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合十 第七章(4)
走到飞云寺遗址,追上了那一拨人。刚刚站下,忽听申式朋向大悲顶那边喊:“秦老诌,快过来!”原来,那边正站着一个老头向这边张望。听见喊声,老头向这里走来。申式朋向云舒曼等人介绍说,他以前在这一块当过乡长,认识这老汉,多次听他胡诌芙蓉山的故事。
等他走近,申式朋说:“秦老诌,你见过原先的飞云寺,快说说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秦老诌看看他们,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申式朋说:“故事都记得,庙的样子倒记不得了,谁信?”
秦老诌捋着胡子冷笑:“记庙的样子干啥,建了毁,毁了建,没个准数儿。”
程平安将眼一瞪:“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老诌说:“什么意思,你当县长的应该清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罢,他竟然袖起两手,下山去了。
申式朋瞅着他的背影说:“我明白了,这老汉是说当年的事。1947年砸飞云寺,据说就是当时的县长下的命令。”
程平安呵呵笑了:“原来如此!怎么没有准数儿,今天我老程和郗老板重建飞云寺,保准它千秋永固!”
云舒曼说:“可惜他不讲当年这里什么样子。”
郗化章说:“不用他讲,季老板是个建寺大王,什么都明白的!”
那季老板果然很懂,这时他指着一处处断垣残壁讲了起来,说这是什么殿,那是什么殿,并保证让飞云寺再现当年的模样,让本地几位官员笑逐颜开。等季老板讲完,郗化章说,除了飞云寺,进山道路也要马上开工,另外,要在半山腰建停车场,建一座漂亮门坊和一家高档酒店。这一切工程,争取都在半年内完成。程平安听了非常高兴,让申式朋从明天起就到山上上班,一定要全力协助搞好服务。生着五短身材的申式朋拍着胸脯表示:郗总你放心,我保证像当年芙蓉山人民支援抗战那样不遗余力!郗化章哈哈大笑,说够意思,真够意思。
五天后,开发芙蓉山开工仪式在山下的杏园村边举行。那儿搭起台子,插满彩旗,市、县、乡的许多领导都坐车赶来,十里八村的老百姓跑来站满了半个山坡。两台推土机在一边高举着巨大的钢铲,准备在鞭炮放响之后破土,开始拓宽路基。
云舒曼来到这儿时,正遇见秦老诌在路边站着,便走过去打招呼,并问他这几天上山见没见休宁和尚。秦老诌说:“他呀,不在这里了。”云舒曼急忙问:“他走啦?不知去了哪里?”秦老诌说:“他跟我讲,要拜五台山去。”
在芙蓉山的西北方向,休宁正在一条乡间道路上边走边拜。他穿一身破僧衣,背一个破行李卷儿,每走三步便跪下叩一个头,念一声“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初春的狂风,来往的车辆,都卷起一些尘土往他头上身上洒落,让他变成了一尊能够活动的泥塑。
他的拜行方向一直朝向西北。几千里之外,是他景仰已久的五台山。五台山居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古往今来,有无数僧人以朝拜五台山为修行方式,不惧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三步一叩,一直拜到那里,然后拜遍那里的几十座寺院和东南西北中五个台顶。休宁早年听师父讲过,光绪年间,禅门高僧虚云大师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从普陀山一直拜到五台山,几经生死磨难。休宁深深钦佩大师的壮举,也多次萌生效仿的念头,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成行。
是郗家父子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想,那个郗老板重建飞云寺,让儿子当住持,其结果不是佛头着粪、佛门含垢又是什么。我不能与他共住芙蓉山,万万不能。我走,我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我学虚云大师,一直拜到五台山去,然后在那里找个寺院长住。听说五台山有许多僧人崇尚苦修,到那儿应该能找到同道之人。于是,在郗老板再上芙蓉山准备开工的次日凌晨,他收拾了行李卷儿,走出狮子洞,向天竺峰、大悲顶以及飞云寺遗址拜了三拜,然后长叹一声,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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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七章(5)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时正碰上秦老诌。秦老诌问他去哪,他如实以告。秦老诌听后立刻红了眼圈,说道:“兄弟,你还是不走的好。五台山那么远,你三步一叩,要多长时间才到?”休宁说:“虚云大师从普陀山拜到那里,用两年零十天。芙蓉山离五台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够了。”秦老诌说:“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着头走,起来趴下的,有多么累,再说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难,就不怕把你这把老骨头撇在半路上?”休宁说:“不怕。我师父讲过:以烦恼为道,以疾病为道,以苦为道,以死为道。死在朝圣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脱。”秦老诌擦一把老泪,扶着他的肩头道:“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别后,一上一下,渐行渐远。
