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说:“该上晚课了。不过,你新来庵里,按规矩先下厨房。来,跟我走吧。”孟悔跟她出门看看,见尼姑们从各寮房走出,都穿了月白色的海青,直奔前面的大殿。而期果却领她去了后院靠东面的厨房。
华云早已穿上围裙,在灶前生火。另一位中年胖尼姑正在淘米。期果对孟悔说:那是饭头一真尼师。一真看孟悔一眼,便让她去旁边择菜。期果走后,孟悔抓过一把芹菜揪起了叶子。她想,自己中午还是个俗家姑娘,现在却成了石钵庵的一个女厨子,真有意思。这时,大殿那边传来了十分悦耳的女声齐唱,孟悔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大殿加入她们的队伍呢?
石钵庵的晚饭很简单,就是白米粥加上炒芹菜。斋堂就在隔壁,有一小门与厨房联通。一真和华云先去那里把碗筷摆好,然后提着粥桶端着菜盆,给每个位子上的碗里分好,这时结束了晚课的尼众鱼贯而入。宝莲坐到正中的住持位子上,别人则在两边坐成两排。等住持拿起筷子,众人也都拾筷端碗吃了起来。孟悔站在一边惊讶地发现,虽然是喝粥,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弄出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悄悄说话。当一真和华云提着粥桶为她们加饭的时候,她们或要或不要,都是用筷子做表示。
等大众离开斋堂,一真才和华云、孟悔吃了起来。这样的饭菜,让孟悔感到过于清淡。她想,就当我来这地方减肥吧。
收拾好了碗筷洗好,期果过来了。她把孟悔领到法堂,向佛跪拜之后,给她讲起了出家规矩。她先讲沙弥尼“十戒”: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著香花、不用香油涂身,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捉钱金银宝物。听罢,孟悔吐了吐舌头。接着,一真再讲庵里的时间安排:每天三点起床,三点半上殿做早课,四点半吃早饭,五点半至六点半搞卫生,七点至九点讲经,九点至十一点诵经,十一点吃午饭,饭后休息一会,一点半至三点半讲戒,四点上殿做晚课,六点至九点诵经。孟悔听罢又吐吐舌头。
期果皱着她的一双细眉说话了:“你怎么老是吐舌头呢?出家人讲究三千威仪,八万四千细行,尤其是女身出家,更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把一些坏习气带进来。”这话让孟悔又想吐舌头,她只张了张嘴,就让牙齿赶紧把舌头卡住。
睡觉时间到了,一真带孟悔回到寮房,又向她讲睡觉的规矩:不能仰卧,不能俯卧,要做“吉相卧”,也就是向右侧卧。而且,手不能放于不净处。孟悔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是不服:不就是睡觉嘛,还要这么多的讲究。
双手合十 第六章(3)
等到熄灯就寝,期果和华云果然做吉相卧,且一点声响也没有。孟悔这么坚持了一会儿,又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想念起慧昱。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黄昏,自己还是伏在慧昱的肩背上。侧目看看,慧昱那英俊的脸庞离得很近很近,那剃得乌青的漂亮鬓角让他有一种想亲吻的冲动。而且,慧昱的肩背像一艘船的甲板,宽阔而坚硬。那甲板在颠簸着前行,一下下挤压着她的乳房。没有前行多远,她感觉自己的一对乳房都被挤爆,里面的汁液悄悄地流遍全身,让她心酥体软,如醉酒一般。好,妙。真好,真妙。好极了,妙极了。她长到二十多岁,这样的感觉尚属首次。“真想让你背一辈子!”这句话自然而然在心中迸出,自然而然由她讲给了慧昱。可惜那段山路太短太短,她尚在迷醉之中,就被慧昱放到了姐姐的车前。坐到车中,她竟然恨起了车座,恨它取代自己贴在了慧昱的肩背上。回家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沉浸在那个感觉里,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个办法,让自己俯卧在床,想像那床板即是慧昱的肩背。这么一来,她的两个乳房每夜都被挤爆一回,她的身心每夜都被那种甜蜜的汁液浸润。那汁液是何等的饱满,不只充盈了她的身体,还化作泪水化作别的液体汩汩流出……她多想再次见到慧昱,再让自己伏于他的肩背。她鼓足勇气去通元寺找他,遭遇的却是慧昱的躲避。她想,慧昱呵慧昱,咱俩已经有了那样的亲密接触,你为什么还对我这样冷淡?对了,你是僧人,你不能结婚。可我并不打算和你谈婚论嫁,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欢你,爱上了你。僧人难道就不能有感情生活了么,你看我爹,当年还俗结婚,生下姐姐和我,如今不是照样当和尚么。再看现今一些僧人,暗着结婚或者找情人的也不是没有,你为何就不开开窍学着点儿?假使我和你像俗世夫妻那样只亲热一回,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然而,慧昱就是不开窍,依旧对她敬而远之,后来竟然离开通元寺不知去向。但跑了的是另一个慧昱,她心中的那一个是永远跑不了的,慧昱每夜每夜都在背着她,在那个春风沉醉的黄昏里走那永远也走不完的山路。虽然后来她打听到慧昱的下落,跑了一趟叠翠山却没遂愿,她也无怨无悔,依然每夜在幻想和睡梦中占据着慧昱的肩背。
