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文学巅峰之作: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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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文学巅峰之作: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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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必再在这儿当女管家了。”他说。
  “我喜欢这儿,”她说,“我到过许多地方,这儿挺好的。”
  对这个回答他又沉默不语了。她和他挨得那么近,可她的回答竟是那么不着边际,不过他不在乎。
  “你小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我父亲是个地主,”她说,“家住在河边上。”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一切都还像以前那么模糊不清。不过,既然她离自己这么近,这也算不了什么。
  “我是个地主——一个小地主儿。”他说。
  “嗯。”
  他未敢移动一下。他搂着静静地躺在胸前的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长时间。尔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丰满的胳膊上,放到那不可名状的地方。她似乎挨得更紧了,他只感到一股烈焰蹿上了胸膛。
  可他激动得太厉害了。她站起身来,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小块茶盘布,然后摆好一只茶盘。她干得娴静、稔熟。在华沙时,以及在以后的起义中,她一直在她丈夫身边当护士。她还在忙着摆盘子,布朗温似平感到被冷落了,他坐了下来,他不能容忍她这摇身一变。她还在忙来忙去,真令人难以理解。

汤姆·布朗温娶了一个波兰女人(22)
就在他坐着思索、猜想时,她靠近了他,灰褐色的大眼睛直视着他,那眼神几乎是在微笑,可她那丑得令人疼爱的嘴唇却一动都不动,有点沮丧。他害怕了。
  他的双眼因为不适应而有些发酸,在她面前垂下了眼皮。他感到自己在退却,但他还是站起身来,似乎温顺地低下头去吻她那张沉重、沮丧、宽阔的嘴巴,那张嘴巴纹丝不动,他实在怕极了。他没有得到她。
  她转开身去。牧师的厨房里很零乱,可在他眼里,有她和孩子在,再零乱也是漂亮的。她身上的那种遥远的美,他接触到的某种东西,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站着,心神不定地等待着。
  她又回到了他身边。他蓝色的眼睛为她放光,又为她所迷惑,他的脸庞充满生机,头发已是乱蓬蓬的一团了。她靠近他,靠近这具黑衣裹着的高度紧张的身躯,把手搭到他的胳膊上。他还是纹丝不动。她那深藏着记忆的目光掩盖不住她的激情,目光深处透着本能的炽热,抗拒着他,也吸引着他。他还是他,艰难地呼吸着,发根下浸出了汗水。
  “你要娶我吗?”她语调缓慢、迟疑地问。
  他真怕自己说不出活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说:“是的。”
  她又激起了他的情感。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臂膀上,微微前倾,作出一个奇特的、本能的拥抱动作,一张嘴巴就堵了上来。这嘴巴丑得可爱,他真受不了。他自己的嘴巴印在她的唇上。渐惭产生了反响,力量与热情在这里汇合了,他似乎感到她在冲击他。他受不了,挪开自己的嘴巴时,他已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只有那双蓝眼睛还透出专注的神态,而她的眼睛则是在冲着黑黝黝的苍窍微笑着。
  她慢慢移开了自己的身子。他要离开此地,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他拿不准该不该走时,她却离开了他。
  他一气之下作出了决定。
  “我明天来对牧师讲。”他说着拿起了帽子。她毫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深邃的目光中没有表示出答案。
  “那样行不行?”
  “好吧。”她答应了,但那只算回音,不是句子,也没什么意思。
  “晚安。”
  “晚安。”
  他离开了她,她仍然毫无表情地站着。然后她为牧师摆好茶盘。由于要用桌子,她把水仙花放到旁边的饭橱上,看也没看一眼。不过,花儿的清凉气息触到她手上,余香弥漫了好一阵子。