过了柘沟村,再翻过一道山梁,便是一条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还有开着各式车辆的人减速观看。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行走,是在给谁叩头,休宁告诉了他们,有人肃然起敬,有人却窃窃私语:这老和尚是个神经病!听见这话,休宁便不再理睬他们,谁问也不答腔,只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个村子。向人问问,得知此地离芙蓉山已有五十里。在村头一闲屋歇到次日天亮,却觉得浑身酸疼,双膝像被树胶胶住一样,直直地难以打弯。他揉搓一阵,活动一阵,才让自己能够跪下。然而跪下后,起身又十分吃力,膝盖里面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着,疼痛难耐。拜了一段路之后,他才习惯了这种疼痛,便咬着牙关继续前行。
路上还是有人好奇地跟着他后面观看。有一辆小汽车跟了他一段,然后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问:“师父,你要去哪里?”休宁见他面善,就告诉他要去五台山。那人听后吃惊地道:“五台山?你这样去,要哪年哪月才到?来,快上到我的车,我送你一段!”休宁说:“谢谢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车。那样的话,我去了也等于白去。”中年人摇头慨叹一番,才上车走了。
后来,屡屡有人要用车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谢绝。
这一天他走了三十来里。
三天后,他身上的酸疼感渐渐减轻,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来里。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饭时间,如果遇上村子,就从行李卷上解下钵袋,掏出一只木钵,向村人化一些斋饭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饥饿继续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头找一处闲屋,或在旷野里寻一个沟窝,裹着破被子结跏趺坐,或参禅,或昏睡,到天亮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继续上路。
过了十来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庙,决定到那里挂单休息一天。到山门前看看,那庙叫作般若寺。进去向知客僧说了说,知客僧马上请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来岁年纪,叫作慈德。他对休宁说,现在的僧人,外出参学都是坐车坐船,连行脚的都少见,像你这样三步一叩地礼山更是罕见。你到了敝寺,应该多住几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间,慈德让饭头僧做了几样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宁一番,然后把他送进专门接待外来僧人的“云水寮”。休宁在这里住过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辞。慈德说:“你执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说罢,就让侍者取来两身僧衣和几张百元钞票送给休宁。休宁看了看说,僧衣我可以带上,钱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钱戒了。慈德大为感动,握着休宁的手说:“你志悲愿坚,慈德自叹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众送你一程!”说罢,他留下几个年纪大的守庙,带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随休宁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宁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后,向西北方向齐声念一句“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而后庄严叩头。就这么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里路才住脚。休宁回身向他们顶礼作谢,然后一个人继续前行。
一天一天,无数的村庄过去了,许多个城镇过去了,休宁也落得个老脸皴黑,骨瘦如柴。
双手合十 第七章(6)
一个月之后,他拜到了黄河。渡口上有船开向对岸,可是他拿不出钱来买船票。向人打听哪里有桥,人家告诉他桥在上游,离这里有一百多里呢。休宁在河边坐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去问船主,能不能把他捎过去,船主笑道:捎过去,你说得轻巧!这年头有白坐的船吗?没钱不过就是!他只好再回到岸边坐着。看那黄河波涛滚滚,又宽又广,他想:传说当年达摩祖师踩着一支芦苇就过了长江,我这凡夫今天到了黄河只好望水兴叹啦!