今夜又是如此。想着想着,孟悔就忍不住改变了卧姿。正当她伏在床上娇喘微微时,突然“啪”地一声,眼前遽然亮起,原来是期果打开灯坐在了床上。孟悔羞愧难当,急忙又侧身作“吉相卧”。期果闭着眼睛念一阵佛号,又灭灯躺下。孟悔想:我跑到这里,不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么,明天干脆走吧。但转念又想,走了再去哪里?来这里一趟,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慧昱的。我咬牙坚持吧,起码坚持到佛学院开学,慧昱回来。
从内心里讲,孟悔很不服气她的师父,觉得她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娘们,没文化,却又刻板。而对华云,她却有着几分尊重,因她读的书多,也因她待人真诚和蔼。有一天,孟悔私下里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华云说谈过,那人是她的同学,二人的关系一直到她出家才断。孟悔问:“那你想不想他?”华云说:“刚离开的时候特别想,现在就很少想了。”孟悔问:“你觉得,抛却爱情值不值得?”华云说:“值得。”孟悔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华云说:“爱情只是生命过程的一个附属物,而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对生命的超越更为重要。出家修道,自净身心,让生命有一个圣洁的归宿,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说:“那爱情也是真善美呵!”孟悔说:“过去我也那么认为,现在想明白了。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它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类的生殖行为。爱情过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过是造物主为了让你从事生殖行为而设置的一种诱饵。人类的生殖行为是必要的,但具体到一个人来说,他却有选择的权利。像今天城市里的‘丁克族’,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孩子。如果再进一步,连性行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侣差不多啦?为了对付性欲,出家人多作‘不净观’,比丘尼还受到这样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蝎,让你产生惧怖。其实,你只要从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会控制住甚至消失。”
双手合十 第六章(4)
这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孟悔。她想,原来爱情是那样一种玩意儿,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可自己,让慧昱背着走了一回,就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亲相爱,疯疯癫癫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算啦算啦,我不再找那个家伙啦,我向华云学习,认真修行,真的出家算啦。所以,大年初一这天她给姐姐打电话,说要在石钵庵长住。
孟悔在石钵庵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慧昱送字给她。其实她不知道,她正在法堂听戒时,慧昱两次托人来叫她出去,在大殿值班的一个尼师都说庵里没有孟悔这人。到第三次慧昱托人把条幅捎进来,那尼师才把它留下,等宝莲师太讲完戒回到丈室才交给了她。师太让这尼师把孟悔叫去,一上来就问:“慧昱是谁?”孟悔不敢隐瞒,说他是佛学院的学僧,他父亲的徒弟,早就认识的。师太将条幅展开,说:“你看,他刚才托人给你送来了墨宝,你要是不要?”孟悔听师父讲过不能接受男人的礼物,便摇着头说不要。师太说:“你既然不要,就放这里吧,你可以走啦。”
孟悔从丈室出来,心想:哦,慧昱回来啦,他还给我送来墨宝!那上面曲曲弯弯地写了些什么?她决定抽空去见见他,问问他。她也知道再去找慧昱不合适。但她转念一想,我不再和他发展爱情了,又怕什么?