  他们互相都是陌生的,永远会陌生,而激情对他是巨大的折磨。亲昵、拥抱、陌生的接触!受不了,他不忍心去接近她,去感受他们之间那陌生的情分。他一头钻进狂风中去。天上云絮纷纷,月光流泻着。有时,高高的月亮闪着银光掠过晴朗的云隙,有时又被闪着绛紫光圈的云朵吞没。忽而一片云,一片阴影;忽而又一道银光,像一缕蒸汽。整个天空上云海翻腾,黑暗与光明交替着,紫色的巨大晕圈与蒸腾着的月光交相辉映。一会儿月亮露出来,如水的强烈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会儿又钻进云絮中去了。
  

玛斯岁月(1)
她是一个波兰地主的女儿。她父亲背了一身犹太人的债,然后娶了一位有钱的德国女人。起义前夕他就去世了。她相当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叫保尔·兰斯基的知识分子,这人在柏林留过学,回到了华沙,成为一名爱国主义者。她母亲后来又嫁给了一位德国商人,离她而去了。
  丽蒂雅嫁给了这位年轻医生后,像丈夫一样也成了一位爱国主义者和解放先锋。他们尽管穷,可很清高。她学会了做护士工作,以此表明自己解放了。他们是发端于俄国的那个新运动在波兰的代表人物,他们既是极端的爱国主义者,同时又很有“欧洲味”。
  他们有了两个孩子。然后,伟大的起义开始了。① 兰斯基激情满腔,四处奔波,在自己的国民中慷慨陈词做鼓动工作。身材矮小的波兰人冲上华沙的大街,向每一个俄国人开火。他们冲到俄国南部,在那儿,六七个波兰起义者挥刀呐喊着飞马冲进一个犹太人村落,扬言要杀所有活着的俄国人。
  兰斯基也是个烈性子人。有点德国血统的丽蒂雅虽然来自另外一种家庭,可家庭痕迹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她完全卷入了丈夫的爱国热情中去,追随他的宣言。他的确很勇敢,但他的言谈则更生动无比。他的工作艰苦极了,战斗到最后,除了双目还炯炯有神外,他已是心力交瘁了。丽蒂雅对他折服了,像服了麻醉药,影子般地在他身后跋涉,服侍左右、响应他的召唤。有时她带上两个孩子,有时就得拋下他们。
  一次,她回来后发现两个孩子都死了,是得白喉死的。她丈夫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起来。可是战争还在继续,他很快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丽蒂雅脑海里一片昏黑,走起路来总是悄然无声。她内心深处充满奇怪的恐怖感。她的欲望是在恐怖中寻求满足,进尼姑院,在冥冥的宗教礼拜中满足自己的恐怖本能。可她又不能。
  然后他们到了伦敦。瘦小的兰斯基一生都在反抗和斗争中度过,现在已无法松懈了。他有点失去理智,脾气暴躁,目空一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当助理医师是不行的。他们几乎沦为乞丐,可他仍对自己的理想矢志不渝,他似乎完全生活在幻觉之中,在幻想中他很是雄姿英发。他为使妻子免受这种潦倒境况的屈辱抗争着,围着妻子团团转,像一把挥舞着的剑戟保护着她,很有点酸劲儿。这在英国人看来真有点煞风景。他牢牢地掌握住她,好像把她麻醉了一样,她显得驯服、阴郁,总是神态晦暗。
  他日渐虚弱。当孩子出生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不过对自己的信念仍然坚定不移、她看着他走向死亡,照顾着他和孩子,可实际上她是心不在焉的。她心上总笼罩着一层阴影,似乎是在懊悔,要么就是在回忆着黑暗、野蛮和神秘的恐怖,回忆着死亡和复仇的影子。丈夫死后她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会围着她团团转了。
  英国这冷漠陌生的情调正好适应她的心情。她来之前就粗通英语,加上她模仿能力强,来英国后很快就学会了英语。不过她不了解英国人,更不了解英国的生活。是的,这里的东西不是为她存在的。她像行走在地狱中一样,鬼影们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但相互之间并没什么关系。她感到英国人是个强壮却冷酷、有些敌意的民族,她就在这些人中间茕茕彳亍。
  英国人对她算是够尊敬的了。教会照顾她,免得她缺吃少穿。她毫无激情地混日子,像个影子。偶尔孩子的爱恋会使她感到难受。她那奄奄一息的丈夫,他那双痛苦的眼睛和皮包骨的面容已经成了幻影。她似乎又看到他被埋葬了,抛到一边去了,于是这个幻影消失了,她不再受到他的骚扰了。时光在流逝,黯然无光,她就像在冥冥之中旅行,对身边徐徐展开的风景画毫无感知。每天晚上她摇着孩子,她会哼起一首波兰催眠曲,有时她还会用波兰话自言自语。在其他方面她不想波兰,也不想她度过的那种生活。那是一片墨迹中隐约呈现出的空白。她生活中表面上全是英国这一套,但她那抽象思维中长长的空白与黑暗却属于波兰。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玛斯岁月(2)
她这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虽然还有点不习惯,但已经对伦敦的市井生活注意起来了。她意识到周围的某种东西非常陌生,她处在一个奇特的地方。以后她被送到乡下、农村使她忆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家乡,忆起了家乡田野上的大房子及村民们。