坐了一会儿,眼看那船已经上满乘客,将要开动,却见一位五十来岁的汉子从船上下来,急匆匆走到他面前问:“师父,你是不是也要过河?”休宁点头说:“是。可我没钱买票。”那人说:“还真叫俺猜对了,来,你跟俺走。”说罢去买来一张票,扶他上船。休宁在船上站定,道声谢,问他是不是居士,那人说是。那人问休宁要到哪里,休宁说要去五台山。那人说:“这路可够远的。师父,过了河就别走了,今晚到俺家住一宿吧。俺姓徐,是徐家庄的,过河走三里路就到。”休宁看看日头在河面上已不足三竿之高,就合掌道:“多谢施主。”
至对岸下船,休宁回头看看,问老徐这河水有多宽,老徐说有三里。休宁转身开始拜行,老徐陪着他,也在他身后三步一叩。日头落时拜到徐家庄,休宁让老徐回家,说他还要回到河边,再往这边拜一次。老徐问:“为什么要拜两遍?”休宁说:“过河时没拜,要补上呵。”老徐吃惊地道:“还要补上?你不补谁又知道?”休宁说:“你知我知,还有佛知。”老徐叹息道:“俺这回算是遇上真和尚啦。”遂接过休宁的行李回家等候。休宁步行回到河边,转过身来,又是三步一叩,一丝不苟。再拜到徐家庄,老徐早在村边等候多时。
在这里住过一宿,次日休宁接着上路。老徐为他背起行李,把他送出十里路才回。
再拜行一些日子,就进入了河北境内。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场雨,将休宁浇了个上下透湿。看看前后都不见村庄,他只好到路边树下坐着。坐到下半夜,他全身发烧,还一阵阵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只觉得跪下难,起也难,硬撑着拜行一段,他浑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时,他觉得眼前一黑,就扑倒在地。好半天再苏醒过来,只见路上车辆十分稀少,而无论人们乘坐何种车辆,谁都不停下来看一看他。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台山,我死不瞑目!
休宁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地方讨一钵热粥喝下,让自己增添一点力气。他站不起来,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过一片树林,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来,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头。他发现,那儿不知为何横了一道栏杆,旁边还站了两个戴红袖箍的妇女。
看见休宁,两个妇女齐声喝道:“站住!”
其实休宁已经站不住了,他软塌塌地瘫坐在路边,大口喘气,连声咳嗽。
一个妇女从兜里掏出体温计:“哪里来的和尚?快试体温!”
另一个说:“不用试了,看这样子就是个疑似!”
说罢,她走近休宁看了看,拿手去他额头摸一下,立刻向村里大喊起来:“非典来喽!非典来喽!”
秦老诌的诌:舍利子
慧昱,你师父手头有一颗舍利子,是你师爷爷留下的是吧?飞云寺也有过那东西,不过距今已经一二百年了。那时飞云寺有个和尚,他八岁出家,一辈子没沾女人,始终是童子身,活到一百多岁才死。把他火化,烧出了一颗舍利子,像杏子那么大。那舍利子是宝物,一到夜里就发光,晃得近前的人都睁不开眼。方丈修了一个八角亭,塑了一尊佛,把舍利子放在他的手里托着。这样,到了夜间,舍利子光芒四射,把芙蓉山这一带照得跟白天一样,和尚跟老百姓可省了灯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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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合十 第七章(7)
那时候,京城已经来了外国鬼子。有个外国鬼子听说了这件奇事,千里迢迢跑来看,一看就打算偷走。外国鬼子有电灯,就把一个灯泡点亮,把那舍利子换了过来,拿着偷偷跑了。和尚跟老百姓只看到晚上还是亮着,都没在意。可是到了夏天下大雷雨,那灯泡叫雷劈碎了,这才发现那不是舍利子,是一堆玻璃渣子。从那以后,山上山下,只好又点起了油灯。
那颗舍利子,听说现在还在外国,成了他们的国宝。
双手合十 第八章(1)
笼罩在中国和世界许多地方的“萨斯”阴影,也浓浓重重地笼罩在了叠翠山上。
按照地方政府的指示,进山的道路严密封堵,各寺院山门统统关闭,禁止外来僧人挂单,禁止各寺之间僧人来往,并且取消一切大型佛事活动。除了山脚的叠翠镇上还有一些人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铺打呵欠,整个山上空空荡荡,连满山的春花也因为失去了观赏者而萎颓了许多。
本来,明若大和尚在五月份有出访韩国的安排。汉城的广佛寺搞建寺三百年庆典,因为其祖师曾在叠翠山修习数年,所以就邀请明若大和尚率团参加。明若大和尚亲自选定三十名僧人随行,其中包括慧昱等九位学僧。出国手续都已办好,但“非典”突然爆发,大和尚只好致电韩方说去不成了,真诚道歉一番,然后全力以赴对付疫情。他对全山寺院逐一检查,敦促落实防范措施,让各寺在早课时增加祈福消灾的内容,祈愿疫情早日降伏,国泰民安。他还发动全山僧人捐款,并从公款中拿出一部分,将总共三十多万的钱捐献给市里的红十字会用于防疫。
佛学院也比平时更加安静。学僧们谁也不得出门,周末不再休息,照常上课。学院安排人每天喷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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