然而,当天晚上她还是老想慧昱,像从前那样想。孟悔知道这是造物主设计的那个诱饵在作怪,于是就努力忍住,一直做“吉相卧”,不让自己发生犯戒行为。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午听师太讲经时昏昏欲睡。这时,在前面值班的一个尼师过来,说孟悔的姐姐来了。孟悔见宝莲向她做了个许允的手势,便起身去了。
孟忏提了一兜水果,正在端详院子中间那个大大的石钵。孟悔跑过来喊一声姐姐,孟忏便转身抱住了她:“悔悔,悔悔。”孟悔也抱紧姐姐,将泪水洒到她的肩头。
亲热片刻,孟悔把姐姐带到寮房。孟忏打量一下屋里的陈设,坐到床边问:“悔悔,我真没想到你会出家。”孟悔一笑:“你想我只会死缠慧昱是吧?”孟忏问:“你真的不纠缠他啦?”孟悔说:“不啦。现在想想,我这几年真是吃了迷魂药,让你也操碎了心。对不起呵,姐!”孟忏说:“你想明白了就好。不过,你真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你吃得消庵里的清苦?”孟悔说:“怎么不能?那些师父师兄能,我也就能。”孟忏笑道:“过年时我跟咱爹通电话,他听说你出了家,还说你是胡闹呢。”孟悔撅起嘴道:“凭啥说我胡闹?兴他出家,就不兴别人出家?”孟忏剥一颗荔枝给妹妹,看着她殷切地道:“妹妹,你出家我不反对。咱爹过去讲过,一人出家,全家都受福报。你好好在这里修行,姐也沾沾你的光。”孟悔嘻嘻笑道:“行,我每天都去佛前叩头,求他保佑你早得贵子!”孟忏听了这话神色戚然:“唉,得什么贵子,没指望了。”孟悔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孟忏说:“一年年老怀不上,你姐夫就和我商量,到上海大医院做试管婴儿。前几天我们俩去了,可是一查,人家说我卵子有问题,没法做。”说到这里,孟忏捂着脸哭了起来:“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让我得了那病受尽折磨,到头来连个孩子也养不出来!”孟悔见姐姐这个样子也觉得心酸,便上前搂住她叹气。
过了一会儿,孟悔放开姐姐说道:“姐,想开一点吧。你没听说,现在大城市里好多人只图自己活得潇洒,故意不要孩子,叫什么‘丁克族’,你就学学他们吧。”孟忏道:“没有孩子怎么还能潇洒,我学不来。我听说,像我这样的,可以让别人###。”孟悔瞪大了两眼:“让别人###,受我姐夫的精,再把胚胎放你肚子里养大?”孟忏点点头:“对。”孟悔将嘴一撇:“这算什么事儿!”孟忏说:“自己没有本事,也只好这样呗。反正最后是从自己肚子钻出来的,孩子长大了也不知她妈是谁,比去领养一个要好。”孟悔摇头叹息:“唉,姐呀,你也真是过于执着!何苦呢?”孟忏说:“悔悔你不懂,我想要孩子都快想疯了!”孟悔说:“既然这样,你就去要吧。不过,你找人捐卵,一定找个像模像样的,不然生出个丑八怪来,恶心死啦!”孟忏说:“那是。”
双手合十 第六章(5)
说了一会儿话,孟悔去跟期果师父请了假,要带姐姐逛山。走到院里,正遇见宝莲师太。孟悔向她打个问讯,然后把姐姐介绍给她。师太看看孟忏,再看看孟悔,说:“哦,姐姐倒是佛缘更深。”孟悔说:“我姐早就皈依了,在家长年吃斋念佛呢!”师太摇摇头:“不止这些。你姐是个修行种子。”说罢,笑一笑走了。孟悔瞅着她的背影说:“姐,什么叫作修行种子?”孟忏说:“你出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啦。”
来到庵外,孟悔说:“姐你知道吗,师太当过白毛女。”孟忏问:“她是演员出身?”孟悔摇头笑道:“哪里呀,是像白毛女那样住过山洞!听师父讲,师太是安徽人,十六岁那年找了婆家,结婚前两天,男的突然得暴病死了。她大哭一场,就跑到叠翠山出了家。‘文化大革命’闹起来,红卫兵砸了石钵庵,逼尼姑还俗,她一个人跑到大山里住了整整十年,再出来的时候头发全都白了。”孟忏感叹道:“哎呀,她真是道心坚定!”孟悔道:“就是嘛,哪像咱爹,一回家就守不住,娶了咱妈,生了咱姐妹俩,后来又回通元寺装起了正经。哼!”孟忏说:“你别这么说爹,也许他跟咱娘注定有夫妻缘。”
孟悔接着说,师太是童贞出家,又在山里苦修十年,所以道行十分厉害。有人说,她已经练出了“宿命通”,能预知一些事情。孟忏睁大两眼道:“是吗?那咱们应该请她给算算命!”孟悔说:“听师父讲,她从来不给人算命,但有时在言谈中会向人透露一二。”孟忏问:“她在石钵庵当家有多少年了?”孟悔说:“从大山里回来就当,一直到现在。她治庵是出了名的严格。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既然出家一回,就要发心修行,别辜负了这身僧衣。”
孟忏看一眼妹妹:“那你也记着这话呵。”
孟悔向姐做个鬼脸,刚要吐舌,却又赶紧拿手捂住。孟忏刮她鼻子一下:“什么毛病!”
姐妹俩去外面素菜馆吃了点饭,然后见庙拜庙,见景观景,痛痛快快玩了一个下午。晚上,孟悔带姐姐回庵,让知客尼师给姐姐找个地方睡下。第二天上午,姐妹俩又去山顶的法海寺烧了香。下山后,孟忏到僧衣店里给孟悔买了一件长衫,一件短衫,两件海青,都是上等料子的。孟忏说:“妹妹你好好地学,好好地修,等你剃头的时候我再来。”孟悔愉快地回答:“好的!”
再和妹妹拥抱一番,孟忏开车下山,回了明洲。
几天后赶上周末,孟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