  她被派到约克郡,在海边上的一所修道院里给老院长当护士。生活的万花筒第一次在她面前转了一下,让她见识到她必须见识的东西,开阔的农村和荒野刺激了她的头脑,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迫使她感受这活生生的东西,唤起了她的童心,她感到这儿与她是连在一起的。
  她周围,天空中变幻着绿色、银白和蓝色,与大海潋滟的波光交相辉映,她非朝它们看上一眼不可。报春花盛开,如火如荼。她弯腰在绊脚的花簇中摘下一两朵来,在生活的新鲜色彩中淡淡地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她一整天都坐在窗台上,大海波光粼粼,忽闪,忽闪,不停地泛着耀眼的光芒,似乎要把她载了去。大海的波涛声对她是一支催眠曲。她觉得舒坦。自我意识稍一放松,有时她会感到迟疑,有时她眼前会产生活蹦乱跳的孩子的强烈幻景,真让她有苦难言。于是她的心灵又泛起了波澜。
  最奇特的是那照耀着大海的天光。小山上一块凹地里的墓场,温暖,芬芳,怀抱着一缕阳光就像一个人在手心里攥着一只麻木了的蜜蜂。灰蒙蒙的草地上长满苔藓。荒野上有一座小教堂,杂乱的草丛上顶着片片残雪,一缕儿阳光让人觉得有难以言表的一股温乎劲儿。
  她的情绪有点不安定。听着山溪在树丛下流过,她吃了一惊,不知那是什么东西。走下山来,她发现树丛中的一棵棵风信子就像一个个精灵在闪光。
  夏天来了,荒野上吊钟柳盘根错节遍地都是,就像马车在路上压出车辙里的水。石楠丛已是一片姹紫嫣红了,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生机。她反倒不安起来。她穿过荆豆丛,左闪右躲地走进了石楠丛,就像冷不丁儿掉进浴池里,几乎受到了刺痛。她抚摸着孩子紧攥着的小手,她听到小家伙急躁的声音在催她说话,真让人心烦意乱。
  她又躲到自己暗淡的世界中去了,很长时间里她一点生气都没有。可是当秋天到来,淡红的知更鸟在歌唱,冬天无情地给大地披上灰装时,她又复活了。她要找回自己的生活,要像姑娘时代在家乡的田野上和天空下那样生活。白雪皑皑,远处,在昏沉沉的天空下,白茫茫的大地上耸立着一根根电线杆。一股欲望油然而生。她多希望这是波兰,多希望自己仍还年轻,让波兰和青春都还给自己。
  可是,没有雪橇,没有马铃儿,这儿的农民看上去没有什么新鲜感,看不到他们身穿羊皮袄,满脸红扑扑、油光光的样子。当大地银装素裹时,人只有那样看起来才新鲜生动哩。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年轻时的生活没有再回来。她经历了一段痛苦的思想斗争,又回到了黑暗的修道院。这儿,四壁上都是撒旦和魔鬼们在厮打,以及圣洁的耶稣钉在荣耀的十字架上的图画。
  从病室里向外望去,风卷雪花像一群群疾行的影子,飞到铅灰色的永不会改变的大海上去完成自己的最后使命。远处是白皑皑蜿蜒的海岸,岸边黑色的礁石一半隐没在雪中,石头上点缀着片片白雪。可近处树干上的积雪倒像是柔软的花朵儿。身后是行将就木的修道院长,他一直阴森森地哼哼着。

玛斯岁月(3)
到雪莲开花时,他就呜呼了,他死了,可她却平静不下来,回来的路上她看到风吹着脚下草丛上的白色雪花,可就是吹不走她望着雪花摇曳着、跳动着,就像被一根丝线拴在灰绿色草上的白花儿,吹不飞也挟不走。
  一早起来,天已大亮,东方射出一道道强烈的白光,这一片片光真像一场小暴风雪。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强,然后天上泛起一片玫瑰紫,化为金黄,随之大海一片辉煌夺目。她脸上毫无表情,无动于衷。不过她毕竟是逃出了黑暗的包围。
  她心头又被那熟悉的阴影所笼罩,她就是头顶着这片阴影悄悄悄地来考塞西的,那时她内心充满了对恐惧的崇拜。最初,她觉得空荡荡的,一切都不过是灰灰的。可有一天清晨,黄色的素馨花在她眼前一亮,迷住了她。那天以后,灌木丛中从早到晚不断传来画眉鸟的叫声,她的心为之震动,遏制不住要放开嗓子回敬一番。这些小曲儿在她脑海里回荡着,她满脑子的烦恼、甚至是极度的痛苦,她不想听这些,可她又被打动了。原先是怕黑,现在又怕光明。如果她能把自己关起来的话,她一定要关上门把自己藏起来。总之,她说什么也要恢复原先那副宁静、浑浑噩噩的老样子,她受不了清醒的罪,她不愿意面对现实。她知道这新生的痛苦太剧烈了,她会受不了的。她宁肯远离生活也不愿意得到新生,她这副支离破碎的样子就算得到新生了也生存不下来。在英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敌意的天空下,她没有力气重返生活。她知道,她会像冬日里被无情地催开的一朵早于时令的无香无色的花儿那样死去,那倒不如将这一瞬即逝的余生珍藏起来的好。
  有那么一天,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树脂的芬芳,蜜蜂飘飘摇摇地飞到藏红花中去*。她忘却了一切,感到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是她自己了,而是另外一个全新的人,她大为欣喜,但她知道这都靠不住,于是她害怕了。牧师在藏红花里放些豌豆花以吸引蜜蜂,她为此笑了起来。夜幕降临,繁星闪烁,这幅夜景自从姑娘时代她就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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