叫妈妈的时候,静抱着她回到北京。静想让父亲看在外孙女的份上给他们一快安身之地。没想到老头子楞是“铁面无私”,下班后,进门便将静轰出了家。静抱着孩子凄凄哀哀地哭了一路。在火车站找到强后,三口人当夜又返回了B省。
我遇到静和强时,便是在这个时候。听朋友讲完他们的故事,我不禁也淌出了泪。悲哀的不仅是他们那令人悲哀的遭遇,更叫人潸然泪下的是这般古老的故事讲了上千年,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竟还有如此强的生命力。
文革结束后,强的父亲被特赦,并做了某市的政协委员,静的父亲也早已离休,俩人彻底抛弃前嫌认了亲家。这种分久必合同样是个古老故事的主题,但愿他们的故事带有质的变化,让悲剧只留做历史的回忆。
七、回城风
七、回城风
黑色的大森林,
只要有一隙阳光,
小鹿就会奔去,
那怕撞断新茸。
1973年,天津市委书记林乎加做了件大得人心的事:天津下乡知识青年只要出具身体有病或父母难以自理的证明,便可返回天津。消息传出,市民奔走相告,一时间,海河两岸各区安置办人满为患。
知青政策的松动与邓小平主持中央工作有直接的关系。文革趋于平缓,生产急待恢复,各级领导很需要做些稳定民心,纠正失误的事情。因此,林乎加刚有举动,各地便纷纷效法,知青返城风很快吹遍了全国。
平心而论,这扇返城的门开得并不大,但一千万知青犹如挤在峡谷坝后一千万立方米的江水,只要闸门有一丝的缝隙,便会迸涌而出。
小罗是山西晋北插队的知青,体壮如牛。可就为了回城,他恨起自己这身肉来。他收到在晋南插队的妹妹的来信,说她因为得了肾炎回城了。于是,小罗更恨他牛似的体魄。他想把身体毁了,像他妹妹似的病得连叫爹的劲儿都没有才好。
他带着痛苦状一连躺了三天。第三天半夜突然来了灵感,天一亮便往长途汽车站跑。回到家,他就把妹妹拉到市医院。拿到化验单后,他将小瓶递给妹妹,请她代尿一泡尿。他妹妹笑着进厕所接了一瓶尿,拿出来送到化验室一测,竟有三个加号。
小罗揣起这张化验单和医生证明,当夜赶回了晋北。一个月后,他调回了家。
小蔡是女知青,想不到那么大胆的办法,只有在“自残”上动主意。她回家探亲时,听说同院的女友得了肝炎,便成天到她房里玩儿。她常抢女友的东西吃。女友警告她注意传染,她反而抱起女友接起吻来。直到她去医院化验肝功发现异常,才停止了与女友的戏耍。小蔡周身无力,却极高兴地揣着医生证明返回了农村。她最终回了城,可肝炎也转为慢性。
这样的医生证明还是真的。而大多数则是通过请客送礼托人情开据的假证明。说它假,是因为证明上的文字全是编出来的。
只要情到礼到,既使是假证明,安置办的关是很容易过的。
穷追八十年代中国大陆越刮越烈的行贿收贿风风源,无疑是从七十年代知青返城时开始的。
作者十六年前曾与知青模范人物侯隽座谈过一次。她就知青返城一事很忧虑地谈道:“许多知青见有人回城,就动摇了扎根农村的信念,认为上山下乡运动完结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离开农村的特权,把自己看得和贫下中农不一样,实质上‘下乡镀金论’在作怪。”
其实,知青返城就像地火喷发一样,是一种必然。违背客观规律,违背民心,违背人性的事,只有疏导流畅,返原归本,才能被历史所颂扬。我没有机会再见到候隽,我想,她现在对二十年前狂热的上山下乡运动一定会有新的认识。
我们还是回到本题,窥探一下知青在这段时间里的婚姻状况。
小P插队时,已到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后期,所以没去外省,在离城八十多里路的山区落了户。这股返城风刮起后,知青点的同学都回城里找门路弄证明去了。她没回去,原因是她的父母都死了,她是靠舅舅抚养长大的,舅舅家那十四平方米的房子已挤了俩大人仨半大的小子,她要回去,连搭个铺板的地方都没有,何况几个表弟都长成武夫,根本无法睡在同一个屋顶下。再则舅妈常给她使脸子看,使她连春节都不愿回城看看。她曾给舅舅写了封信,请他帮助调回城。不知是没收到,还是让舅妈收到撕了,一直是石沉大海。她灰心了。
巧就巧在她没回家度春节。城里安置办的春节到农村慰问知青,满公社就她一个没回城,于是,慰问品给她堆了一炕。
慰问团里一小伙子注意了小P。他姓徐,二十五岁,未婚。外号“猪八戒”,长得够丑,可心挺高,非找个漂亮媳妇不可。
小P个子很高,杏眼,朱唇,结实匀称的身子透出一股不可遏止的青春美韵。可小P不知自己是个大美人,更没想到利用自己的长相去为自己办点儿什么事。她毕竟才十八岁,心地纯了又纯。
小徐一眼看中了小P,主动找她说话。他从公社陪同那里了解到小P的家庭情况,回城后便给小P写了封求爱信。他在“我爱你”的后面写上这样一句话:“只要我们结婚,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将你调回城,安置一个好工作。”此句下加了一条波状线。
小P收信后,思忖了一夜。小徐的尊容她是领教了,以她的豆蔻年华,是从未想过嫁给这么个男人。可当她孤苦伶仃地一人躺在炕上,想到同学们走后,就她一人待在这山沟里时,禁不住胆怯起来。
她是凌晨起来给小徐回信的。她答应了小徐的求婚,但又提出了先调动后结婚的条件。
小徐看完信,欢喜若狂地连夜赶到了山里。他对惊魂未定的小P说,同意她的条件,但也要给她加一条件,否则调回城又吹灯拨蜡了怎么办。
睡一觉——照小徐的话说叫小保险。到这份儿上,小P已身不由已,任小徐将她抱到炕上,苦不堪言地蹂躏了一夜。
天亮后,诡谲的小徐搂着小P,甜蜜蜜地说:“咱们还得先结婚后调动。”
小P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烈地悸颤了一下,呆怔须臾,挣扎着踢开被子要和小徐拼命。小徐紧紧地将她压在身下,喊着让她听他的解释。他说市里有文件,知青家庭困难的可以返城,结了婚,便有了困难的理由。办事情就容易了。
小P 明白上了小徐的圈套,可看看自己赤裸身子,是死是活也只有跟着走下去了。她先是拽过被子蒙上头哭,然后是痛骂小徐,然后是让小徐陪她到大队开结婚证明信。
小徐极能办事,与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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